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尘埃终落定(1 / 2)

九月二十,在外地的藩王与皇亲们陆续到了长安城。这些人大都在长安城有自己落脚的府邸,一时间京中热闹非凡。河西楼作为皇亲贵胄们最是喜欢去的场所,这些日子也都是爆满。

“哎,你小子,这一年没见怎么晒成这样,若不是这楼里灯亮,小爷我都找不到你。”

“你以为那大西北是好待的地方?能活着回京就不错了。”

“咱们和郡王可是体验生活去了,这次回来,陛下定是不会再外放你了,到时候在京中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咱们兄弟。”

“好说,好说……”

河西楼中间一桌由好几张桌案拼上,旁边坐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喝酒划拳,没有长安城中那些皇亲国戚的矜贵之气。

“这些藩王大多数是因军功封王,是军营里打滚走过来的兵痞子,凑在一起自然是没规没矩的。”成决看出周真真的疑惑,低声和她解释道。

“那敏王殿下却不这样。”

“那是极少数,人和人不同,寻常的兵和天生的将才自是没法相提并论的。”成决想到什么又笑了,“不过,你若是见到我娘也会难以置信,她平日里喝多了还和我爹称兄道弟。”

称兄道弟?凤珏长公主和夫君称兄道弟?

周真真想都不敢想。

这几日,成决一直带着她到处走,仿佛是要带着她把这长安城的酒楼、饭庄都走遍了一般。一开始,孟泛几个人还乐得蹭吃蹭喝,但饭桌间见那新婚夫妇两个你侬我侬,看多了着实受伤,还显得自己没眼力见,没两天就不再来了。

连着吃了好几顿,周真真也有些吃不太下,成决便说带她去个不一样的地方。周真真没想到,他说的地方居然是河西楼。

她之前和杜如风一道来找线索,对这楼里皇亲贵胄的张狂样子还历历在目,并无甚好感。只是很快她就发现了兴趣,每逢楼中来了眼生的人,成决便会与她介绍此人生平。他有时嘴毒,贬起人来实在厉害,周真真听得眉眼弯弯,觉得他这副样子格外迷人。

酒菜陆续上了桌,周真真不饮酒,成决便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杯刚沾到唇边,周真真手中的筷子便“啪嗒”一声滚到了桌子上。

此时,从门外传来清朗之声,人未到,声先行:“哟,大家都在啊!许久未见,诸位别来无恙。”

成决侧目看过去,一身着华服的男子踏进门来,狭长的凤眸勾起,端的是个风流不羁的模样。

中间那一大桌坐着的人纷纷起来,笑着迎了过去:“侯爷一直忙着在盖州城享乐,居然还能想着回来,不行,先得自罚三杯。”

宋佑安满不在乎地道:“这酒本侯在盖州城都当水喝,还怕你们不成。来,我一对三喝你们一群。”

“这可是侯爷说的,来来来,咱们可不能放过他。”

……

一时间,整个大堂里人声鼎沸。周真真苍白着脸,瘦弱的脊背忍不住发抖。她隐忍着咬着牙,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冲到宋佑安面前。

成决不言不语,独自将一壶酒喝到底,余光见周真真不再发抖,渐渐冷静下来才有所动作。

他从小二那儿要了一坛酒,单手拎着酒走到中间的那一桌,“咣当”一声放下酒壶。这一声,动静极大,将一群醉醺醺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见是成决,众人都没多话。宋佑安睁着一双犹自清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成决:“我数年未到长安城来,不知道阁下是哪位?”

有相熟的公子哥道:“这是如今的大理寺卿,成决成大人。”

宋佑安站起身,勾唇笑道:“本侯在盖州城都时常听说成大人英明神武,断案如神,今日在这河西楼能见到成大人,是本侯之幸。”

“今日能得见侯爷,也是本官之幸。”成决的神情是说不出的冷冽,手上动作倒是稳,他接过小二手中的海碗,醇香竹叶青倒满,“本官给侯爷接风洗尘,但愿侯爷在长安城一切顺遂,不虚此行。”

“哈哈哈……成大人客气了。”宋佑安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笑得肆意,“承成大人吉言,本侯,一定会不虚此行的。”

“那就不叨扰了。”成决转身从人群中离开,回到周真真身边,“走吧!”

河西楼中很快恢复之前的醉生梦死、逍遥快活,宋佑安喝得眼神狂放,松弛一笑。

可真有意思。

周真真比成决想象中的更能隐忍,回去的一路上她面上都没什么异样,只是不像寻常那般走路时缠着成决说话。

成决没有送她回满月茶楼,而是带回了家。直到进了门,周真真才回过神,用无辜的眼神无声地问他是什么意思。

“虽说我试过你并不会冲动行事,可日后也说不准。淮南侯到了长安城,我要你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我才能安心。夫人也不想燕尔新婚,为夫要日夜忧心、食不下咽吧?”

他说得有理有据,周真真反驳不来。

可……可他们同寝而眠……

成决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我住到厢房去。”

周真真眨巴眨巴着眼睛,神情有些愣愣的,成决没良心地逗弄着:“看夫人这脸色很是失望,不如我们今夜便圆房?”

“不……不是……我不是这么想的。”

成决更近一步,手揉着她发烫的面颊:“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们……成大人,你还……还不行,我……”她磕磕巴巴半天也说不出个完整话。

成决见她心思已然不那么沉重,不再逗她:“我还是睡在外间的窄榻上,你早些休息,不要多想,凡事都有我在。”

周真真的眼睫迅速地动着,将那股潮意压回眼底,乖顺地点点头。

成决在她的太阳穴上啄了一口,起身走了出去。

院中静谧,成决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白鸽“咕咕咕”地飞进来,落在他的手边。

他取出鸽子腿上缠着的信,纸上走笔如飞龙,一如那个人的张扬和肆意。他想起她总抱怨着:“我本想着有我这么好的性格中和,你能生得活泼些,谁知道十成十随了你那个闷木头的爹,真是气死我了。”

信的内容和他所想的相差无几,火烛将纸屑燃尽时,他抬眼看着已然酣然入梦的人。

冬日快来了,春日也不会远了。

这一夜的慎刑司格外冷,怕冻死人,掌事给每间刑房多添了一床棉被。宋绩蜷在被衾里,犹在瑟瑟。

月光将那人的身影拉长,犹如地狱来的勾魂恶鬼,连声音都沁着凉:“信王殿下这瘦弱的身板在慎刑司这种地方苦熬着,瞧着可真让人心疼。”

宋绩咬着牙,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为何如今我还会在这儿?你不是承诺过,只要我照着你说的做,只消两三日我就能出去?”

“若是这个案子查下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疑点出现,云山雾绕间把你摘出来很容易。可那成决不愧是成决,从不按常理出牌,他什么都不做,我们若是做了什么,就是在自找麻烦。”

“那我便要一直待在这裏?顶着个杀太妃的名头?宋佑安,你不能背信弃义!”

兜帽之下的那张脸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宋佑安啧啧地道:“真该让人瞧瞧我们最是乖顺怯懦的信王殿下如今这副急切模样,我之前向你许诺,是因为你我合作这么多年。如今我不救你,是因为你没有什么让我救的必要。”

宋绩铁青着脸,霍然站起,因囚禁了多日,他已经狼狈不堪,此刻也不过是强撑着不输那份皇子的骄傲:“你不要忘记你做过什么,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今日你弃了我,他日我下地狱,也必会带上你。”

“这世上能拉你一把的只有我,你这么惜命的人,岂会与我破罐子破摔?”

宋佑安拂开宋绩已然抓上自己胸襟衣衫的手,幽幽地又道:“你是陛下亲子,由你上位做皇帝是名正言顺的。可我来长安的时候突然在想,若是你和宋怀时一起死了,那有所准备的我,不就是太子最好的人选?你说,我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救你出去?”

“你……你是一早就存了这个心思?”宋绩不是傻子,宋佑安虽说得云淡风轻,但是有备而来。

敢情他下手买通敏王府的小厮刘裕,破釜沉舟这数日,皆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宋佑安说得没错,宋绩是惜命,是不甘,所以才会与他结盟。也是到此时,宋绩才发现,他整个人被宋佑安看穿看透了,而宋佑安的心思,他直到今日才稍稍看清。

宋佑安整了整衣襟,道:“看在我们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倒是还可以再救你这一次。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等庆太妃冥宴之时太子位定后,我便设法将你放出来。没了敏王那么碍眼的人,等我登基后,你便是我大渝最尊贵的亲王。”

宋绩颓然地扶着发霉的墙壁,牙根咬得死紧。

他深知自己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回头无力。

宋佑安耐心尚可,悠闲地在刑房逛了一圈后,等到了宋绩认命点了头。

翌日,宣和帝下旨,召成决与周真真午后入宫觐见。

周真真对宣和帝是从心底往外的敬畏,并不敢多言,他问什么她答什么。没一会儿,她便从御书房出来了,宣和帝是有话要和成决说。

她对皇宫不熟,倒是走过一次去慈庆宫的路,脚下不自觉地就往那边移。

自案发后,成决非常能沉得住气,除了案发当夜,几乎就没有再提起过此案。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想的,但她信任她的成大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皆是有他的道理。

宣和帝秘不发丧,慈庆宫从外面看起来一切如常。周真真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准备回去。这时,从裏面跑出来一个小太监,昏头昏脑地和她撞了个满怀。

“哎哟!”小太监一个激灵,一下爬起来,见周真真身上是大理寺官服,行了一礼,“奴才不是故意的,还请大人恕罪。”

“无事,这位公公这么急是要做什么?”

“绯心姐姐在小厨房时伤到了手臂,伤口很深。如意姑姑便命我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绯心姐姐来看看。”

宫中的奴才受伤、生病通常是没有资格让太医诊看的。

这如意姑姑倒是个好人。周真真心道,然后给小太监让了路。

她折身走了几步,猛地一下顿住,指尖微颤,用尽所有力气才压住那股翻涌的气血。她抬起头,看见了午后的明光。

不管愿或不愿,九月二十三日终究是要来的。

往常庆太妃的寿宴都设在宫中的常青阁,今年本来是一切如旧。只是众位远道而来的藩王亲贵甫一入宫,被宫人引去的地方,不是常青阁,而是慈庆宫。

和郡王左右打量着,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我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劲儿?这宫里都没有张灯结彩,可半分办太妃寿诞的喜气儿都没有。”

“何止是如此,往年寿宴上打头的都是皇子、公主,今年前头就昌平公主一人。我进长安这些天了,连敏王和信王的人影都没见着。”

“哎,我可听说陛下要在今日择太子,才下旨务必让我们这些人都来。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

“这也难说……”

成决走在后面,视线扫向淮南侯,听他道:“这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快些走吧,本侯可等着喝酒呢!”

一行人在慈庆宫外站定,宫门紧闭,在外头听不到裏面的一点儿动静。

宋一月裹紧披风,敛眉走向后面。

“公主安好。”

“成大人,近日过得可好?”

成决道:“下官近日过得悠闲。若不是今日庆太妃寿诞,下官都见不到这么多人。过了今日,估计我日后会更加悠闲。”

宋一月将下唇抿成一条线,倏忽莞尔。

宫门在这一刻被打开,发出沉重的声音,宫宇的正面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待看清眼前的一幕,众人皆是惊诧到了极点。

入目是一片肃白,迎面正殿的所有门都打开,让人一下就能看见那口黑漆的棺材,以及那个传递死亡消息的灵堂。宣和帝着一身丧服,转过身来,眼中的悲戚藏也藏不住。

“庆太妃因急病薨逝,她生前最想见你们这些晚辈。如今知道你们一入宫便来看她,庆母妃泉下有知,定会觉得安慰。”

众人像是这一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悲哭声响彻慈庆宫上方,惊走了房檐上的乌鸦。

一场好好的寿诞宴会变为吊唁祭奠,众人心中的震惊大过悲愤。待到行过礼,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宣和帝在承庆殿见他们。一夜之间,宣和帝仿佛老了不少。

大殿之上,还有接到召令匆匆入宫的朝臣们。大家面面相觑,静待着宣和帝开口。

“庆母妃走得突然,令朕措手不及,而更令朕心痛的,则是庆母妃是被人下毒谋害才会薨逝的,而下毒之人竟是朕的两个儿子。”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宣和帝极为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又道:“成爱卿,你来说吧!”

“是。”成决上前,走到大殿前方,“臣奉陛下命令调查庆太妃被害一案。经查明,敏王宋怀时与信王宋绩皆想下毒害庆太妃再嫁祸对方,以期除掉对方而成为陛下膝下唯一的皇子,抢占太子之位。此案人证、物证皆在,铁证如山,陛下已经下令将两位王爷幽禁,容后处置。”

这消息不可谓不令人咋舌,其中涉及的事情之重不言而喻。

如今皇子公主只剩下昌平公主宋一月一个人好好地在这儿,但世人皆知,昌平公主身子孱弱,唯一的女儿也夭折了。一个寿禄不长的公主,怎么能传大渝万年基业?

在场朝臣个顶个的人精,这短短时刻已经分析出了当下局势。杜之末道:“陛下召臣等入宫,可是已经有所打算?”

“朕近来感觉心力不济,本想在今日诸位爱卿齐聚时立下储君人选,无奈出此变故……但储位不定,于我大渝江山稳固不益。诸位皇亲藩王都是我宋家子弟,其中不乏才干之人。朕想听听诸位爱卿之意,从皇亲藩王之间选一人过继到朕膝下,立为太子。”

“这……”

众臣小声议论,此法子虽说有些于礼不合,但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臣觉得陛下此法甚好。”

“臣附议。”

“臣亦附议。”

……

宣和帝揉了揉眉心,沉声道:“那众爱卿可说说看,择谁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