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暴风雨来临(2 / 2)

时光微凉不离伤 安晴 4834 字 1个月前

过了很久,有人走了进来,是陆维。

“你终于醒了。”他站在床尾,看起来离我有一段距离,他手里还拿着一本英语辅导书。书很沉,很大,似乎还夹着一张报纸。

“头好痛……”我抬起手,企图去摸阵阵发疼的太阳穴。

“别乱动!”陆维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我被他吓得一抖,只好把手放下了。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你的头受伤了,是班主任叫几个男同学把你送过来的,还好没有正正地撞在太阳穴上。一会儿打个消炎针,大概就可以走了。”

是同学把我送来的?

我艰难地从床上坐起,回想着送进医院之前的事,突然觉得缺了什么,心裏空荡荡的:“我爸妈呢?”

陆维愣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没说。他的沉默让一种不好的感觉在我心口蔓延开来。

“我不太清楚……”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的声音响起,“好像是临时有事,就先离开了。”

我连小声地“哦”一声作为回答的力气也没有。

“临时有事”,多么轻松的理由。

低落像一层薄薄的茧执意地包围了我。低垂着眼睑,我看着陆维的鞋子。

“肚子饿了吧?先喝点东西。”他走过来,薄荷绿的帘子在他身旁晃动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牛奶递给我,“用这个垫垫胃,我去楼下买点稀饭,你还想吃点什么?”

我接过那盒沉甸甸的牛奶,口确实渴了,可是胃部却像是塞了石头,沉沉的。我想了一会儿,望着他眨眨眼:“什么也不想吃,还是算了吧!”

不想麻烦你了。

滑滑凉凉的液体通过吸管进入口腔,又流入食道,像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过干旱的田地。现实感又回到了身体里,我终于有了一点自己是活着的感觉。

“谢谢你。”我说。

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也能变得那么的干涩、虚弱。

其实我还想说“对不起”,但是总觉得,就这么说出来的话,陆维大概没有话可以接下去了吧?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或者,我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罢了。

喝了大半盒牛奶,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裏的光线。我侧过脸,望着窗外,一片阴郁的天空,大片大片灰黑色的云在天际缓缓地流动着。

“天气终于凉快了。”我说,“但是看起来像是要下雨。”

陆维在我身旁坐下,一起仰望着:“台风……是台风要来了,今天晚上会下暴雨的。”

“是吗?这个台风很大吗?”

“嗯,今天的晨报上说是超强台风。”

今天的晨报啊。

把一盒牛奶喝完后,一个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一声不吭地把一个保温瓶和一个玻璃杯放在了桌上。接着门旁传来一声咳嗽,韩扬走进来了,和护士擦肩而过。

“你还好吧?感觉伤口很严重啊!”她匆匆地走到我身边,不停打量着缠在我头上的绷带,睁大了眼睛,“听说是剪掉了一大撮的头发,缝了好几针呢!一定很难过吧!”

我看着她看上去似乎很担忧的表情,脑海中回荡着的却是某一天午后偶然在洗手间里听到的她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似乎自从她踏进这个房间之后,这裏的氧气就不够用了。而她甜得发腻的声音,就像一支针筒,一点一点地抽走我胸腔里仅存的氧气。

不知道要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她,我只希望房间里能早一点恢复之前冷清的样子。

“还很痛吗?”她用心疼的语气对我说着,她的脸凑得那么近,我甚至能看见那对瞳孔里倒映着我面无表情的脸。

“嗯。”我不想做出任何表情,包括客气的微笑,甚至不想多说一句话。

“我可怜的星安,到底是怎么了嘛!”她悲伤地望着我,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可是她的手指居然冰凉得让我忍不住一缩。

不过我的反应显然被她理解为惊魂未定的表现:“被吓到了吧?说老实话,我也被吓到了!没想到这事闹得那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爸妈那么生气!”

我心裏一紧,抬头问她:“你什么时候见到他们的?”

“上午的时候,听说你出事了,班主任就叫了几个人过去,当时场面很混乱,看见你昏倒,我都被你吓死了!”

我苦笑了一下,轻轻说:“吓死了?你以为我被我爸打死了吗?”

“别说这种晦气的话嘛!”韩扬的眉心僵硬地蹙了起来,接着绘声绘色地说,“不过你爸妈还真够狠心的!看见你躺在那边,被同学搀扶着,居然一点都不着急!班主任让你爸爸去找医生,他竟然很生气地说什么‘我没有这样的女儿’!害得班主任很尴尬!”

我没有这样的女儿!

听了韩扬生动的转述,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我继续沉默,然后听韩扬絮絮叨叨地接着说话。

“我说,你爸妈怎么能这样?再怎么说你也是他们的女儿啊!而且就这么一个!”

“犯了错误可以改嘛!谁没犯过错?改过就好了啊!何况离升学考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还好没有撞到太阳穴,要是撞到了,想想真是让人后怕!”

“他们怎么忍得下心呢?要是我啊,一定懊悔死了!”

“星安,不要太难过!你爸妈也是一时冲动,所以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星安……”

我一直低垂着眼,愣愣地看着白色床单上的光影起伏。韩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锯子,毫不留情地割开我的心脏。

陆维走过来,拿起热水瓶往玻璃杯里倒水。

水汽中,他的表情变得模糊。

“韩扬,她刚醒,脑袋还不太清醒。你还是让她多安静一会儿吧!”陆维压低声音说。

韩扬终于停了下来,朝桌上那杯热白开水看了一眼,脸上有些不情愿:“星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在关心她……还有啊,我说,陆维你会不会对星安有点保护过度了?”韩扬带着诡异的笑容望向他,继续说。

陆维的脸蓦地变得苍白。

我的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刚刚喝下去的牛奶好像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夹着酸气翻了上来,卡住了我的咽喉。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沉默几秒后,陆维吸了一口气说:“如果你有空,能不能帮我们买两份午餐?白粥或者咸稀饭,配点肉包子或者炒白菜之类的……”

韩扬有些茫然地望向陆维,愣了几秒,接着像是没了底气似的开始往外走:“好吧,我现在下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都过了饭点了,你们应该早点订餐的……”

她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病房裏面恢复了一片死寂。

“不要太介意她的话,其实她对你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你知道的,”陆维说,“你爸妈只是一时在气头上……”

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试图安慰我,尽管有些笨拙。

“口渴吗?要不要再喝杯热水?”他端着那杯热水,望着我,口气一如既往地温柔。

莫名的悲伤突然像潮水一样涌来。我摇摇头,却无法把那些嘈杂的情绪甩掉,他的温柔就像某种慢性的毒药,一点点地积攒在我的身体里,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爆发出来。

我倒宁愿他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或许我的心裏还会好受一些。

我小声回答:“你喝吧,一直没看见你喝水,口渴吧?”

陆维没说什么,只是看看那杯水。

“现在几点了?”我问。

“下午一点半了。”

“你要去上课了吧?下午的课……”

“可是……你一个人在这裏没事吧?知道怎么打电话叫护士吗?”他一脸担忧。

一个人啊……

现在我是一个人?

是啊,父亲说了,他没有我这样的女儿!

我们养你这样的女儿干什么?

我闭上眼睛,发热的眼眶里盛满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抹掉那不值钱的眼泪,吸了吸鼻子,问陆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他们这就不要我了?明明我已经那么乖……那么乖了,为什么只是因为想要一点点的自由,他们就宁愿不要这个女儿?”

为了在介绍信里增添履历,我报名参加英语演讲比赛,为了母亲的一句“得不到第一名就不要回来了”,我每天要背下大段大段的英语,连梦里都在背书。

为了得到父亲一个肯定的微笑,我推掉了无数次同学的邀约,只为多背几个单词。

只是看个几分钟的电视,就会被骂——“看什么电视,还不抓紧时间去看书?”

即使是翻一翻当天的报纸,也会立即遭到无情地责骂——“少看点没用的东西!时间不要浪费了!”

是的,我都做了!我已经那么乖,那么乖了,一直待在这个透明的牢笼里,只是出来透了一口气,就背负了足以堕入地狱的罪恶?

陆维深深地皱起眉,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他在床头坐下,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像是要把某种力量注入我虚弱的身体里。然后,他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不要你?别想那么多,那只是气话而已。以后你不要再惹他们生气了,当务之急是准备好大学面试,把心收回来,拿出点成绩给他们看看!”

果然又是这套话!

“够了!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我用力一把推开他,打断他的话,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他们想的竟然还是什么大学?什么名校?难道在他们眼里我存在的意义就只有光鲜的学历和成绩吗?”

“不是的,星安,你听我说……”陆维愣了一下,试图解释。

“够了!我不想听了!反正你的台词我已经熟悉得可以背出来了!无非就是‘只要好好读书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会继续爱你’!或者‘要是不好好读书的话以后怎么办’‘他们也是为你好啊!为了你的未来的生活能够更美好!’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要崩溃了!我要疯了!我活不下去了!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一台机器,一台只会读书的机器!”

“星安,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又伸手推他,把他推得更远,“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了!反正我就是个垃圾,我不是什么好学生,也不是什么乖乖女!我不过是一个贪玩的不良少女罢了!”

陆维站起来,退后两步,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走啊!怎么还不走!”我手一抬,玻璃杯应声落地,腾起一片雾气,热水溅在陆维的裤腿上,一片深色的湿痕,“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点什么,终于他眼里的光完全黯淡下来,转身,然后在我歇斯底里的叫声中快步向门外走去。

伴随着我拖长的尾音,陆维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拐角。看着他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我突然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头了。

来不及回想做过的所有事,我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啪啪地掉在白色的棉被上。

窗外终于开始下雨。雨点砸在万物上的声音淹没了我的哭声。

我的脑袋像是炸开一样的痛,像是被谁硬塞了一个气囊,不停在伤口那儿往里打气,但是肉体上的疼痛远远没有精神上的来得迅猛。

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激荡在深深的疑惑和巨大的绝望里。

某一个清晨,渐渐地在记忆里浮现出来,晨光里陆维温柔的脸,和麦片粥的蒸气里母亲平和的眼神……

不会再有了,这样的清晨。每一个熟悉的场景都将变得越来越陌生,然后沉淀到时光的熔炉里。

而那些曾经以为离得很近,努力踮起脚尖就能够得着的东西……比如和女同学在圣诞节的时候一起去店里挑选巧克力,比如和同学讨论新开的KTV的音响效果,明明在别人那里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为什么在我这裏却突然变得那么远,那么远?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只是希望当我觉得疲倦而把书本放下的时候,得到的不是责骂和鞭策,而是短暂的纵容和放松,仅此而已。

只有那个人会说:“读书读得那么累做什么?还是到我怀里来休息一下吧!”

十几岁的女孩,谁不希望有一两个人喜欢?有那么一个人,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但是……

这样的想法就这么糟糕吗?

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看着地上的玻璃,它已经支离破碎。

大家都是玻璃一样的年纪,那么透明,那么干净,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看透它。人人都喜欢它清澈的模样,在阳光下耀眼的光芒,却也记得它其实一文不值,到处都是,只要有一点灰,就会被无情地抛弃。

大家都有一颗玻璃一样的心,那么易碎,那么孤独,没有人想过要把它收拾起来,放在瓶子里。

就像是脆弱的玻璃一样,只是稍一失手,就碎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来。

我看着地上的玻璃,就像看着自己的心。

除了我自己,谁来收拾它们?

我伸手去摸那些温热的碎玻璃,刺痛过后,红色的血迅速溶到了一地热水里,扩散开来的模样像一朵盛开的灯笼花。眼泪滴在上面,又漫开另一朵透明的花。

我已经分不清这些温暖的液体,到底是我的血,是热水,还是我的眼泪。

我拾起一块碎玻璃。它依旧透明而干净,上面映着我绝望的眼神。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拿着这块玻璃不停地削下自己的头发。而头上的伤口、手上的伤口、头皮拉扯的疼痛,都已经麻木了,不复存在了。

看着黑色的发丝一缕缕落下,我心中却泛起一丝快意。就像是灵魂里那些累赘的部分,不属于自己的部分,也跟着这些发丝一起化为碎片,一片片落到地上,然后被风吹走……

在玻璃一样的年纪里,我想做一个纯粹的顾星安,像刚刚被擦拭过的玻璃一样干净,像防弹玻璃一样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