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的医务室里,我手忙脚乱地把柜子上能找到的所有瓶子都搬了下来,从架子上一个很高的地方找到了干净的棉签。
“这个盐水过期了,用这个双氧水吧,可能会痛一点,稍微忍耐一下!”我把沾满双氧水的棉签轻轻按到陆维的伤口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
“痛吗?”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又匆匆地把视线转到窗外,然后轻轻地摇摇头。
棉签很快被染成粉红色,我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我强迫自己直视那道往外渗着血珠的划痕,操作着那些冰冷的器械,镊子、剪刀和创可贴,用另一根湿漉漉的棉签蹩脚地来回擦拭着印记。那一定很痛,可是陆维却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像,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只有喉结偶尔在上下滑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浓郁的低落笼罩着我们,这不禁让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林笑羽在陆维的脸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虽然是无意的,但这却像是同时在我们的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连空气里的血腥味也透着一股淡淡的苦涩。
“都怪我不好,陈阿姨叫我看好笑羽,让她今天好好去学院,这下她又跑了。”我把瓶子放回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她是以为我去告了状,才会对我那么生气,她怎么那么傻……”
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和我说点什么就那么难吗?
许许多多的问题模糊成一片,像一层灰蒙蒙的雾蒙在眼前,却怎么也没有答案。
“我这样做是不是太狠了?”陆维突然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问了我一句。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咬了咬下唇,小声回答:“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笑羽对陆维的感情,一直是超越朋友的存在。回想起她离去时慌乱的脚步和歇斯底里的哭喊,真的没想到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我想,她一定遭受了很大的打击。
可是,处分和警告的危机迫在眉睫,陆维和我只是希望她回来上课,仅此而已。
那一巴掌,她一定是气昏了头,才这么忍心!
我安慰他说:“我想,她最终会理解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又后悔,又伤心。”
陆维颤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接着,他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眼底闪着湿润的光,眼里的血丝依旧没有散去,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突然伸手揽住了我,把我拉近了他的胸膛。
我有些惊慌,却没有闪避。
周围的空气像是一下子凝固了,我迎着他柔软的目光,像是突然闯入了关于他的、我不曾碰触的世界,他的身体很热,就像是被阳光晒了许多个小时的结实靠垫。
我从来没有这样地靠近过陆维,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强而有力,这么急促。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热力,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十几秒过去了,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拥抱显得有些过于漫长。我开始有些不自在,于是动了一下身体。
陆维的身体也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同时在我的耳边喃喃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们三个曾经在一起,过得那么好,再也回不去了吗?”
陆维闷闷的声音不禁让我闭上了眼睛,一度僵直的身体也变得稍微放松下来。我沉默了,不需要多说什么,我知道,陆维的心情和我是完全一样的,一样的无奈,一样的难受。
在青春的涌流里,我们都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拉住彼此的手,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伙伴被冲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世界上最悲伤的语句,莫过于“再也回不去了”。
或许,我们只是在努力地逞强,不愿意承认那些事实。前所未有的难过像一张灰蒙蒙的纱劈头盖脸地朝我蒙了过来。
“星安,你不要像笑羽一样离开我。”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就像是个需要安慰的孩子。我忍不住默默地伸手,回抱了他一下。
不会的,我会永远在这裏,只要你需要我——我在心裏默念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客厅里,《新闻联播》的前奏音乐没有应时响起,电视屏幕上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考这样的分数,你是存心想气死我吗?”
父亲的一声怒吼,吓得我浑身一颤,我低着头站在沙发旁,垂着手,一声不吭地接受着他的数落。
“你是要进常青藤的人,却拿出这样的分数,你也好意思?”父亲说着,把成绩单拍在桌上,“你知不知道,8分的差距,要是在真正的考试中,足以把一个人甩多远?”
“对不起,我……”看着那张成绩单,我的心似乎也被揉得皱成了一团。不敢去看父亲利箭般的眼神,除了“我会努力的”“下次一定考好”,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太多的词。
难道我能说“对不起,最近心情不好,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来面对他的质问?
我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巴掌声在我耳边响起。
几天前,笑羽的一巴掌打在陆维的脸上,就像也打在了我的脸上,心情也被打落在地上,再也拾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在受到陆维的打击之后,笑羽依旧在逃课,逃避老师,逃避我,也逃避陆维,谁也找不到她,现在到底谁还能把她从危险的深渊边上拉回来?想到这个,我甚至有些绝望起来。
几乎人间蒸发的林笑羽、总是冷不丁跳出来扰乱我生活的叶慕北,还有面前这张恼人的成绩单,像一团团吸饱了水膨胀起来的海绵,充斥在我的脑海里,每一个出口都被死死地封着,几乎要把脑子撑爆。
焦虑、悲伤、愤懑、无助和寂寞……种种调料,在滚烫的锅里被翻炒着,却融合不到一起,最后凝结成一块块焦黑的、化不开的沉重,沉淀在我的心裏。
父亲的骂声继续撞击着我的耳膜,但是已经变得模糊。
“你最近是怎么啦?丢了魂似的!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在图书馆里啃干面包就着白开水,字典都被我翻烂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终于数落完了,母亲走过来,端给他一杯茶润润干燥的口舌,然后一叉腰,开始了第二轮数落。
两个小时后,我在图书馆外的草地上找到了陆维。
我站在他的面前,背上都是汗,制服的衬衫贴在背上,黏腻得让人难受。刚刚下过小雨,天气却依旧闷热,这就是一个到处都黏黏腻腻的季节。
“恭喜你,这次取得了年级第一的好成绩。”我有气无力地说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草坪刚刚修剪过,毛茸茸的小草扎着我的腿,痒痒的。
陆维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小说,但目光却落在了远处。听见了我说的话,他才眨了眨眼睛,说:“你也考得不坏。”
“这是在讽刺我吧?成绩下滑了8分,刚刚挨了一顿批,心情糟透了。”我抬起手,抬起头,看着指缝间漏下的光影。
阳光在头顶滚滚的绿浪间闪着金黄色的、耀眼的光,我眯起眼睛看向天空,那里是一片高远的湛蓝。
“真不想读书,越来越讨厌英语了,我要是你就好了……你就像是被施了魔法,成绩总是那么棒。”
“你这种口气真是让我难过!”陆维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怎么了?你只是下滑了8分就挨批了吗?你爸妈对你还是那么苛刻!”
“你觉得这辈子他们会有一天让我放松吗?就算我去了国外,他们也会要我每天晚上9点准时待在宿舍里接电话吧?也许连我晚饭吃了什么都要调查一遍。”
“不要这样说。我知道,考试的压力很大,最近你的心情也一直很低落。其实,我也是。那天的事情确实是个打击,我没想到笑羽会固执到那个程度,更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他又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陆维总是频繁地叹气,几乎要把过去十几年的份都补上。
我没有说话。这儿热得像蒸笼,一想到接下来的时间大概要在书桌前持续不断进行温习,我的心就像死了一样的压抑。我迫切地需要一点治愈的力量,哪怕是突然贴在脸颊上的冰镇可乐的刺|激,让我从这些没完没了的烦闷里脱离出来,五分钟就好。
然而,下一刻,陆维的声音响起来。
“星安,你不要想太多。现在面试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面试失败了,你妈妈可能会疯掉吧。”陆维把书合上,一脸严肃地继续说着。这一刻,他的表情庄严,就像是某个官方机构年轻的权威发言人,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就像是暖色的强力闪灯,“至于笑羽,那该是我来担心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就可以了。”
“嗯,好。”
陆维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懂,那些熟悉的语句,总是在周围的人口里重复着。可是,我的情绪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些话重新变得高涨。我觉得自己的胸口里有一潭死水,那些蠢蠢欲动烦躁不安的情绪,像是对各种农药免疫了的小虫子,在这潭死水里纷纷扰扰地抖动着翅膀。
“只是差了8分,以你的能力,努力个两三天,应该就能补上了!这么烦恼可不是办法!”陆维说着,用书敲敲我的头。
看着他像往常一样温柔的神情,我的表情却没办法变得轻松起来,实际上,我有一句话一直闷在肚子里,堵在喉咙间。
你难道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我匆匆离开了陆维。虽然我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安慰我,可是,待在他的身边,我莫名地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茫然中,路过了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门口摆放的冰柜就像是我小时候所见到的那样。我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小店。
店员抬起头,并不热络地问我要吃什么。我一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给我来一只绿豆冰棒。”
店老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耸着肩说:“绿豆冰棒?怎么你们小姑娘也要吃这种……压在冰箱底下,你自己去翻吧。”
我在冰箱里翻了很久才找到他所说的绿豆冰棒,可能是因为曾经融化过,冰棒有些变形。可是我还是坚持买下了它。离开小店的时候,那个满脸痘痘的年轻店员笑话我:“小妹妹,还是来根巧克力圆筒吧?这种冰棍过时了!”
我说:“不,我就要这个,我从小就吃这个。”
绿豆冰棍,简单却让人难忘的味道。我的口味一直没变,不过遗憾的是,它已经没有了记忆中的香甜纯真。
“笑羽,为什么你从来不吃豆沙的?老是吃牛奶的不腻吗?”
“那你呢?为什么老是吃豆沙的?”
咬着冰棒,我不知不觉走到小区的公园。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笑羽小时候的模样,圆圆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每天扎着两个羊角辫。记得有一次陈阿姨不给她买牛奶冰棒,她一个人站在太阳地里哭了两个小时。
她总是我们三人中最调皮的一个,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打着赤脚爬到假山最高的地方,偶尔抢走陆维的作业本,藏在假山的小山洞里。
后来,我们都发现了那个假山里的小山洞,所有人都惊喜得一宿没睡着。我们没想到这个天天经过的小公园里,居然藏着一个那么有趣的地方。
我走过狭小的石墩桥,跨过水池,眼前是一大片假山,这就是小时候我和陆维、笑羽的秘密基地。
这个地方和十年前的模样没什么变化,顶多就是草长得更密了,水池里的水变少变髒了,还有,来的人变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