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四望,月华如水,映照千山如雪。
层峦叠嶂,翠巘千合,身处绝顶之巅,下瞰千岩竞秀,万峰争雄,正是胸襟为之一阔。
又有山涧清泉,远崖流瀑,跌宕之声,振谷传来。
那泉流玲珑幽倩,飞瀑喷雪奔雷,上与月色相映,下与松涛相和,令人目眩神迷,如若置身月宫仙境。
看到如此雄大幽洁的月下山景,苏渐不由再次苦笑,暗自想道:“唉,刚才,确实是我做贼心虚了……”
跟沧雪走过了那片石坪,进入了木屋中,苏渐发现这裏仿佛别有洞天。
从外面看,这就是一座荒山野岭上粗糙寻常的木屋;进了屋子里,却见屋内陈设华丽,宛如富贵厅堂。
这时屋内点着上百盏烛火,摆放在各种造型古朴的铜质灯架上,高低错落,光影摇曳,恍惚间竟让苏渐觉得,好似漫天的繁星陈布眼前。
显然来之前,沧雪已经命人在这裏陈设了酒席;各种叫不出名的珍馐美味,正热气腾腾地罗列在苏渐的眼前。
沧雪已先行入席,跪坐在席前,劝苏渐喝酒吃菜。
到这时,苏渐也解开了心结,去除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杂念。
他没再疑心酒菜里有没有被龙巫女下毒,而是放开了胸怀,一边吃菜,一边跟沧雪推杯换盏起来。
“这是我冰龙族特产的美酒,名为‘冰吟雪酿’。”沧雪举着杯中晶莹如雪的清醇美酒,朝苏渐热情地介绍,“这冰吟雪酿酿造时,取的是深壑之泉,采的是高山之雪,再加上来自故乡龙渊列岛的珍异药材,历经半年之久才能酿成。冰吟雪酿入口甘醇,酒意寒凉,如饮冰雪,却回味绵长,片刻后腹中如蕴烈火。”
“有这么神奇?”苏渐有些不信。
“当然,你刚喝,时辰还没到。”沧雪笑吟吟说道。
这时候,沧雪其实已喝得半醉。
酒意微醺之际,她觉得身子有些燥热,便到一旁,卸去了冰龙族英武神幻的装束。
回到席间时,她又解开了头上的束带,放下如瀑的长发。
苏渐这时再看她,便觉得冰龙巫女不再是那个法力深不可测的天才龙女,而是一位温婉轻柔的江南女子,正安安静静地跪坐在星星点点的烛火前。
“还别说,沧雪她,挺柔美……”苏渐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心中暗想。
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恰好被沧雪看到了。
沧雪便笑道:“苏渐,是嘴干了么?那来,我敬你这杯酒。”
说着话,她便在星星点点的烛火丛中,展露一缕动人的微笑,双手捧杯,优雅向前,温柔地奉于苏渐面前。
此时此景,浪漫,唯美,身处其中的少年,忽然间好像真的觉得口干舌燥,便伸出手去,接过沧雪手中的杯盏。
接过酒盏,他一饮而尽。
咂了咂嘴,他抬起双眼,要看对面少女时,却蓦然发现,那张美丽娇嫩的面庞,已在咫尺之前。
烛光摇曳,美人如画。
酒意醺然,心中平添冲动。
饮下酒水,化成蒸腾的热意。
意乱情迷,两个人慢慢地靠近……
少女已闭起了眼睛,仰起了脸儿,樱唇微微地翕张。
男儿也如痴如醉,看着酡红的俏靥,轻轻吻了下去。
只是,当嘴唇轻轻一触,苏渐感应到温热的触感,便猛然一惊。
“对不起!”苏渐忽地退后三尺,惭愧道,“沧雪,我知道,以前骗你几回,那是为国而骗。但现在,我竟然忍不住,还要非礼你,这真是太过分了。”
口中这般说时,苏渐心裏却也在怪来之前那些人的教唆。
他想,如果不是这样,自己也不至于这般急色。
同时他也有些气馁,心说果然知易行难,本来还信心满满,但真一接触,要真个施行所谓勾引之事时,却还是觉得太难。
其实临行前,那些大人物对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苏渐并非浪子,在感情之事上,内心自有原则。
真如他所说,以前为了从“敌人”手中逃跑保命,怎么虚情假意都不过分;但现在怀着目的,故意来引诱一个自己对她并没什么真情实感的女孩儿,他真的做不到。
刚才差点情不自禁,他现在内心,真的很有负罪感。
在这种负罪感的驱使下,他对面前的女孩儿诚恳地保证:“沧雪,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
说完这句话时,他却又后悔了。他心说,要真这样,此行的任务怎么完得成?
其实,刚才十分冲动的少女,在亲密行为戛然而止后,也十分羞涩。
再怎么说,按人族的标准,沧雪还是个冰清玉洁、未经人事的大姑娘;刚才冲动之下觉得什么都好,但戛然而止后,她也满心的羞涩和惊惶。
只是,满心羞涩之际,听得苏渐这一番话,尤其最后那句“保证以后不再犯”,她没来由地非常生气。
于是她忍不住伸出手,重重地推了苏渐一把,几乎将他推倒在地。
当苏渐重新稳住身子之后,就觉得这间木屋中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尴尬。
此后两人装着没发生任何事,继续喝酒吃菜,但之前那种浪漫旖旎的感觉,已经不再。
像沧雪这样的女孩儿,平时醉心法术武技,无心情事,一旦动了真情,也和追求力量一样,热烈而执着。
于是在接下来这有些冷清的饮宴过程中,她好几次有心想说:“苏渐,你这家伙,再不吻我,我就走了!”
但这样羞人的话,在心中暗自酝酿盘桓了好多回,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当两人酒足饭饱后,便曲终人散。
沧雪叫来了侍女,收拾完残羹冷炙,让苏渐睡在隔壁的卧房中,然后她便独自离去。
醉饮下山去,山月随人归。
归去时,那月影婆娑,染明了层层云翳,弥漫了穹顶,漫天的云月之影,似掌纹,似涟漪,似潮水。
苏渐凭窗而望,目送着月下那一抹落寞而去的倩影。
他看着她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茫茫的暮雾里。
忽然间,他的心中五味杂陈,失落、惆怅、孤独、怜惜,混杂在一起,难以言喻。
对沧雪的心思,他是明白的。
他也希望自己刚才能顺水推舟,能在来冰龙国的第一日,完成那些大人物交代的任务。
他们说,退而求其次,只要他能跟沧雪亲上嘴,也是大家能够接受的结果……
只可惜,知易行难,事到临头,他才知道,他不能。
他这时,也在心裏痛恨自己。
“怎么回事?以前奉旨放火怎么就得心应手?现在换成了奉旨勾引,怎么就死活下不了手?”
“唉,自己以前不该看那么多圣贤之书的啊。”
自责几回,怅望良久,最后他也就回屋休息了。
这一晚,苏渐在高山之巅的如水月华中,满怀心事地睡去……
正是:满腹幽思自萧萧,怅对空山夜正遥。
四壁苍松霜着色,一天明水月生潮。
歌传雪谷声豪宕,酒泛星河影动摇。
醉里似闻猿鹤语,百年龙境度今朝。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渐意外地发现,当日如此情浓的冰龙巫女,对他的态度,开始变得若即若离。
对此,苏渐并不意外。如果换了他被这么对待,即使原先满腔的情思,也会变得冷淡。
沧雪不来找麻烦,苏渐倒也乐得轻松。他开始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说服厄古烈身上。
只可惜,这位冰龙王大人,表现得甚至比他的侄女还要冷淡,无论苏渐如何巧舌如簧,他依旧不动声色。
见得如此,苏渐很是惶恐不安。
要知道,自己一族,现在手里的筹码已经很少,冰龙国的反叛之意,正是意外得来的救命稻草。
这根救命稻草如果能抓住,人族可能还有救;如果抓不住,人族灭国灭族的灾难,就在眼前!
当然,虽然心急,苏渐对厄古烈的表现倒也理解。毕竟现在厄古烈所承受的压力,一点都不比人族王国少。
兵危战凶,这种事没有退路。一旦决定竖起大旗,冰龙国毫无疑问会遭到撒菩勒伯强有力的征讨。
到那时,就不是厄古烈一人是否身败名裂,而是关乎整个冰龙族亡国与否。
只是“关心则乱”,苏渐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面对厄古烈的冷淡,他还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他的内心,倒有些后悔。
他后悔,自己来的头一天,没有对沧雪的柔情蜜意来个顺水推舟;如果那样的话,虽然良心不安,但也许事情就成了。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
苏渐知道即使自己对沧雪半推半就,事情也不会是那样。通过这几天的接触,苏渐已经知道,冰龙王者厄古烈,绝非一个言辞可动之人。
察觉到这一点,苏渐心中的无力感更加强烈。
他这时候觉得,还不如派给自己一个出生入死的刺杀任务,总好过现在半死不活地吊着;那种刺杀任务,明知不可为还可以拼命一试,不成功便成仁,大不了送命而已。
但现在这样的说客任务,眼看很可能完不成,但只要对方没有明确地表态,连走都走不成。
如此郁闷之际,苏渐倒也没闲着。
被安排在山巅木屋,倒是方便他演练功法。
这些天没事时,他要么在悬崖边凝神打坐,面对千山万壑,回想学院所授的各种灵术法技;要么是应和着风吹山林的沙沙节奏,舞动血歌剑,保持对剑术的熟练程度。
他这样做的时候,沧雪有好几次都在暗中窥视。
见他煞有介事地修炼、舞剑,沧雪便忍不住在暗中发笑。
她心说,苏渐如此低劣的武技,还练来练去,简直可笑;若遇到自己,自己只需要发挥出两成功力,就叫他反抗不了。
“反抗不了?”想到这裏时,沧雪忽然一愣,然后便红着脸,转身悄悄跑掉。
就在苏渐无聊地练功打坐到第五天时,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兰雅侍女说起一件事。
“苏大人,”清丽的冰龙侍女跟苏渐乖巧地说道,“您知道吗?巫龙执政官狂禅大人,押运火冥二系晶石,正路过我们冰龙国,今天特地来王庭拜访我家沧雪大人呢。”
“是吗?”苏渐心中一动,笑道,“据我所知,军情紧急,他还来王庭拜会沧雪,莫非是他对沧雪有意?”
随口笑问间,苏渐心中却在紧张地思索,思索这条军情信息,对人族是否重要。
还没想出个头绪,便听得兰雅掩口惊叫道:“你怎么知道的?执政官大人,就是对我家大人有意啊!”
“什么?”苏渐一愣,忙问道,“难道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兰雅骄傲地说道,“我家主人,是圣龙帝国中除月歌公主之外,最美丽的女人;月歌公主她……反正她现在也不在了,那沧雪大人就是最美丽的龙族女人了。”
“所以执政官大人爱慕她,不是很自然的吗?我还听说呢,狂禅大人一直只娶侍妾、不娶正妻,就是要把正妻之位,留给咱家沧雪大人呢。”
说到这裏,兰雅眼中仿佛冒出了小星星,捂着胸口,十分憧憬地说道:“哎,就不指望狂禅大人那样的大英雄了,只要哪天有人,像他对待我家主人那样待我,我就立即嫁他了!”
“一定会有的。”苏渐随口道,“兰雅,你这么漂亮,又贴心,又懂事,想要有个人对你死心塌地,还不简单嘛。”
“嘻,苏大人就会说话,谢谢你。”兰雅开心地谢道。
感谢之时,兰雅心裏却也在想:“哎,其实这位苏大人的品貌,也真是不错的,兰雅看着挺动心的呢。要是嫁给他,那些小姐妹们肯定也会羡慕的。”
“不过呢,就是他的武力差点劲啊,看样子比我都差远了。不过也不要紧,真到那时候,我会保护他的。”
“唉,可是,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可惜的是,他怎么是人族呢?他这样子,真不该属于那个卑微弱小的种族啊,如果是龙族该多好啊……”
胡思乱想到这裏,兰雅忽然心中一动,猛然吃惊地想到:“哎呀,不好!我家主人竟好像对这人族男子出奇地好,难道、难道……她也和兰雅一样,动了想嫁他的心思吗?”
“哎呀呀!这可不妙,大大的不妙!如果那样,就要出大乱子了!那时她可能会……嗨,我担心这个干吗呢。连我都因为他是人族,不可能嫁给他,最多也就是想想,沧雪大人就更不可能了。”
“嗯,就是这样。以我家大人的容貌和本事,放眼整个圣龙帝国,什么样的好男子不随她挑呢?眼前就有一个大英雄执政官,上赶着要娶她呢,她怎么可能动心思嫁给一个人族男子呢?想也不会想吧!”
想到这裏,小侍女好似心有余悸,满脸含笑地拍了拍胸脯,仿佛庆祝逃过一劫、转危为安。
见她如此,苏渐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心道:“咦,这龙族侍女,怎么神神叨叨的?莫非精神不太正常?哎,不管了,大事要紧。狂禅要来啊,嘿嘿,说不定眼前的困局,正要从他身上打开呢……”
和兰雅以为的不一样,别看刚才苏渐惊讶相问,但其实他对狂禅与沧雪之间的关系,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回在魔语海渊,沧雪就曾把自己烦恼的心事向他诉说,让苏渐知道了,原来那位撒菩勒伯的亲信,居然一直对沧雪怀觊觎之心,纠缠不清。
苏渐毕竟是天宸阁勇士,又常年在玄武衞中做事;当他知道了敌对种族中,如此重要的两个人物间,竟有这么个动向,他怎么会不仔细调查清楚?
所以,后来一番调查,他对狂禅和沧雪之间的感情纠葛,甚至比这位沧雪的贴身侍女兰雅,了解得还要清楚。
于是,当他从兰雅口中听得狂禅要拜访沧雪之后,脑筋立即全力开动起来,想着能不能从这件事上,打开一个突破口。
凭着直觉,虽然现在苏渐还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他还是央求兰雅,想办法让他混在侍衞中,也去参加王庭中招待狂禅的酒宴。
对他这样的请求,兰雅直觉着很奇怪;但经不住苏渐的再三央求,特别是她想着,就算这个人想动什么歪心思,别说现场有冰龙王大人和沧雪大人在场,就是她自己一个人,也完全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