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苏渐击鼓鸣冤闯进金殿胡说八道,还真以为只是一个愣头小后生的狂言妄行?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吧!
瞧这样子,定然是轩辕鸿早就对宰相心怀不满,终于按捺不住,便指使下属来攻讦。
这念头一起,众朝臣便越想越觉得对。尤其是司徒威和苏渐都交锋了两三回了,那轩辕鸿还袖手旁观,跟个瞌睡菩萨似的沉默不语。如果不是他指使的,这会儿早就该喝骂苏渐,让他赶紧滚出金殿去了吧。
“一定是这样了。”众人都想道,“最近司徒威利用澹台兴案,到处伸手,肯定让轩辕鸿不快了,这下终于忍不了了。”
有了这个看法,满朝文武本来还觉得苏渐既狂妄又可笑,但这会儿,都用可怜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有些向来就和轩辕鸿不对付的人,更是用不屑的眼神看向了他。
众人这样的目光变化,轩辕鸿立即便感觉到了。
于是表面继续保持沉默之余,轩辕鸿心裏却暗自苦笑道:“小苏啊,你闯上金殿这一番慷慨陈词,痛快倒是痛快,但这些家伙都以为本座不厚道,指使你送死啊。”
正这么想时,轩辕鸿抬头往御座上一看,却见皇帝陛下的目光也正朝自己看来。
和李翊目光一对,轩辕鸿心裏便更加叫屈,因为他看到皇帝陛下看过来的眼神,包含的意味和他的臣子们是一样的。
“好吧。”暗自叫苦之际,轩辕鸿忽然心念一动,立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渊渟岳峙之时,轩辕鸿心裏暗道:“小苏贤侄啊,既然你都不顾生死挺身而出了,那老夫别的帮不上你,就帮你好好背这个黑锅吧。”
还别说,轩辕鸿暗中一背这黑锅,李翊看向苏渐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柔和了许多。
此时,苏渐在司徒威一番极其严重的指控之后,还在沉思应对之言。
看着他郑重的模样,御座上的光武帝,便催道:“苏渐,你有什么话说?”
“我?”苏渐仿佛如梦初醒,用一种恍恍惚惚的平淡语调说道,“禀陛下,司徒大人的话,卑职听到了。可这又如何?今日我冒死来到金殿,个人生死已置之度外。刚才司徒大人所说的罪行,就都安在我头上好了,要杀要剐请随便。只是他说完了我的罪行,我也要将他的叛族卖国的罪行好好说一说。”
平淡的话语,听在不相干的臣子耳里,波澜不惊,甚至还想睡,但司徒威一听,顿时不啻在耳边响起惊雷。
他立即便想阻止苏渐说话,因为双方地位悬殊,无论他说苏渐什么,跳起来最多就是千刀万剐了一个小官吏,又能如何?
但苏渐这人绝不简单,跟条毒蛇似的,被他咬上一口,他司徒威家大业大的,恐怕会承受不住。
这么想时,他连忙大声喝止,想着今日不管怎样,哪怕撒泼耍横,只要让苏渐在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面前开不了口,就算成功。
没想到,无论司徒威接下来怎么狂呼乱喝,苏渐看似平淡的话语,还是从口中源源不断地说出,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传到了金殿上每个人的耳中,根本不受影响。
刚开始,司徒威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哎呀,还别忘了,苏渐是一位稀有的星流术高手啊!这时候他要聚音成线,把话传到每个人的耳里,还不是手到擒来?
想通这一点,再听到苏渐源源不断输送来的指控,在这金殿上从来渊渟岳峙、控制一切的司徒威,第一次好像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苏渐的话语,如万里苍云滚滚而来:“臣确认,当年落魂渊寂灭林之惨案,乃司徒威指使萧龙雀造成的。此惨案对兽龙国最有利,双方有无勾结,宜速深查。”
“臣确认,当年红焰晶海一事,红焰晶海行营大总管阮天择,种种倒行逆施,乃受司徒威指使。他在红焰晶海绥靖火妖王,致使火妖族在行营将士眼皮子底下,掘成穿越横断山脉的地道,并且即将连通龙境。上古恶魔烈日炎魔王,受此影响也几乎破印而出,若不是我方将士联合红晶族义士,奋勇杀敌,后果不堪设想。”
“臣确认,某龙血者——事关机密,在此大殿上恕卑职不能透露姓名——他其实早已反叛,甚至其本身便为龙族人。其在龙境中杀死我方潜伏勇士无数,数年来其恶行不仅未被昭彰,反而变本加厉。此人能如此横行,即为受司徒威庇护。”
“臣确认……”
“臣确认……”
“臣确认……”
苏渐一连串说出十来条“臣确认”,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骇人听闻!
最后一条,他说道:“臣确认,此次臣受密令前往海外灵洲阻止龙族阴谋,亲见司徒威亲信甘文光、萧龙雀,与那叛变龙血者勾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龙族夺宝者互相配合,以至于我等阻止夺宝之事功败垂成。”
“宝物一失,固然后果难料。而甘萧二人作为华夏朝廷命官,于异域如此倒行逆施,则我华夏神州在蛮州妖族眼中,国体何存?”
“以上种种,皆臣与一干志士仁人,冒死查得。为何司徒威以一国之宰相,却行如此令人发指之事,其原因实非卑职可知。但如是种种滔天大罪,卑职以为已是‘罪不容诛’,就算千刀万剐、满门抄斩,也不足以平民愤、服人心。”
这时他再次朝御座上的人躬身叩拜,然后又转身朝四周团团一拜,口中诚恳说道:“臣苏渐,再拜君王、再拜诸位公卿。臣以卑微之身,言此滔天之事,则个人之安危,实已置之度外。还请皇帝陛下和各位老大人明察。”
说完这句话,苏渐抿着嘴,立于金殿之上、百官之前,再也不说话。
这时候,离刚才也不过过了一刻工夫,但一众腰金拖紫的华夏高官重臣,再次看着这位一身青衫劲装的少年时,眼神已和刚才大大不同。
苏渐话音落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
光华殿上,一时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没过多久,这样令人窒息的静寂,就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给打破。
“苏渐!你、你你你、你满口喷粪!你污蔑大臣、污蔑国相,来人,来人——请陛下为老臣做主,斩了这满口谎言的妄人吧!”
毫无疑问,爆发出这样狂呼乱喝的,正是刚才被苏渐一条条指控的司徒宰相。
这时候司徒威哪还有什么沉稳气象?他一边跳脚大骂,一边用凶狠无比的眼神瞪着苏渐,那表情如同要将苏渐一口吞下!
奇怪的是,以往只要有人稍微刺了宰相一下,他朝堂上的那帮徒子徒孙,便会跳出来对发难者群起而攻之。
但很奇怪,今日一个小小的苏渐,说出这样惊天动地的指控,除了司徒威本人,没有一个人跳出来。
察知此情,轩辕鸿心情略安,李潮风表情古怪,苏渐更是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想道:“侥幸,果然邪不胜正。”
这时候,那御座上的光武帝李翊,且不说对苏渐刚才所言有何想法,现在见司徒威在金殿上跳脚撒泼,心中便有些不快。
不过虽然心裏对司徒威不满,他却看向苏渐,语气严厉地说道:“苏渐!你可知控告朝廷大员,若无三公九卿之爵,无论对错,先打控告者一顿板子吗?”
“臣知道,”苏渐躬身说道,“但臣也说过,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敢问陛下,不知今日我需承受多少大板?”
“却不急打你。”见他一副踊跃挨打的模样,李翊有些无语,话锋一转道,“苏渐,你刚才一顿诘难,倒似疯犬狂吠,朕心中着实不愉。你也是玄武衞之人,定知口说无凭,凡事要讲证据。那今日,你有没有给朕带来证据?”
“臣都有证据。”在文武百官的屏息凝神中,苏渐恭敬说道,“无证据的事,今日殿上卑职全没说。否则,依卑职详察澹台老大人受难时,刺客之状实类萧龙雀,我本该说出来,但此事暂无凭据,微臣便没说。”
“什么?”本来刚才他那一堆指控,就已经骇人听闻,这会儿随便说的一句话,更如晴天一声霹雳,再次震得满朝文武头晕目眩。
晕头转向间,众人只听得李翊冷静地问道:“那,你的证据呢?”
一听此言,众人的好奇心顿时达到了顶点。无论多么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这时全都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了苏渐。
众目睽睽中,苏渐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一下道:“证据嘛,其实今日并没有。”
“什么?”金殿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苏渐!”李翊大怒道,“莫非你今日上殿,只为辱骂宰相、戏弄君王?”
“微臣不敢。”苏渐躬身道,“臣请吾皇以三日为限。如果前两日卑职还没给出证据,那第三日时,陛下可请众臣工齐聚金殿之上。时辰一过,我若还未拿出证据,则人头落地,不敢惜命。”
“皇上!”司徒威猛然叫了一声,涕泪横流道,“他分明是戏弄陛下和众同僚,切不可由他胡闹。此例不可开,依老臣之见,应当场格杀!”
这么一说,他那些徒子徒孙也终于醒悟过来,纷纷出列,跟在他后面叫道:“司徒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请将此妄人当场格杀!”
喊打喊杀的言辞,霎时间如浪潮般席卷大殿,但苏渐依旧傲立如松,充耳不闻。
一边倒的攻击言辞中,苏渐的顶头上司轩辕鸿还没动,而御史台诸公中,却有一人挺身而出。
只听他大声叫道:“一派胡言!什么当场格杀?陛下还没说话,你们就众口一词,本御史要奏你们一个结党营私!”
不用说,这个一开口就要定人罪的,自然是最近风头颇劲的御史言官百里英。
宰相一党之人,都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敢出来替苏渐出头,顿时群情汹汹,分出一批人来,和百里英对骂上了。
骂人这件事,很容易失控,很容易扩大化。宰相党羽骂百里英,难免连御史这官职一起骂。这一下,百里英那些御史台的同僚可不干了。
他们本来对这件事没太多想法,现在一见这些宰相一派的人,连他们都捎上一起骂了,甚至言语间还玷污监察御史这样无比崇高的职业,便顿时怒从心头起,也纷纷出列和宰相党羽对骂上了。
本来御史这一方,相比宰相党羽,人数少太多,但架不住御史言官的职业技能,便是在朝堂上和文武百官较劲,因此这时和宰相党羽对骂时,他们个个声音响亮,吐字清晰,各种欲加之罪张口就来,宛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竟然和数倍于己之敌打了个平手。
本来光武帝李翊还想观望一阵,看看苏渐怎么应对,没想到百里英一出战,便让整个口头战斗力极强的御史台卷入战团,结果弄得金殿上群情汹涌,剑拔弩张,几乎都听不到大家在说什么。
见此情景,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便举起双手,往下虚按一下,示意众人噤声。
旁边侍立的小黄门,见状会意,立即一摇手中雪毫拂尘,尖声叫道:“众臣工,噤——声——”刹那间,刚刚还纷乱如菜市场的光华殿,鸦雀无声。
当光华殿重归平静,光武帝李翊便看向司徒威,蔼声说道:“司徒爱卿,朕知道——”说到这裏,他停了一下,保持着和蔼可亲的面色。
见他如此,众朝臣都以为,他要同以往一样,按司徒威的提议处理。没想到,接下来圣上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是这样,既然有不要命的浑人,说了这么多司徒爱卿的坏话,若是当场格杀,传了出去,天下人还以为司徒爱卿理屈呢。既然这样,为了司徒爱卿的名誉清白,朕就大度点,留他多活三天,如何?”
“苏渐——”还不等司徒威有什么表示,李翊已转向了苏渐,语气一变,厉声喝道,“刚才朕的话,你听清了吗?朕就等你三天。”
“只是三日之后,你若还没拿出真凭实据,你人头落地自不必说,朕还会亲自盘查,追根究底,把你的所有同党一网打尽!”
“啥?”听得光武帝此言,众朝臣面面相觑。
这时只有苏渐,反应极快,连礼都来不及敬,直接响亮答道:“臣遵旨!”
光华殿一场剑拔弩张的纷争,到此暂时平息。
没有人能想到,几乎将天捅破的苏渐,居然全须全尾地走出了光华殿,走出了午门,夆过了宽阔的朱雀广场,最后动作平静地解开缰绳,飞身上马,回家去也。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苏渐侥幸得了一线生机之后,肯定要风风火火各种大动作,但没想到,他回到自己小院后,接下来的状态,和先前完全一样。
见他这样,不少官员都在自己知交好友面前大叫,说苏渐这小子真的疯了。
不过,苏渐如此作为,作为直接当事人,司徒威心裏却开始打鼓了。
一下朝,他立即召萧龙雀到自己府中议事。
“那苏渐,便是条疯狗!”书房中,司徒宰相当着心腹义子的面,直截了当地骂道。
停了停,他又一挥手,一脸从容道:“不过没关系,我司徒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会在这黄口小儿处翻船?龙雀,你放心,等此事平息后,我总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义父大人所言极是。”萧龙雀恭敬道,“只是,既是疯狗,若被咬伤,一口入骨,也是晦气,不可不防。”
“对对!”司徒威立即接话道,“行大事者愈小心,苏贼金殿之上言之凿凿,说三日之后必见分晓,确实不可不防。龙雀,你怎么看?”
“我?”萧龙雀一愣,心道,“义父他从来智珠在握,怎么今日却先向我问计?”
心裏疑惑,但他丝毫没表现出来。
想了想,他便道:“义父大人,孩儿不比苏渐那奸猾之徒,只是一介武夫,不懂那许多弯弯绕的心肠。既蒙义父大人相问,孩儿虽然想不出苏贼想干吗,但快刀斩乱麻,斩草除根,总是没错的。”
“斩草除根?”司徒威眼睛一亮,立时振奋道,“龙雀!你真是吾家虎子,还说自己只是一介武夫?这话真个说到了点子上。”
“不过……斩草除根,你说的是苏贼吧?”司徒威看着萧龙雀问道。
“正是。”萧龙雀眼泛凶光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杀!”
“不妥。”司徒威摇了摇头。
“为何?请义父大人示下。”萧龙雀疑惑问道。
“苏渐这小贼,老夫也恨不得他立刻去死。只是,要他死,已不难。”司徒威老谋深算道,“龙雀,他不是在金殿之上、君臣面前,立下军令状了吗?若我等做得好,熬得这三天。我们无事,他自然人头落地,还会株连轩辕老贼。”
“若是他现在就死了,老夫反倒说不清道不明了。所以这三天,不仅不能杀他,还得护着他,提防有人杀了他陷害老夫。”
“那……”萧龙雀更加疑惑了,“既如此,那孩儿便不知,方才为何您赞孩儿此言是说到了点子上。”
“是说到了点子上,”司徒威笑道,“只是,具体做时,还需略改一下。龙雀,与其说‘斩草除根’,不如说‘断枝弱干’。”
“断枝弱干?”萧龙雀一脸莫名。
“正是如此!”司徒威面泛红光地说道,“不就是三天时间吗?刚才有人来报,苏渐竟然依旧待在小院中‘自成一统’,悠然无事,龙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萧龙雀稍一思忖,便道,“一定是外面有他的帮手。”
“对了!”司徒威大手一挥道,“先前老夫就在想,这些天苏渐这厮什么都不做,即使出门不是打猎就是访友,看不出有任何勾当。今日金殿上他这一番厮闹,倒是让老夫茅塞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