窗外的天色,从明亮的日光,到昏黄的余晖,再到浓重的夜色,在整个过程中,百里英都枯坐在桌案前,始终都没有点灯。
显然他并不是为了省灯油。
当夜幕降临时,他甚至都无法保持案前的坐姿,而是瘫坐在地,靠在书房的一角,整个人如同一只断了脊梁的癞皮狗,失魂落魄,凄凉无比。无边的黑暗里,百里英虽然保持着静默,内心裏却心潮翻涌。
黑暗中,他反覆在心中吟诵那首皇上写给老恩师的悼念诗。
念着念着,在某一刻,他忽然泪落如雨。
胆怯,害怕。
悲苦,无助。
痛楚,自责。
种种负面的情绪,攫住了他整个心魂。
他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穷举子,没势力,没后台,很难上进,还是澹台兴慧眼识英才,唯才是举,据理力争之下,才没让自己的乡试名额被权贵子弟侵占。
想到这些,百里英满腔悲戚。
这时他固然痛恨残害老恩师的幕后黑手,但更痛恨自己的懦弱。
本来他就是一个言官,现在被残杀的还是自己的老恩师,他就更应该挺身而出,指控最可能是凶手的那些人。百里英不是傻瓜,怎么看不出宰相司徒威嫌疑最大?但可惜,他还是惧怕对方的滔天权势,只能忍气吞声。
甚至,这期间司徒威还特地派人来,暗示他,说那御史中丞已经老了,司徒威愿意不计前嫌,忘记红焰晶海之事,唯才是举,举荐他成为下一任的御史中丞。
之后,如果他百里英“政绩突出”,司徒威还会跟圣上奏请,让他担任悬空已久的御史大夫之职——要知道,御史中丞其实只是御史台的副手,官阶只是从二品;御史台的真正掌管者,还是从一品的御史大夫。
司徒威抛出的诱饵,不可谓不诱人,以至于百里英在如此仇恨和自责的情况下,居然还有些动心。
但做人的良知,终究还是阻止了他吞下这个极其美味的饵料,因为他知道,所谓的“政绩突出”,不过就是当好一条司徒威的狗。
片刻的动心,已足够让百里英更加自责。
他现在瘫坐在书房角落的姿势,更加颓废落魄。
长夜漫漫,分外难熬。
夜色一片寂静。
差不多人定时分,失魂落魄的百里英,忽然觉得自己模糊的泪眼中,好像看到什么黑影一闪而过。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但很快就感觉到不对劲。
“谁?”他擦了擦眼睛,尽量高声喝了一声。
“是我。”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这时候百里英根本来不及辨别,便一下子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们来杀我了!你们来杀我了——”状若癫狂,还待再叫时,来人随手抓起一物,顺手一抛,正巧扔在百里英的嘴裏,将他张大的嘴巴牢牢塞住。
霎时间,一股浓重的徽墨香气,充斥了百里英的口鼻。
“是擦砚台的抹布?”愣神思忖,百里英终于有些镇静下来。
这时,他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传来:“我是苏渐。”
“苏渐?”百里英心裏一惊道,“原来他没死!”
这时他还没怎么反应过来,顺手扯下塞在嘴裏的抹布,愣愣地问道:“苏渐,你深夜到访,是来杀我的吗?”
刚说到这儿,他忽然清醒了,便自嘲地笑道:“小苏英雄,孤胆屠龙,虽然做事不择手段,但乃正义之人,怎么会来杀我一个苟延残喘之人呢?”
没想到刚说到这裏,阴影之中就传来苏渐冷冰冰的声音:“不,我是来杀你的。”
“什么?”百里英惊得一下子从地上坐起,不敢相信地瞪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人。
“确切地说,如果你不答应我要你做的事情,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苏渐盯着他道。
“要我做什么事?”百里英立即问道。
“我要你……”苏渐倾身向前,低声说了几句。
没想到还没等苏渐说完,百里英却一下子跳起来,叫道:“不行,绝对不行,我做不了!”
“做不了?”苏渐站直身,瞪着他,寒声说道,“百里大人,您在御史台中,简直是一面旗帜,任那奸相掀起漫天腥风血雨,却还没动你,足见你威望卓着。”
“方才我说的事,对你来说只不过小菜一碟,还是你的老本行,怎么做不了?相信我,这件事若做成,不仅能让你将来执掌御史台,更可能名垂青史!你不是最好名吗?怎么样,现在还做得了吗?”
“不、不……也不是做不了。”百里英支吾了半晌,才苦着脸道,“小苏大人啊,您是武夫,不知道我的苦。名垂青史我固然乐意,但、但……但我更怕死啊!”
“怕死?”苏渐脸色一寒,狠声道,“百里英!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现在就死;二,将来再死,但有可能不死,还名留青史。你选吧!”
说话之时,他已缓缓抽出血歌剑。
古剑出鞘,气自幽远,纵然屋内黑暗无光,也锋芒熠熠,令人胆寒。
“我、我还是不行……”盯着血歌剑的剑锋,百里英耍赖般叫道,“我、我还是害怕,不如大人您另找他人吧。这朝中,还是有许多奸相政敌的。”
“唉!”听他此言,苏渐长叹一声,低下头,一抚手中剑锋,满脸落寞地说道,“既如此,别无他法,晚辈也只能以死相逼了。”
“啊?千万别呀!”百里英叫道,“你还年少,千万不要想不开,你再去找别人试试吧,说不定能成呢——”
“哈?”苏渐一抬头,瞪着他冷笑道,“百里英,你想到哪儿去了?还以为我要自杀?哈哈!以死相逼,当然是你死啊!”
说话间,他一抖手腕,血歌剑霎时抖出一朵剑花,带着莹莹冷寒剑芒,在黑暗中清晰无比地朝百里英咽喉刺来!
剑芒离咽喉还有四五寸距离时,百里英直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道:“答应了!答应了!别杀我啊!”
就在尖声惊叫中,那毒蛇般的剑尖却并没有停住,而是继续朝前推进,很快就到了离百里英咽喉一寸多距离的地方。
眼见如此,百里英心中大恐,拔腿想逃,但整个人好像都被定住,根本动不了;霎时间,本来就满脸泪痕的老大人,眼中“唰”的一下又流下泪来。
惊恐之泪,飞流直下,就在剑尖离咽喉还有几厘距离时,这要命的青莹锋芒终于堪堪停住。
就在此时,百里英听到了少年极不真诚的惊叫:“哎呀!三天不杀人,这手也生了,差点就刺上了,老大人,对不起啊!”
假模假样的道歉声中,饱受煎熬的百里英再也支撑不住,刚刚坐起的身子一下子软瘫在地。
瘫地之际,夤夜而来的少年,可没表示丝毫的歉意。
就在百里英强烈的惊恐中,苏渐冷冰冰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老大人,请记住今晚的恐惧。我苏渐,大义面前,是会杀人的。我‘拜托’你的事,你最好尽心完成。”
一番无法无天的恐吓说完,苏渐收剑入鞘,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就在他快要飞身蹿出窗户时,百里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苏渐,谢谢你。”
“谢我?”苏渐转过身来,看着阴影中的御史大人。
“嗯,谢谢你。”百里英诚恳说道,“奸佞势大,虽是满朝金紫衣冠,却无一人敢替我恩师说话。只有你,在权重如山的奸贼面前,还敢为我老恩师出头。”
“别看你今晚凶神恶煞,我百里英可一点都不傻。不怕你笑话,我已经被恩师之死、权相之势给吓破了胆,是你给了我一个下决心的理由。所以,老夫真要谢谢你。”
说完这一番肺腑之言,百里英看着窗前的少年,一脸的感激和真诚。
在他的注视之下,英姿挺拔的少年沉默了半晌,忽而龇牙一笑,道了句“你知道就好”,便转身飞身如鸟,穿过窗棂,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纸包不住火”,尤其在京华城这样的地方,哪有什么秘密?很快苏渐回京的消息,便传到了司徒威的耳朵里。
得到消息的宰相,当时就愣了好半晌,然后把当初信誓旦旦说苏渐死了的贴身影衞,叫过来臭骂了一顿。
骂完之后,司徒威又非常感慨。
他一方面觉得苏渐这家伙真像只踩不死的臭虫,另一方面,他感慨暗中做这种事,还是萧龙雀靠谱。
虽然有些惊讶和遗憾,司徒威的心情却变得很好。
他不明白,苏渐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竟然还敢回到京华城!难道他还不知道现在的京华城,已经成了他司徒威的天下了?
怀着这样的窃喜,他很快叫来了人,如此这般地做了一番安排。
第二天早上,刚在京城中露面的苏渐,便从住所出发,去玄武衞总部述职。毕竟按照流程,此次外派做事,回来后总要向上官报告此行的详情。
没想到,他才走出两三个街角,便在一个叫“甜水坊”的地方,被一群人拦住去路。
甜水坊,乃是京华城水铺的聚集处,这儿打了几口甜水井,便因此得名。
每回苏渐从家中前往玄武衞总部,这甜水坊是必经之路,对此地他熟得不能再熟。
这天清晨,当他悠悠然走到甜水坊处,冷不丁从周围的街巷中涌出四五十名官差,个个皂衣褐裤,手提雪亮快刀,气势汹汹地拦住去路。
“是刑部的兄弟?”苏渐抬头一看,不慌不忙地说道。
“晦气。”见他如此笃定,那为首之人,却是暗中不爽。他铆足了劲儿,暴喝一声道:“苏渐!你的事犯了!”
“啥?”苏渐一歪脑袋,似笑非笑道,“令狐阳,我没看错吧?你带这么多人拦我,想干吗?”
“想干吗?”这位叫令狐阳的刑部捕头大叫道,“苏渐,你的事犯了!本捕头特奉刑部尚书大人之令,来抓你这勾结匪人、刺杀澹台大人的奸贼!”
“哈哈!”苏渐闻言,不怒反笑道,“令狐阳!你是刑部总捕头,我是玄武铜徽衞,虽然你官级高,可咱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小爷我犯事,自有玄武血晶徽衞拿人,哪轮得到你们这些红裤狗抓人?”
“哇呀!”令狐阳捕头一听,气得头顶冒烟,大叫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贼!别装糊涂了!澹台老大人遇刺,现在京华城正是非常之时,我家尚书大人协助司徒宰相查案,自然有权下令抓捕一切疑犯。”
“苏渐,识相的话,你就乖乖束手就擒,也省得待会儿兄弟们下手时没轻没重,弄得缺胳膊少腿的,就不好看了。”
“哈?缺胳膊少腿?哈哈哈!”苏渐听了,仰天长笑数声,然后一低头,双目如剑,紧盯着令狐阳喝道:“来吧,来吧,试试看,究竟谁会缺胳膊少腿!”
“姓苏的!”令狐阳气急败坏道,“你不要嚣张!知道你是灵鹫学院的,但老子今天带了刑部四十八好手,你逃不了的!”
“逃?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逃?啧啧,”苏渐摇了摇头,啧啧两声道,“令狐捕头啊,你也是在京华城混生活的,难道不记得金运来赌坊沈高飞之事吗?来吧,别啰唆了!”
“这……”忽听他提起赌坊旧事,本来气势汹汹的令狐阳,忽然心中一凛,一时竟陷入了沉默。
令狐阳忽然沉默,是因为只要是京华人,就不会不记得,正是眼前这位小小的玄武衞,当年为了自己的兄弟血战长街,没有后退半步。
于是,本来汹汹而来的刑部总捕头,忽然间竟是迟疑了。
他的亲信捕头雷大海,本来就脾气火爆,这时见苏渐故弄玄虚,装腔作势说了几句就让自己大哥迟疑,霎时怒火冲天。
他顿时暴声高叫道:“大哥!咱跟他啰唆个什么?就算他本事上天,今天就他一个人,咱可是刑部差房好手尽出,还怕他个乳臭未干的小后生不成?大哥,咱打吧!”
雷大海这一叫唤,顿时提醒了令狐阳。
“对啊,他就一个人,虽然有那么多关于他的传言,但这种事我也见得多了,多半是编出来唬人的吧,都是混生活,谁不知道谁呢。”
“远的不说,我自个儿不还编了个外号叫‘劈破天’吗?难道还真劈得了老天?”
“不管怎么说,咱今天带了四十多号人,难道还怕他个小后生?唉,雷大海说得对,打就是了,刚才真不该迟疑,这下要是传出去,简直太丢人。”
想到这裏,令狐阳的眼角余光下意识地朝街两边扫去,果然看见那些街坊小贩,正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原来这时候,甜水坊的百姓们依旧保持了京城群众的光荣传统,根本不怕喊打喊杀之事。一旦遇上,他们就特别来劲,不仅自己抢占视野良好的位置,还会呼朋唤友来围观,无比的助人为乐。
见得如此,令狐阳顿时暗自羞惭,当即再无犹豫,暴喝一声道:“苏渐!本捕头念你年少,本想好言相劝,没想到你冥顽不灵,软硬不吃,那就怪不得本总捕头了!今日我刑部四十八差役,你就一个人,不把你抓回去,老子这总捕头也别当了!”
说着话,他把刀望空一劈,便示意部下向前攻击。
认真说起来,令狐阳和雷大海的想法,十分有道理。“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今日刑部高手有备而来,还来了这么多人,任你苏渐本领通天,也绝难逃得出去。
所以令狐阳这时才会有些羞惭,后悔自己居然刚才被苏渐的气势给唬住了。
所谓恼羞成怒,这时他吆喝下令时,已用上一些只有自己人才听得懂的暗语。他要大伙儿今日不必留手,苏渐自然要抓,但在抓捕过程中,该让他吃的苦头,一个都不能少。
对他这般暗示,在场的刑部差役心领神会。
虽然苏渐颇有些名声,但能当上堂堂刑部的差人,哪个是吃素的?更何况现在他还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怕他怎的?早点抓了,早点回去吃饭喝茶!”心裏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四十多个如狼似虎的刑部差役,一拥而上,狞笑着朝苏渐扑去。
只是正在这时,就好像有人是他们肚裏的蛔虫,纷乱的长街中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倏然传来:“谁说他只是一个人?”
话音刚落,从长街四处蜂拥而出二十来人。
和刑部差人刚才逡巡停顿不同,这二十来人毫不迟疑,身形如电,一番眼花缭乱地穿插后,已经紧紧地将苏渐护在了中间。
“玄武衞!”看清来的是什么人之后,刑部官差们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