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渐这一番话,就像一瓢三冬的冰雪寒水,从秦力夫顶梁门兜头浇下。一瞬间,他满腔的怒火和戾气全都熄灭,刚才还怒气冲天,这时却毕恭毕敬。
带着万分的小心和一脸的无奈,秦力夫带头从苏渐面前退后,闪开。
有他做榜样,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朱雀禁军,这时都一脸木然地目送苏渐,看着他步履沉稳地走向午门旁边的鸣冤鼓。
目送之时,禁军士卒们也是心思各异。
他们中大多数人想的是:“苏渐到底有什么重大冤情,闹到要击鼓鸣冤?”
不过也有少数人思路比较特别,心想道:“太好了!手中宝剑早就陈旧不称手了,这次被苏渐砍断,正好可以去内府武库领新的了!”
就在他们胡思乱想之际,数十年来从无人敲响的皇城午门二鼓,忽然间“隆隆隆”鸣动如雷。
其实登闻、鸣冤二鼓,按律例是有专人看守的,官职名为“午门鼓吏”。
但就像秦力夫刚才所说,皇城鸣冤、登闻鼓基本就是个摆设,所以现在午门鼓吏有是有,却是由皇城南门守衞兼任的。
当苏渐奋力敲响二鼓时,今日当差的南门守衞邵贵直等隆隆的鼓声持续不断,如雷鸣般越来越响时,他才反应过来。
“什么?”邵贵猛然睁大了双眼,“有人敲响了鸣冤鼓?不对……不止是鸣冤鼓,登闻鼓也被敲响了!”
“难道有人鸣冤?”这念头刚一冒出,就被邵贵给掐掉了。
他很快便嘀咕抱怨道:“怎么搞的?朱雀禁军这般懈怠了吗?不好好巡逻,让谁家的惫懒孩子跑过来,敲这午门鼓玩。”
嘴裏嘟囔着,邵贵从午门后转出。刚走出门来,他循声扭头一看,便看见苏渐正在奋力地敲鼓。
“啊?居然真有人敲鸣冤鼓啊!等我看看是谁……哎呀!是苏渐!”邵贵一眼就看出敲鼓之人是谁。
虽然对于京城的权贵来说,苏渐根本排不上号、入不了眼,但对邵贵这样的小吏来说,苏渐的名声简直如雷贯耳。
因此当他一见是苏渐在敲鼓,立即脱口叫道:“小苏大人,您敲这鼓,又要欺负谁啊?”
“啥?”见有人来,正收住鼓槌的苏渐一听他这么说,顿时哭笑不得。
“咳咳!”这时邵贵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小苏大人别介意,今儿日头毒,这头脑也被晒得有点不清楚。我是邵贵,乃是南门守衞,兼任午门鼓吏。不知小苏大人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是被太阳晒得头晕脑涨,因此敲错了鼓?”
“邵大人这是什么话?”苏渐脸一板道,“在下有重大冤情,要上达天听,绝非儿戏,你快给我通传!”
“好吧……”邵贵一脸的不相信,转身便跑去百官正在上朝的光华殿,按苏渐所说的跟殿前武士通传。
邵贵还在一路疾跑时,光华殿中的文武百官已经听到鼓声,正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御座上的光武帝李翊,同样也听到了鼓声。
登闻、鸣冤二鼓的鼓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很陌生的,因此无论百官还是李翊,开始都以为是天上打雷了。
当大家都反应过来后,惊讶之余,也十分好奇,想看看究竟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敲这两面鼓,破坏华夏国政通人和的形象。
“是苏渐!”光华殿外的侍衞很快上殿通传。这时许多听说过苏渐名头的官员,竟有几分“果然如此”的感觉。
“是苏渐啊。”同样的,光武帝李翊对这个玄武衞少年,印象颇深刻。当他听到是苏渐时,和很多人一样,也有种释然的感觉。
“传他进来吧。”不仅毫无任何刁难,光武帝李翊内心甚至还怀着几分期待,便在宰相司徒威还未来得及谏言阻止之前,已是大手一挥,宣苏渐进殿面圣。
从李翊同意苏渐进殿的那一刻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如乌云般笼罩在司徒威的心头。
苏渐尽管行事大胆,但被李翊宣进光华殿后,也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造次。
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他便毕恭毕敬,快步向前,走到黄门官指示的地点,向御座上的华夏之主行跪拜大礼。
当他行完大礼,依例要站起来时,忽听御座之侧人开口说道:“巡街小吏,也敢进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此刻金殿之上,无人说话,因此即使话语极轻,也已十分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听到这样明显挑衅的话语,苏渐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等站定后,他抬起头,用从容的姿态,朝声音来源处一看,却见说话之人乃是一个清瘦的老者。
这位老者,身穿紫袍,峨冠博带,正坐在一方绣墩之上。
看得出他虽然年事已高,但五官端正,年轻时也应该眉清目秀。不过多年位高权重的生涯,已让他养成一种渊深的气度,以至于相貌都发生了改变:本来清癯的脸型,已变得不怒自威,宛如虎豹;双目犹若山潭,平时神光内蕴,但偶尔注目看人时,目光锐利如鹰隼。
除了相貌不凡,在整个金殿中,除皇上外,他也是唯一能坐下来的人。
不用说,此人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华夏国宰相司徒威。
“原来司徒威长这样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他呢。”看着闻名遐迩的帝国宰相,苏渐心中有些感慨。
感慨之时,苏渐似乎忘了司徒威刚才对他的侮辱言辞。而对司徒威来说,他这种从容无视的态度,反而比怒骂反驳更为伤人。
“陛下!”司徒威脸现怒容,霍然从绣墩上站起,来到御座正前,向上方的李翊拱手说道,“老臣恳请陛下,治老臣怠慢迁延之罪!”
“咦?”听得他突然请罪,无论李翊还是文武百官,全都莫名其妙。
“司徒爱卿,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为何毫无来由,便自行请罪?”李翊看着他,蔼声说道。
“陛下宽宏,老臣感激不尽。但老臣真个有罪!”司徒威一脸自责的表情,悲声说道,“本来臣已查出,这苏渐和匪首亚飒勾结,并很可能参与了行刺澹台大人之事。正是老臣一时心软,想着徐徐查案,待查证确实之后,再通传有司,禀告圣上。”
“如此拖延迟误,结果便让苏渐这等大罪在身之人,敲响了数十年来从无响动的登闻、鸣冤二鼓,还藉着陛下宽宏仁爱之心,来到这大殿之上。”
平日说话慢条斯理的司徒威,这会儿说话却有些急切,甚至到最后都有些手舞足蹈,急急说道:“陛下,此人能参与刺杀澹台大人,便说明他极度危险;虽然进殿已除兵器,但难保他不会施展法术,刺杀陛下和群臣。微臣恳请陛下赶紧下令,让金吾将军将他当场拿下!”
“哈哈!”还不等李翊有什么反应,刚才毕恭毕敬的苏渐,却是猛地昂起头,哈哈哈大笑起来。
见他大笑,御座之上的光武帝李翊,不禁皱了皱眉,不悦道:“苏渐,你笑什么?”
“启禀陛下,”苏渐连忙拱手禀道,“我是笑宰相大人,身为一国之相,理应维护国法律条,没想到却目无王法,一个实证都没有,便敢妄言我犯下滔天大罪。”
说到这裏,他提高声音道:“圣人有言,‘上行下效’,既然司徒大人他能以宰相之尊如此,那我苏渐区区一介‘巡街小吏’,是不是更可以胡乱妄言?好,那我就要说了!”
听到这裏,御座之上的光武帝,直觉有些不对劲。他下意识地伸了伸手,想阻止苏渐继续说,没想到听到苏渐说出的第一句话,他又悄悄地把手缩了回来。
只听苏渐大声说道:“司徒大人说我是凶手,我还要说,司徒威你不仅是凶手,还叛族卖国呢!”
苏渐这一句话,就如同在这金殿上扔下一颗“翡翠惊天雷”,霎时间把所有官员震得七荤八素!
“妄人!妄人!”很多官员都在心裏喊,“宰相说得没错,这个苏渐就是个疯子,就是条疯狗!”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武官前列,在那里,正站着个紫袍武官。
看向这人时,众朝臣的目光中饱含着同情,心中想:“轩辕鸿啊轩辕鸿,你狡猾一世,霸道一世,没想到临了也被个疯子下属给坑了。别的不说,一个御下不严之罪你是跑不掉了。”
他们这般想时,轩辕鸿身边那个身穿黄金战袍的老将军,就面含微笑,朝他低低说道:“老轩辕,你今天特地叫本帅来参加朝会,说有好戏看。哎呀,没想到你变得这么舍己为人,原来找我来,就为了看你自己的笑话啊。”
“李老头,你闭嘴!”面对万众景仰的青龙军大元帅,轩辕鸿却是毫不客气地低声道,“叫你看戏就看戏,这才哪到哪儿?你等着,一会儿你定会感激我,让你没错过这场热闹。”
“好啊。”李潮风道,“就冲你这个好意,待会儿你这个好贤侄被拉出去杀头时,本帅定会出头求个情,别当场杀头了,判个千里流放就可以了。”
“哼。”面对他的挖苦,轩辕鸿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就在他俩窃窃私语时,有许多站在他们身后的文武官员,正用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他俩。
这些官员,基本都是宰相司徒威的人。
见他二人还若无其事地说悄悄话,这些人便幸灾乐祸地想:“现在还有心情,待会儿别说笑了,连话都没心情说了吧。嗯,今日苏渐竟敢闹这一出,惹咱的宰相大人,待会儿我等不仅要齐声奏他一个当场格杀之罪,还要追究轩辕鸿的连坐罪行。”
心中转着凶狠的念头,宰相一党的官员挤眉弄眼,互相示意,准备过会儿一齐发声攻讦。
到这时,宰相一党的人,除了刚开始有点震惊,现在已经不把苏渐的狂言放在心上了。
他们想:“叛族卖国?笑话,司徒大人什么风浪没见过?当年澹台兴那死鬼狠咬司徒大人时,简直如同饿狼猛虎,指控的罪行要比现在可怕十倍,还有不少实证,但最后呢?还不是自己丢了官坐了牢?”
“苏渐啊苏渐,你现在这个顶多叫‘大言唬人’,想跟咱家大人斗?等下辈子吧!”
这么一想,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宰相一党的官员便怀着看笑话的轻松心思,静观事态的发展。
这时司徒威的想法,也和他的徒子徒孙们差不多,甚至都不稀罕开口辩驳。他看向苏渐的眼神,蔑视之余,饱含杀气。
身为华夏宰相的气势,着实非同小可。以前有不少人,都不用司徒威开口说话,就在他这样内涵丰富的盯视之中,自己败下阵来,甚至还尿了裤子。
但现在,苏渐浑然不惧。
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后,他便眼神宁静地和司徒威凶悍的目光静静对视。
见他俩如此,光武帝李翊皱了皱眉,开口道:“苏渐,你莫仗着自己曾有些功劳,便妄敲宫鼓,妄议大臣。”
“叛族?卖国?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念你年少,轻狂在所难免,朕宽宏大量,免你死罪,只罚你俸禄一年,禁闭三月。退下吧。”
李翊此言一出,顿时让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
“什么啊!”他们心想道,“居然没当场廷杖打死,陛下今天也变得太仁慈了吧。”
在他们觉得苏渐占了天大便宜之际,没想到苏渐却叫道:“陛下!臣闻‘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区区死罪活罪,何以言之!”
“既然小臣敢击鼓鸣冤,对质金殿,这条命早已置之度外。若臣的指控有半句虚言,这条性命圣上随时拿去便可。”
“哦?”李翊看着他的目光,渐转凝重。
停了片刻,他忽然笑了,对着座下群臣说道:“好,好,无论如何,对一个不顾生死的人,我们还是应该听他把话说完。”
“陛下!”司徒威无比憋屈地叫道,“臣斗胆进言,刚才是微臣先控苏渐之罪的啊。”
“噢!”李翊闻言,对他歉意地一笑,道,“司徒爱卿,见谅,那就你先说。”
“多谢陛下。”司徒威朝御座上拱了拱手,便霍然转身,指着苏渐的鼻子骂道:“苏贼!你个无君无父、缺乏管教的妄人,还敢恶人先告状?老夫先前传陛下圣旨,叫你去刺杀亚飒,没想到一转头你竟和他勾结,不仅刺杀之事虚与委蛇,甚至在老夫派去第二批刺客行动时,你竟伙同匪首魔头一齐杀死他们。”
“这些都有人亲眼可证!本来待你一露面之时,便要将你捉拿归案,只是老夫恰巧正在追查澹台大人遇刺之事,发现老大人遇刺,很可能是亚飒指使你和同伙所为,便一时容忍,不想打草惊蛇。”
“没想到,真是‘子系中山之狼’,你竟敢恶人先告状,敲响登闻、鸣冤鼓,来光华殿搅浑水。你明面上诽谤老夫,实则是为了自己脱身吧!”
司徒威这一番责难,如同雷霆火炮,声势极为吓人。
一国宰相之威,可非同小可,现在站在当场的一些文臣武将,都觉得司徒威好像是在冲自己发难,一时两股战战,惶恐不已。
“哈哈哈!”众人气沮神丧之时,司徒威矛头所指的苏渐,竟然鼓了鼓掌,还哈哈笑了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苏渐面不改色地拍手叫道,“宰相大人啊,您可真是厉害,晚辈察知您的罪行,还花了好几年,没想到你立在殿上这一小会儿,就把我编派出滔天大罪,还一五一十、有鼻子有眼。要不是我确定自己没做过,光听你这么说,都差点信以为真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大人。”
“说!”司徒威鼻孔朝天,不屑叫道,“随便你问什么,总教你心服口服!”
“是这样,”苏渐不卑不亢道,“小人苏渐,虽然地位卑微,乃是玄武衞小吏,但一腔忠君爱国的热忱,却是众人皆知。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奋死杀死凶猛龙兵,还得了‘红绶银龙银星徽’。市井坊间都说我是‘孤胆屠龙’,许是假语村言,但红绶银龙银星徽乃陛下亲手所赐,如何有假?”
“所以我想问大人一个问题:我苏渐为国出生入死,还多有封赏,那有什么理由,要和那流窜贼匪勾结?就算我和匪首亚飒曾经是同窗,那是不是所有在灵鹫学院求学之人,都要治他们个勾结匪首之罪?如果我没记错,这殿上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朝廷大员,都出身于灵鹫学院。”
“哼!巧言令色!”司徒威重重地哼了一声,盯着苏渐叱道,“好一张利嘴!真是胡说八道!好,本相就来告诉你,你为什么要和亚飒勾结?自然是你自觉屡立大功,朝廷却没有真正厚赏,便心生怨恨。”
“而那魔匪之首亚飒,不仅是你旧同窗,还是你好兄弟、旧部下。老夫已听说,那亚飒甚至曾愿将‘伪王’之位相让,两相对比之下,你还不倒向匪军?”
“更何况,澹台兴老大人,一向主战,态度强硬,一旦他复出,对魔匪叛军极为不利。因此亚飒才指使你,利用你对京华极为熟悉,又擅长刺杀的优势——你刚才自己都说,连凶猛龙兵都杀得死,那区区一个不会法术武功的文官老人,你更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裏,司徒威猛地提高声音,大喝一声道:“苏渐!别再狡辩了。你也看到了,吾皇宽宏仁厚,你若识相,现在就自己坦承了罪名,这样,不仅陛下宽容,老夫也看在你坦荡认罪的份上,拼得相爷脸面,替你求情,若得侥幸,免个死罪,也未可知。”
听了他这一番话,大多数旁观者都觉得,司徒威说得还真对。审时度势,这时候对苏渐来说最佳的应对办法,便是借坡下驴,赶紧藉着这个台阶,举手投降。
难不成,他还真觉得能斗得过宰相?司徒威可是屹立华夏政坛数十年不倒的老手啊。
这时候,许多人心中,并不怪苏渐,而是觉得那个玄武衞大统领轩辕鸿,极不厚道。
刚才这一番雷霆火炮,不少事情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满朝文武,却都回过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