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很轻。梁津舸穿衣服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的愣怔里他以为她是在跟他开玩笑:“……什么?”
车灯从窗口照过来,光亮映出陈当好亮晶晶的眼睛。她冲他摇摇头:“你是不是该下去了?”
几秒后,梁津舸穿着拖鞋匆匆打开房门。
在季明瑞进门一分钟之前,梁津舸逃回自己的房间。靠着门,他摸到自己脸上的汗,又想起陈当好脸上近乎平静的表情。她似乎并不在乎,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吧。心裏凉下去,像是染了月光。梁津舸早就明白她对他的感情少得可怜,他得去乞讨,乞讨她偶尔的施舍,像是被主人丢在角落开心了才会哄几下的猫。
然后他听见季明瑞进门的声音。
季明瑞走路总是很稳,每一步都踩得踏实。他一步一步上楼,一步一步走到陈当好的房间去,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窗户开着,随着风吹进来季明瑞闻到屋子里浓烈的香水味。
陈当好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想必是睡着了,大概是梦里也觉得冷,被子被她严严实实的勾在肩膀上,将自己包成一个茧。季明瑞抬手将灯打开,与此同时他看见桌角碎了一地的香水瓶。
“……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陈当好皱着眉,翻了个身,缩在被窝里看他。季明瑞今晚看起来可真沧桑,像是跑了很远的路才赶到这裏,整个人看起来都风尘仆仆。他不说话,把西装外套脱下去,又从衣柜里拿了自己平时穿的睡衣,在这简单的几个动作里,陈当好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很多对最为普通的夫妻。如果结婚了,就是这样的场景吧?丈夫半夜应酬晚了,满身疲惫的回来,彼此之间连一句交流也没有。
她忽然对未来感到恐惧,看着季明瑞换好衣服,朝着她走过来。他的身上没有烟味,没有酒味,倒是有种很陌生的消毒水味道。陈当好抿了抿唇,那句问话在她心裏绕了一圈又咽回去,她知道他该是从医院过来的。
季明瑞躺到她身边,将被子扯过来也把自己包进去。他们成了一个被窝里的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有一丝安全感。他不说话,陈当好也不说,她慢慢穿了鞋下床,把小台灯打开,把大灯关掉。
光线暗下来,季明瑞伸手,她便柔软的依偎进他怀里。
“香水打碎了?”他问。
“嗯。”
“怎么不找人收拾了?”
“齐姐不在,晚上叫梁子上来不好。想着明天自己收拾,没想到你会来。”
“齐姐说她今晚不在,我不太放心你。”季明瑞闭上眼,嗓音温柔:“没想到我来的时候你睡得还挺香。”
她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些,他今天来的时候分明满心难过。是什么事能让季明瑞难过呢,要知道他已经到了现在的年纪和位置。陈当好忽然感受到自己有一点圣母心,她见不得阅历丰富的人难过,她会想,经历过这么多大风浪的人,该是经历了什么,才会难过成这样呢。
摸着她的头发,季明瑞在心裏轻轻叹息。当好还年轻,而吴羡却已经老了,好像她所有的青春,都用在了和他较劲上。他闭上眼,眼前竟都是吴羡坐在办公桌前说话的样子,眼神黯淡,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刻薄,任谁都能看出她在死撑。
“你今天去医院了?”陈当好窝在他怀里这么问,“你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
季明瑞顿了顿:“……嗯。”
“你生病了?”陈当好装作关心语气,抬头看他,实际上她心裏明镜似的,而他也是。在季明瑞眼里做戏的她无疑是温柔的,至少她没有直白挑起他的伤口,而是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台阶。他慢慢呼出一口气,眼眶也跟着红起来:“不是我,我去看了看吴羡。”
“……她怎么样?”陈当好语气不变,平稳从容。季明瑞却有些难以控制情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将喉头那声险些溜出来的哽咽咽回去,他尽量简洁去回答她:“很不好。”
这时候陈当好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学过的一个成语,“病入膏肓”。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成语在课堂上被老师用粉笔写出来,那节课窗外在下雨,老师说,这个词形容人病的很重,重到什么程度呢?差不多是无法挽救的程度。老师又说这个词不只可以形容生病,引申出来,可以形容一切不可挽救的事。
陈当好坐在座位上,因为看不清黑板上的“膏”字怎么写而伸长了脖子。
回忆忽然跳出来,现在的她躺在季明瑞怀里,听他为了自己的正妻而难过哽咽。陈当好努力思索当时老师是怎么讲的,这个成语有个出处的。可是想来想去,她却只想起了吴羡的脸,想起她跟自己唯一的一次见面,没有仇恨眼神,只是凄哀神情。
她知道自己不被爱。
“你今晚不该过来的。”陈当好从他怀里起身,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边。季明瑞还躺在那里,他的表情近似哀求,好在灯光昏暗,她也并没有看他。他张张嘴,去拉她的手:“当好,你别说话,躺下来,我就抱抱你。”
他把她当作什么?红颜知己?陈当好在心裏发出冷笑。她忽然明白,季明瑞不爱吴羡,却也不爱她。他最爱的只是他自己,有些人自出生开始就明确知道只爱自己,他们的人生不需要爱情,爱情是他们想象中来给自己镀金的东西。好像有了她,季明瑞就可以在心裏跟自己说,他也是有爱情的,他也是可以爱别人的,尽管他的爱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廉价。
“你今晚应该在吴羡那边陪她,以后也是。你抱着我的时候想的都是她,你对我的好并不会转移到她身上,你明白吧?”陈当好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低下头,她的声音低低的,其实已经看透一切:“你欠她的东西,你找她去还。不要还在我身上。”
她的话很明了,明了到连一丝醋意也没有。季明瑞的手在半空中慢慢落下去,这世界上最难过的是爱而不得吗?不是的。他始终无法明白,陈当好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爱贬低的一文不值。她总是从各种细节处去坚定认为他不爱她,可两个人中,不爱的那个人,分明是她才对。
这问题太复杂,季明瑞不再想。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季明瑞闭上眼睛:“那就这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