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看到裴轻的第一眼,塔敖怔了下。
看过无数次的草原衣裳穿在她身上竟如此不同,而那双有些惊惧的眸子那般看着他,叫人不得不生出怜悯爱惜之意。
依娜看见男人的视线紧紧地黏在裴轻身上,她失落地起身,准备不声不响地退到帐外。
因为能忍,因为安静乖巧,所以她是塔敖身边留得最久的女子,即便她不是那些女人中生得最美的。
但裴轻的到来,让她久违地紧张起来。在全是健壮男子的部落里出生长大,她太明白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了。那些生得美却不好靠近,难以得到的女人,足以掀起整个部落的争夺。
“依娜。”裴轻见她要出去,赶忙唤了一声,“你别走。”
依娜有些吃惊。这意思,就是在当着面拒绝小可汗,拒绝草原上最英武不凡、最具生杀大权的男子。她抬头看了塔敖一眼,他果然已经沉了脸色。
“出去。”
“是。”依娜只得装作没听见裴轻的请求,低着头走了出去。如果塔敖要别的女人,那她能做的,就是仔细地为他铺好床榻,而不是拈酸吃醋地惹恼他。
除了萧渊,裴轻从未与男子这样独处一室过,她原本是坐在床榻边,但见男人阔步走来,她如针扎般立刻起身站到了一旁。
这副像见了鬼的样子,看得塔敖更生气了。草原上的女人就没有不爱慕他的,即便是乔装打扮去了中原,那些女人亦是红着脸悄悄打量他。
“我问你,你跟那个男子是什么关系?”
裴轻说:“主仆,我是他的婢女。”
塔敖坐到了床榻边,冷道:“你都伺候他什么?”
“饮食起居,有时也——”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起居?就是也伺候他睡觉?”
裴轻脸一红,没作声。她帮萧渊盖过被子,也替他在睡前熄过蜡烛,这本都是婢女分内之事,可怎么从此人口中说出来,似乎就变了意味……
“以后怎么伺候他的,就怎么伺候我。”男人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我不嫌你跟过他。”
“不。我不要。”裴轻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塔敖一把攥住她的下巴:“你再说一遍?”
小巧的下巴被捏得很疼,疼得裴轻声音都有些颤抖,可她仍然拒绝:“我只要他。”
“那我不妨告诉你,他想逃跑,被我的人给抓了。要怪只怪他命不好,遇上了手上没有轻重的。”
裴轻双眸倏地睁大:“所以呢,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塔敖面无表情,“死前将你托付给了我,他说你无家可归,让我照看你。以后你就做我的人,若你一心一意,我可以让你为正,做我的阏氏。若——”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裴轻不可置信地往外跑:“我不信,我要见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塔敖一把拉住了她:“他已经被烧了!留着尸身会有瘟疫!”
裴轻先是怔住,随后泪如雨下,塔敖还准备说什么,结果就被一巴掌扇得偏过头去。清晰的巴掌声响彻整个帐篷,裴轻浑身颤抖:“我说了我们不是细作,你为何就是不信!他是好人,是救我护我于水火的好人!你凭什么杀了他,凭什么烧了他!”
她还要往外跑,奈何男人的力气太大,只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便叫她难以挣脱。
她跌坐在地上哭得可怜极了,塔敖也是头一回知道女人这么能哭,他耐着性子生等着裴轻哭到没有力气,说:“事已至此,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不会食言。你一个女人,离开这裏只有死路一条,有的只会比死更忍之事——”
“你把我也杀了吧。”
“什么?”
裴轻的声音沙哑又冰冷:“除了他,我不要任何人,更不会留在这裏。”
塔敖沉默地看着她,回想起那男人笃定的姿态。
“她虽生得柔弱,却不是任人拿捏的女子。就算我死了,她也不会接受你。不信尽管去试试。”
如此瘦弱的身躯,却能说出如此决绝不留情面的话,宁死不屈,还真是刚烈。若有一人能为他如此,倒还真是死得其所。
他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再次进来的仍是依娜,她遵从小可汗之令,看着裴轻,不让裴轻做出傻事。
萧渊预料到塔敖会碰一鼻子灰回来,就是没想到会碰那么狠。看见塔敖脸上的巴掌印,他挑了挑眉,有点不相信是裴轻打的。
她还会打人?
他莫名地舔舔唇,有些好奇挨她的打是什么滋味。是疼?还是痒?
或是……不知为何,他有些嫉妒塔敖。
“你说的条件可还作数?”塔敖问。
萧渊从他脸上的巴掌印挪开视线,说:“自然。我助你赢了朝廷兵马,你放我们离开。我们是不是细作,你心裏清楚得很不是吗?”
塔敖皱眉:“你为何提出要帮库里部落?”
萧渊一笑:“因为你母亲。”
塔敖变了神色。
“当年若非那些公主和郡主下嫁草原,根本换不来朝廷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如今草原落难,朝廷想落井下石,不顾昔日的血脉情分,去杀公主和郡主的丈夫、儿子。我看不惯便帮了,这个理由如何?”
“你也是朝廷中人?”
虽是疑问,但塔敖心中已然有数。若非朝廷中人,便不可能知道当年还有郡主下嫁,更不可能从扎猛几句话,便料到朝廷兵马意欲偷袭草原,更不会知道朝廷多半会派曾在草原住过多年的骠骑将军挂帅作战。而这位骠骑将军好大喜功,只要对症下药,必能将之一举击败。
最重要的是,此人一眼看清了局势,提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这个条件关乎库里部落的生死存亡,即便想要那个女人,却也不得不放她离开。
“怎么,在你们草原人眼中,朝廷中人便一定是贪图享乐落井下石之人?”萧渊懒得扯这些,“你还未说她都说了什么,或者你都说了什么,居然让她对你动了手。她都还未打过我呢。”
塔敖居然听出一种诡异的嫉妒。
“她哭了。”
闻言,萧渊脸上的笑便敛了些。他大概想象得出她哭得样子,定是蹲在地上,瑟缩着让人心疼。
“哭完又开始撒泼,根本就是个疯女人。”
萧渊眸中一亮:“撒泼?怎么撒泼,你倒是说啊。”
塔敖回想起裴轻刚才的样子,忽然不想说了。他难得看上一个女人,不嫌弃她有过旁的男人,许她正室之位,还容忍她的抗拒撒泼,可她呢,眼里心裏都只有这个看上去不像什么好人的男子。
偏偏还口口声声说他是好人。
性子烈,这女人不要也罢。这么想着,塔敖心中又涌起愤懑:“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她!”
裴轻沉默地坐在榻边,平静下来后,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他真的那么容易就死了吗?可他的确被绑住了双手。
但他之前受着伤流着血都还能翻墙打架……
这么想着,眼眶便又红了。
依娜在一旁看着她,虽不知她到底听说了什么,但同为女子,依娜知道她是在为一个男人伤心。
“依娜。”裴轻看向依娜,脸上还挂着泪珠,“我能出去看看吗?我不是要逃走,我只是……”
依娜为难地沉默着。
此时帘布忽然掀开,裴轻忙擦了眼泪,不愿在塔敖面前哭得那般无用。然而此时却听见一道戏谑的声音:“美人儿落泪,本公子心疼得紧。”
裴轻一怔,抬眸看过去,那人俊逸容颜,含笑望着她。
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顾不得,眼泪滴落在地上,她跑过去扑到他的怀里。
萧渊着实没想到会有这意外之喜,娇软的身子抱在怀里,心底那股子邪意噌地冒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我……”她呜呜咽咽,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被那双纤细的胳膊环着腰身,萧渊心猿意马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他不自觉地抚上裴轻的后背:“本公子出生时便有神卜夜观天象,说我是天命之子,不仅没那么容易死,还易招美人之心。”
裴轻一听便红了耳朵,她要松手,却被男人无赖地圈在怀里:“方才可是你扑过来的,如今这又是躲什么呢?”
“我只是……”她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裴轻凑过头去看见依娜正捂嘴,也面上绯红,她就更羞得要挣扎开。
“抱够了没有,这是本汗的帐篷。”塔敖不耐烦地走了进来,“军备图备妥了。”
裴轻疑惑地望着萧渊,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又看向一旁的依娜,说:“劳烦这位美人,今晚照看好她。”
塔敖一听就皱了眉:“她是我的女人,你敢使唤她?”
依娜还被“美人”两个字叫得回不过神,竟愣愣道:“好。”
然后就看见塔敖转过身来,一副要秋后算账的表情。依娜怔了怔,赶紧低下头,不知为何,心头竟涌上丝丝甜意。
萧渊的意思是趁其不备,先下手为强。
此话一出,帐内众人皆迟疑地看向塔敖。但塔敖并未多言。
萧渊便继续道:“朝廷屡次派细作潜入草原,如今却忽然没了动静,要么就是不再打草原的主意,要么则是已打定主意进攻草原,一举攻克。而你们派出去打探的人也说了,周边村落的人比以往少了许多,如此反常,想必是瞧出了什么端倪,在战起之前速速离开。”
“就算你说得有理,可朝廷既然想吞并草原,派来的人必不会少,我们人数上定然敌不过,这又该当如何?”
“朝廷派兵不会倾巢而出,定是先锋军在前,主力军在后。中间脚程相差多则五日,少则两日。草原遭灾在先,他们派细作打探在后,定会觉得是胸有成竹的一仗。我们要做的便是攻其不备,打散了他们的先锋营,如此,观望已久的其他部落自然就会出手了。”
萧渊看向塔敖:“届时无需写信联合各部落,只要看出赢面,他们必然奋起攻之。”
说到联合其他部落,旁人不知,扎猛却知小可汗写了数封信出去,都没有回音。这才明白原来那帮老奸巨猾的人竟然是在观望,若能赢朝廷,他们就会出手,若不能赢……只怕他们便会第一个献降,说不准还会反咬库里部落一口,将之当成献给朝廷的降礼。
“那么,何时攻?”塔敖看向萧渊。
“今晚。”
“今晚?”扎猛一脸惊讶。
萧渊挑眉。
帐中之人也都明白过来,连他们这攻方都觉惊讶,骤然被袭的朝廷先锋军又该是何等的措手不及?数万兵马想要顺利道草原只能走官道,只要沿途反向设伏,必能予之重击。
“传令,今夜夜袭!”
裴轻和依娜在温暖的大帐中,听着外面从嘈杂变得安静。她知道萧渊要去做什么,听了依娜告知草原遭灾后饿死的牛羊,和拮据的日子,便知此战事关整个草原的生死。这本不关萧渊的事,但他会做此决定,裴轻却不意外。
纵然初见时他一袭黑衣,浑身是血,纵然他清楚很多江湖上肮脏的手段,裴轻却知,他不是下流败坏之人。他的身上总有股凛然之气,让她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