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津舸出狱之后第一次遇见季明瑞,是在临近西郊的十字路口。活在传说中风度翩翩的男人满身血污,副驾驶上躺着他的情妇。如果他现在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光是卖给媒体就能得一笔不小收入。
好在他没有,毕竟季先生要是能顺利活下来,那他凭借这份功劳,以后的生活算不上衣食无忧但也绝对不会过得像从前那样穷困潦倒。从一定意义上讲,梁津舸得承认,自己穷怕了。
救护车铃声大作,街道开始聚集起看热闹的行人。在人群察觉到事态之前,梁津舸嘱咐一起来的人将季明瑞送上救护车,这才低头去看副驾驶上的陈当好。
第一次遇见陈当好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后来的很多时间,梁津舸常常这么问自己。他会忘记她穿了一条酒红色的裙子,忘记她脸上沾染的血迹,他就只记得他朝着车厢里探身过去,准备像是处理尸体那样把她拖拽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她那样狼狈,连眼睫毛上都糊着血。可是她分明,笔直的看向了他,并眨了眨她的眼睛。
鬼使神差的,梁津舸朝她伸出一只手。
弱者形象总能唤起男人的英雄主义情节,此时此刻或许他内心已经觉得自己像是救世主般的存在了。他面色平静的看着她,伸出去的手停顿了两秒,现实主义觉醒,梁津舸在心裏跟自己骂了句粗话。
他为什么要等她把手搭上来,她现在是死是活都不一定。他确定自己刚刚那一眼是幻觉,双臂向前,在抓住她胳膊的前一秒,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换了温柔的动作。
轻轻的,她的脑袋搭在他胸前,她浑身冰冷,像是没了生息。按照季明瑞的吩咐,她是不能跟随他们去医院的,梁津舸开了一辆破烂不堪的小车,还是临走之前跟朋友借的,他抱着她,一步步的往车那边走,不知道是跑来的时候太急还是怀里的人太冷,他呼吸发紧,甚至有些不安。日光炎炎,就在距离车子还有几步的时候,怀里的人忽然像是惊醒一般,他脚步微顿,偏头,看见她惨白的侧脸。
他看见她无声的张了张嘴,眼角有泪将落未落。阳光近乎残忍的照在她脸上,她像是被凌迟的妖,无所遁形。梁津舸手臂收紧,他觉得她是痛的,这样的一个女孩,多少都能唤起男人那么点恻隐之心。
“把眼睛闭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夹杂着步伐里的颠簸。
她就真的闭上了眼睛,关上车门,梁津舸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在电话里问季明瑞的那句:“那位小姐,不能送去医院的话,送去哪里呢?”
发动引擎,车子发出难听的噪音,人群越来越多,不再有人注意到这边。他摸出根烟叼在嘴裏,手握上方向盘,觉得心裏阵阵恶寒。
季明瑞说:“那我不管,但她必须活着。她想找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车子起步,梁津舸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陷入昏迷的女孩,想必季明瑞打那个电话的时候,她就在边上,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没什么大问题,缝几针就行。”
灯光昏暗,勉强可以称得上手术室的屋子里,陈当好听见这样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疼痛和麻木交替着占据她的理智。等到她再度醒来,已经换了屋子,墙壁上有抽烟留下的污渍,白炽灯只开了一盏,在她脚边的位置,眼眶有些酸疼,她费力的眨了眨眼,心底有一个声音略显遗憾的发出一声叹息。
依旧是人间。
床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侧脸线条硬朗,嘴唇紧闭的时候,有好看的下颌线。他正低头把暖水壶里的水倒到杯子里去,陈当好凝视他,本来想问的是“你是谁”,却又觉得矫情而没有意义,于是她重新把眼睛闭上,眼眶再度一阵酸疼。
“醒了的话就喝点水。”梁津舸把杯子往床头的位置推了推,低头看她。她临出门之前一定是化了精致的妆,所以现在眼角晕黑一片,整张脸毫无美感。陈当好睁开眼,四目相对,她记起他站在车门外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个瞬间。
“我没死。”陈当好看着他,声音很轻,不带疑惑。梁津舸刚要点头,又听她依旧用这样的语气问:“季明瑞死了吗?”
她问这句的时候语气太平淡,就像她眼睛里的神色,死水般毫无波澜。梁津舸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在发烧,把床头的水喝了好吃药。”
“你是季明瑞的人……他那时候电话是打给你的。”陈当好自顾自的说话,眼神并不落在他身上:“季明瑞一定还活着……”
梁津舸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可以清晰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她睁着眼,像是不甘心又像是心怀恐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活着……”
白炽灯光惨白惨白,逼仄的屋子里,好像一切都无所遁形。梁津舸端起杯子,杯里的温水已经降了温度,他把那杯水递到她面前,安慰的话就像是不经大脑控制一样脱口而出:“季先生没死是好的,如果他真的出事了,凭他的势力,你恐怕得生不如死。”
陈当好没说话,梁津舸便识趣的闭上嘴。他原本不是话多的人,在监狱待了几年出来就更沉默寡言。手依旧伸着,那杯水在他手里渐渐冷却,陈当好始终没伸手去接,他也就这么端着。
时间在这样莫名的对峙中流逝,终究是有人先沉不住气:“……你把水放下,我不想吃药。”
“你在发烧。”梁津舸姿势不变。
白炽灯里有电流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他们之间的沉默被无限放大。陈当好死盯着墙壁上的某一块烟渍,可是不管盯了多久再回头,势必能看到他依旧站在那,连端着杯子的姿势都不变。
所有对峙都得有一个人认输,陈当好只是不甘心,为什么这个人每次都是自己。她缓慢的从床上坐起来,接过那杯水的同时,她仰头凝视他的眼睛:“药在哪?”
梁津舸把抽屉里的药拿出来递给她。
他伸着手,被银色铝箔包装的药片静静躺在手心,陈当好也伸出手,示意他把药片放到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