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们看着水浪一波一波涌上沙滩,会聊一聊为什么外海的水会比近海清澈许多。
有时候他们会数着自己上岸后想要吃的东西,从酱鸭到蜜三刀,全都是重糖重盐重口味的东西,以发泄他们在岛上没有油盐的苦闷。
一夜的劳累,他为了照顾她熬了通宵的疲惫、她烧了一夜的虚弱困倦,在此时灌木的阴凉和远远近近的海风浪潮中,终于涌了上来,让他们从坐着改成了躺在沙地上,懒得动弹,只透过树枝看着湛蓝的天空,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不知过了多久,朱聿恒转头看阿南,却发现她闭着眼睛蜷缩在阴凉的沙地上,已经沉沉入睡了。
他不由得微微笑出来,凝视着她的睡颜许久,一夜未眠的困倦渐渐涌上来,在此时催眠般的浪花声中,闭上眼睛与她一起睡去。
在睡梦中,他们的耳畔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雷鸣般的潮声让他们从沉睡中惊醒。眼前一片昏黄灿烂的光芒,已经是黄昏了。
夕阳映照在海面上,整片大海都散发着金黄的光辉。而他们在睡梦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头碰头的姿势。
看着近在咫尺的彼此面容,他们都忘了动弹。
虽然曾在危急中牵手拉扯拥抱,肌肤碰触也不只一两次,可在这一刻,他们呼吸交织,染在彼此面颊上之时,让他们都感觉到了心跳异常。
阿南不自然地转开了头,心里深深懊悔——她误将阿琰认成太监时,实在与他做过太多亲密的事情了,以至于现在依旧改不过来,总是下意识和以前一样,忍不住要靠近他。
而朱聿恒则将脸转向了另一边,心里暗自懊恼——是不是因为曾偷偷亲吻过她的唇,以至于现在看见她靠近自己,目光就下意识地避开,不敢与她对视,脑中也总是萦绕着当时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月光与波光、那些回荡在耳边的浪潮声、还有她因为发烧而显得格外灼热的肌肤……
两人各怀心事,以至于下一阵潮声涌来,他们才恍如惊觉,一起坐起来看向面前的大海。
那原本温柔舔舐着沙滩的潮水,不知何时已化为汹涌之势,浪头高高激起,重重击向他们和灌木丛,眼看潮头就要打到他们的身上。
朱聿恒拉起阿南,两人往后急退,穿过灌木丛登上石洞,避开那漫上来的潮水。
浪潮越来越大,很快便吞噬了下方的灌木。甚至连他们躲藏的山洞,都在激浪的拍打下有了隐隐震动的迹象。
“我之前查看过潮水的痕迹,往常都只是刚刚漫过灌木丛顶,最高也只到这个石洞下方三分之一处。”
阿南面带惊疑地看着下方的潮水,海浪拍击的地方已经没过了礁石上的旧时痕迹。
朱聿恒算了算日子,道:“今天是八月十五了吧?每逢初一十五,潮水一般是会大一些的。”
“但愿如此。”阿南虽这样说,但她对大海的理解岂是朱聿恒可比的,神情虽略有放松,但眉目间的忧虑依旧抹之不去。
朱聿恒一直等待着她说出心中的猜测,但她终究还是沉默着摇了摇头,说:“再看看吧。”
潮水退去后,天色也逐渐昏暗下来。
黑暗之中,鱼是抓不到了,他们去礁石上撬了许多龟足和海螺。
正兜着一大堆东西要回去时,阿南忽然看见水中浮浮沉沉的一个东西。她面露诧异之色,下了礁石走到水中,将那东西捞了起来。
那是一个牛皮的气囊,与他们一群人携带下水的一式一样。
阿南将气囊拿在手中看了看,抬头看向前方,走到更深一点的海中,又弯腰捞起了一件东西。
那是他们下水时佩戴在臂上的水下弓.弩,只是在水波的巨大力量下,弩身已有扭曲,弓弦也断了。
“阿琰,你看。”她将这两件东西展示给朱聿恒看,“是他们下水的家伙什。”
朱聿恒接过来看了看,发现弓.弩虽有缺损,但气囊浮在水上,居然奇迹般完好。
“海中的洋流在一段时间内方向不会有很大偏差,而我们既然能被那一场涡流被卷到这里,其他人散逸的东西也自然会被携带而来。”朱聿恒略加思索,道,“这是好事,说明他们应该很快能顺着洋流找到我们了。”
“不,这不是好事。”阿南皱眉指着水弩道,“气囊也就罢了,弓.弩的主体由铜铁制成,是相当沉重的东西。从水底高台发出的水波,经过一段路程后便会减弱,弓.弩这类小而沉重的东西必然托不起来。”
朱聿恒诧异问:“所以……我们其实离那座海底城池很近?”
“对,近到连青鸾都还有力气托起弓.弩,我估计……”她折下几截树枝,当做算筹在沙滩上摆放起来。
朱聿恒在她身后看着她列的算式,看出她应该是在计算一个四面扩散的圆弧,他何其通透,一看便知她在计算的是海底高台那个青鸾的距离。
算到一半,她抬头问他:“阿琰,你的割圆术学得怎么样?”
她上次让他算放生池时,鄙视过他的天元术,因此这次朱聿恒回答得很谨慎:“会一点。可以直接取祖冲之算得的结果,三又退位(注1)一四一五九二六,有余,但不足七。”
割圆术到退位后七位数,已属特别精确。阿南当下就拉着他和自己一起在沙滩上推算起来,直到两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时,才得出了大致的结果。
阿南丢掉充当算筹的树枝,带着复杂的情绪道:“所以若我们计算无误的话,那个发射青鸾的高台,距离我们可能只有五六十里。”
五六十里,如此近的距离,船队却未能及时搜寻到这里,想来也是与他们之前所陷入的误区一样,以为从水下发射出的激流必然是将他们裹挟往更远的地方,谁知那水波却迂回划了一个曲线,将他们推到了这座距离并不远的小岛上,以至于向外搜索的人忘记了这片灯下黑区域。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测。”阿南望着西边的海面,道,“你的船队迟迟未能找到我们,不一定是因为找错方向,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来找我们。”
朱聿恒不由心中一凛:“当时跟随我出海的是整编制的船队,水手船员士兵加起来不下千人,大大小小的船只共有五十四艘,就算青鸾让我们都失去了控制,但它的声波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船上人也不至于一直身处险境,如何会失去搜寻能力?何况就算他们不能来,海宁水军难道也不能来?”
“这确是匪夷所思之处,我这几日在岛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何会这样。”想不出原因,阿南便也暂时先抛在脑后,只叹了口气,打量面前的弩.箭,说道,“好在,这里距离钱塘湾也很近了,就算军队不来,向过往渔民求助也并非难事。我们只要保持黑烟不断,迟早能等到救援。”
眼看天色渐暗,两人带着螺贝回到洞内。阿南拆开弓.弩的箭匣,取出里面的弩.箭,研究着如何稍微改造一下,用它来抓鱼杀鱼。
朱聿恒则将螺和贝壳堆在火边,把它们煨熟后,喊阿南过来,两人围着火堆,敲开螺贝吃着里面鲜美的贝肉。
朱聿恒举着螺说道:“之前读《五蠹》,讲上古之时,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如今我才深有感悟,能带来火种的,确是圣人。”
“你的意思是,我能生火,所以我是圣人?”阿南朝他莞尔一笑。
朱聿恒亦朝她一笑,道:“这么一说的话,也差不离。”
“阿琰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严肃,说话听不懂。”阿南挖着螺肉,饶有兴致地问他,“阿琰,你小时候怎么样的?是不是每天都在看书写字,忙得没时间玩呀?”
“我从记事起便开蒙学习了,圣上从小便将我爱在身边教养,十三四岁便替父祖监国,再也没有空闲时间了。”朱聿恒点点头,又问,“你小时候呢?”
“我也没玩过,没日没夜的都在练习。”阿南有些遗憾,说道,“为了活下来、为了替母亲报仇、为了能成为公子身边最有用的人……”
提到公子,她略略沉默了片刻,而他也看了她一眼。
阿南挥挥手,将自己这些念头都抛在脑后,脸上又露出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来:“无所谓啦,虽然我们以前都不快乐,但我们这么努力终于走到了现在,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开心的时刻呢,到时候我带你一起玩呀!”
朱聿恒与她相视而笑,道:“好啊,说到做到。”
洞外天色已暗,墨海之上一轮金黄的圆月被海浪托出,逐渐向着高空升腾。
万里波涛遍撒月光,如千里万里的碎金铺陈。无星无云的皎洁夜空,只有圆月如银盘如玉镜,照得寰宇澄澈一片。
“八月十五中秋节。”阿南站起身,走到洞口看着外面天空,回头朝他一笑,“在海上赏月,是不是比你在别的地方看到的,都大不相同?”
朱聿恒点头,走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看着面前的明月映海潮。
一年一度的中秋。如果他此时在应天或者是在顺天宫内,现在一定被繁华簇锦包围,触目尽是热闹喧哗,耳中尽是笙箫管笛,面前尽是黼黻朱紫……
而现在,他身在孤岛,身边只有阿南一人,明月一轮。
脚下是被潮水侵吞得只剩窄窄一弯的沙滩,举目是明月出海,耳畔是海浪涛声,面前是……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阿南。
月色皎洁,波光明亮,阿南朝他微微而笑,比此时的海上明月更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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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退位,这里用作小数点后。三又退位一四一五九二六就是祖冲之算出的3.141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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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章写了五千九,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任性,把所有存稿都贴了~
祝大家和我一样开心!(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