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还带着一股酸味。林笑羽低垂着头，脸埋在阴影里，打着酒嗝，看起来连意识都不清醒了。
天知道她被灌了多少啤酒！
“你……是你把她灌醉的吗？”看着笑羽这副模样，我不禁有些后怕起来，抬头瞪着叶慕北大声质问，“你难道不能稍微提醒她节制一下吗？这该有多危险啊！”
“你该知道她的力气有多大，阻止一个热情高涨的女生放下杯子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叶慕北耸耸肩膀，不但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居然还想邀功，“我把人安全送到家门口了，难道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能劝她早点回家睡觉，不要在外面跟着你胡闹，我会更感谢你的！”接着，我试着把迷迷糊糊的笑羽从摩托车上扶下来。
可是我明显高估了自己的臂力，她沉重的身躯压下来，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无视我的不满，叶慕北走过来，拉过笑羽的手，扶了她一把，然后对着我摇摇头说：“她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我又不是她爸，凭什么管她？再说，她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吧？”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林笑羽紧闭的双眼和通红的脸颊，居然没办法一下子想出反驳的话来，只能和他一起先把人抬进门。
把人丢到沙发上，叶慕北转身走了，连一句招呼也没有。
林笑羽躺在那里，扭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是醒了。
看着她抬手去捂嘴巴，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连忙对着房里大喊：“陈阿姨，快来帮忙！”
接着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被寂静中若隐若现的呕吐声和尖锐的哭叫折磨了一整晚，这些声音像是一小把一小把的针，时不时扎在我的心裏，心好痛。
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林笑羽在酒精作用下浑浑噩噩的样子和叶慕北事不关己的表情，我长时间地思考着，为什么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难理解，越来越浮躁了？
安安静静、简简单单的生活，就那么难吗？
混乱的一夜过去了。
再次见到笑羽，是上午8点多，她和陈阿姨站在门口等着我，两个人都垂着手，脸色肃穆得可怕。
突然瞥见林笑羽的脸上有一个红肿的巴掌印，我不由得小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看着笑羽的脸，而她只是低垂着头，看着我的鞋子，然后抬手顺了一下脸颊旁的头发，好让它盖住发红的右脸。
没有了往日的泼辣，黑着眼圈沉默不语的她，看起来就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灵魂。
我尽力抑制着脸上吃惊的表情，不把视线停留在她手臂一道道红色的瘀痕上。
我抬头看了看陈阿姨，她红着眼圈，平时绾得齐齐整整的发髻也有些凌乱，憔悴而苍白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下子老了两岁。
没想到陈阿姨会舍得下手，我想，她一定是气极了，而且气了很久。想到这裏，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星安，今天你能带着笑羽一块去上学吗？”陈阿姨望着我，用一种期盼的眼神。
我简直不忍心看她的脸，就好像如果我不点头答应，这个世界就会崩塌一样。
“笑羽，至少今天好好去学院吧！看看老师和同学，不要一出门就溜出去了，这样下去可不行！”陈阿姨看看我，又看看笑羽，从她的声音里我隐约听见了绝望。
“我……”我对她露出了一个为难而尴尬的苦笑，小心地瞥了一眼林笑羽，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扭过头，用空洞的眼神望着门外。
而我的心裏却像是有十万只猫在上下抓挠，十万分的纠结。
我根本没有那个自信能把她顺利带到学院。
我想说，把希望放在我的身上，陈阿姨真的押错宝了。
“星安，拜托你了，我没办法时刻看着她，也不能用条链子把她锁起来，只有靠你了，好不好？”陈阿姨拉过我的手，再次哀求着，她的手心全是汗。
林笑羽不屑地瞥了一眼那只手，似乎有些不耐烦，无意义地摇晃了一下身体。
时间都被陈阿姨期盼的眼神撑长了，她这样看着我，就像我是悬崖上的一根稻草。
“好……”终于承受不住她的一再恳求，声音微弱地答应了，毫无底气，连我自己都要不知道“好”这个字怎么写了。我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但是我怎么能忍心像叶慕北一样一脸轻松地说“对不起，这件事和我无关，她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至少我不能伤了陈阿姨的心，她为我和笑羽已经付出了太多。
我和林笑羽并肩走着，早晨的阳光在洒水车经过的绿地上闪闪发亮，细碎的光落在她刚染成酒红的卷发上。
街道早早地就开始变得繁忙，各种闪着银光的私家车从我们两个身边呼啸而过。
不过我和她周围两米的空间范围内，却是足以被隔离成另一个世界的死寂。
我放慢脚步的时候，她就加快步伐，而当我跟上她与她并肩而行的时候，她却又偏偏放慢了脚步。
我和她似乎永远不会在一条线上，平行，却若即若离。
在这气氛下，我的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几次望向她，她的视线却始终向着前方。
沿街的风景不停从眼前掠过，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单调的脚步声。
我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挖掘话题。
但是似乎什么事从我的嘴裏说出来，都是那么苍白，像顶楼上已经风化的一面破墙。
“痛吗？身上的伤？”见她一路捂着脸颊，抱着手臂，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
“你没被打过，不知道这滋味吧？被打一顿就知道了。”
“今天要上英语课，要不要……我把笔记借给你？”
“算了吧，你的笔记太深奥，我可不一定看得懂。”
我拼命地搜索着话题，但是很遗憾，笑羽显然并不打算配合我。我们就像在打网球，每个球发过去，她总能狠狠地把球打回来，而我却每次都接不到。
而且，不知道是我的话题又触犯了她的哪条神经，又或者是她宿醉的后遗症犯了，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或许我应该从和她生活更贴近的事情下手？比如夜市，比如台球，又比如那个开着重型摩托车载着她去兜风的那个人？
毕竟那是她的青春，她拥有的、我所没有的东西。
“叶慕北是不是经常飙车？”我问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突然爆发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甩开了我的手，愤怒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说的话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她的表情就跟那天打我巴掌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被电了似的，迅速地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条件反射地把手挡在脸颊旁。
就在我以为她又要动手的时候，我听见她朝我大喊起来——
“做得这么假，到底有没有意思？”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脑袋嗡嗡地响：“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真厉害！之前我还以为你真的关心我呢！本来有点感动的，谁知你这个演技，简直可以拿十个金马奖了，你出国干什么？不如去拍电影吧！”
在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之后，我像是掉进了瀑布，脑子里都是哗哗的声音，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什么演技？你在说什么？”
“装得真好！打小报告很开心是吧？看见我被揍其实很开心是吧？昨天晚上捂在被窝里偷笑了吧？从小到大，我妈从来没对我那么发狠过！我10岁把番茄酱糊在你爸收藏的《陌上归人图》上她都没那么狠过！班主任还跟我妈说，之前请的所有事假病假都算旷课，我要被学院警告了！你知道吗？”
“陈阿姨已经见过班主任了？”我像是被雷劈中，完全无法思考，“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没有跟你妈妈说过！”
“你当我是白痴吗？随便问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是班主任让你把我妈叫来的吧？你这么热心的好学生，既然答应了，对我妈会一声不吭？不要笑死人了！”
“笑羽，你不要那么生气，相信我，其实我还没告诉陈阿姨班主任要找她的事情呢，不然那天我为什么会特地去找你呢？就是希望我们能在陈阿姨知道之前把老师搞定啊！”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都跟你说了，我的事情你少管！”
我被她劈头盖脸的指责彻底弄蒙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在她的心目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原来我的关怀和过问不过是虚情假意，原来……
“你是傻子？放着那么重要的考试不去复习，管我这个不良少女的闲事干什么？我爸又没有把我托付给你，你非要这么折腾我吗？”
“因为……因为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再这样下去了。”我解释道。
“所以你就希望我被我妈狠揍一顿，然后被学院警告吗？”
“当然不是！为什么你非要把我想得那么坏？你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也应该想想别人的感受，每次你夜不归宿，我和陈阿姨就要替你担心。”
我的语气加重了，是的，我是生气了，我的胸口闷得快要爆炸！原来我在笑羽的心裏，一直是一个傻子。沉重的无力感向我袭来。
“这些话，还轮不到你……”林笑羽打断了我的话，她的脸扭曲着，愤怒的目光像匕首一样向我刺来。
下一秒，我看见了她高高扬起的手掌——
我扭过脸，紧闭起眼睛，不知道这一巴掌又会落到哪里。
“你干什么！”
我以为我太紧张，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居然听见了陆维的声音。
睁开眼睛，我才知道，这不是幻觉。陆维正站在我们中间，他抓住了笑羽那只扬起的手，脸色阴沉。
笑羽满脸错愕，一瞬间满脸涨得通红。
“陆维，为什么你会在这……我实在太生气了！如果不是她把事情告诉了老师和我妈，我怎么会被我妈揍？”
“是我告诉老师和你妈的。”
笑羽张着嘴巴，像是吞了一个鸡蛋，她愣了很久，才很没底气地说了一句：“你骗人！”
“你妈妈是上个礼拜四去见班主任的吧？是我告诉了周老师，其实我帮你请的那些事假和病假，统统都是为了给你的逃课打掩护！”陆维冷静地从嘴裏吐出这些残酷的字句，就像播音员在陈述一个刚刚发生过的新闻。
我的表情几乎和笑羽一样震惊。
在我的印象里，会帮笑羽请好每一次假的陆维，像大哥哥一样温柔的陆维，怎么会突然把他所做的这一切推翻？
“你为什么要怎么做？”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我只是再也不能容许自己这样看着你堕落下去！你再这样下去，不光学院会抛弃你，连我都要对你失望了！”
陆维依旧握着她的手，提高了音量，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凶，他甚至连眼睛都发红了。
很可怕，可是很有效。笑羽像是被蝎子狠狠地蜇了一下，我从她黯淡的眼神中看见了失落。
看来陆维真的伤到她了。
陆维放开了她的手，啪一声，这个原本应该落在我脸颊上的巴掌，响亮地落在了陆维的左脸上。
“我最讨厌你了！”笑羽哭喊着跑开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仓皇奔走的身影，想起她曾经是离自己最近的女朋友，像是有什么在我心上挖了一块，心裏变得空荡荡的。
我看了陆维一眼，差点被他脸上的一道血口子吓晕。
那一巴掌，笑羽的指甲划破了陆维的脸颊，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渗着鲜红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