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惊堂木落在桌面的声音响起,站在搭起方台上的青年男子扫了眼下方坐无虚席的空间,徐徐开口:“感谢各位客官来捧我华某人的场,今儿我华扶风要和大家伙儿说的这个人,那可是当真了不得……”
“华先生,能有多了不得,莫不是还能比临江王爷还了不得么?”青年男子话音刚落,看台下立刻有人不以为意的开了腔。
说书男子笑了笑:“这位客官此言差矣,当今天下英雄辈出,五国之中豪杰无数,临江王退大宣,平两郡,固然是其中一位,更是早就名扬五湖四海,广为世人所知,华某亦对其钦佩有加。可今日我们要说的这位正是大楚皇上,昔日的南楚重华太子百里云霄……”
“他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个趁虚而入的小人,用了卑鄙手段夺了我大邺天下的逆贼,可谓是人人得而诛之……”
“这位客官此言再差矣,古往今来这天下皆是有能者居之,咱大邺的天下当初不也是始祖皇帝从前雍皇帝手中夺来的么?所以华某倒是觉得,这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姓谁不重要,重要的谁能让咱老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谁能让咱老百姓折日子过得更好。况且,各位听客都不必太过较真儿,那些家国大事咱们小老百姓插不上嘴儿,权当无聊时听个故事便罢……”
“华先生说的倒也有两分道理,如今咱两郡的百姓可也都是提心吊胆,这仗没准什么时候便又得打起来,先是大宣轩辕无极再是逆贼夜景行,这消停日子亦不知道还能过多久……”
“这话我却是不爱听,咱两郡有夏世子在,还有临江王爷在,北疆还有夏候爷在,别说是那些北漠蛮子,就算是打起来我觉得那也定不会输给南楚人,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当初凤大将军能将南楚人撵出我大邺国土,今朝临王爷必能继轩辕无极之后,再光复我大邺朝的辉煌……”
“打,你说的倒容易,你以为到时候不用征丁,不用征收粮草?想那逆贼自打占了两郡之后,拉了多少的壮丁入营?这西有西晋,北有北漠,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再加个睡醒的雄狮,咱们可算是掉进了那兽栏里,那还能怎么打?若真的再打起来,到时倒霉的还不是咱小老百姓?”
“行了我说你们别争这些有的没的,那打不打的哪是咱说了算的,就像华先生说的咱就权当听个故事,行个乐子不就结了,这人生在世就得该行乐时且行乐不是?免得就算哪天打起来,如此万一成了那炮灰做了刀下枉死冤,咱也算是不亏了,谁让咱没权没势,华先生,开始吧……”
“这位客官说的没错,这人生在世,可不就得婆娘孩子热炕头,该行乐时且行乐?没得操心那些家国大事累得慌……”
那说书先生一指人群,说完手中惊堂木再次拍向桌面开口:“那今儿客官们可都听好了,若说这重华太子啊,那可也当真是了不得的人物,话说二十五年前重华太子降生之日,整个楚都上空详云漫天,流霞万丈不散。”
“南楚先皇喜得龙子,又得此天降的吉兆,当即若为这位南楚嫡长皇子赐名云霄。并下旨策封其为太子,更是为太子赐了封号重华,故称重华太子。细数沧澜前后上下历史千年,纵观合围五国四海之间,这位重华太子可是第一个降生时被封太子,更是第一个在立为储之时便得了封号的皇族子嗣,更遑论那封号还是重华二字。”
“重华,华,谓文德,言其光文重合于尧,俱圣明。只此二字足见南楚先皇对重华太子寄予多深的厚望,然则本是天之骄子,岂料一朝巨变却是太子沦为别国质子,各位客官想知具体情形,且还得听扶风慢慢道来,这事儿啊还得从十三年前咱王爷的父亲,凤大将军平定南楚说起……”
下方人群皆津津有味的听着,角落里却是有人在此时扔下锭碎银在桌上而后提起酒坛迈着步子便下楼离开了酒肆。
深秋已过进入寒冬,陵凤郡等沿海之地并未飘雪却依然降了温,走在街道上寒风呼啸而过,仍如锯齿刮过人的脸庞,带来些微的刺痛。
如是天气街道之上行人渐少,加之两郡战事已平,更多人都拥挤在酒楼茶肆里喝着小酒品着茶,再听着说书人说书取暖。
凤汐提着酒坛静静的漫无目的的走着,因着饮了太多烈酒,原本苍白的脸颊微微的泛着些许的红晕,眼神也多了丝丝迷离,脚步亦因而有些不稳,脑子里回荡的皆是说书人的话语。
头也有疼,像是要炸开一样,有时越来逃开,越不想去面对,可似乎有些人有些事却总是无处不在,如同她此刻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不想知道那个人的半点消息,可这些日子总会在不同的人口中听到。
楚皇百里云霄。
如她所言,他终于登上了那个皇位,才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便稳定了整个朝堂的局势,西晋内乱夺嫡宫变,宗政瀛谋害楚皇发动夺嫡宫变,却最终被宗政明渊反压诛灭,明渊太子登位后西晋撤兵。想来这场晋宫内乱,怕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如今便只剩下北漠,还有两郡。
呵……
果然是手段非凡,便如说书人所说,不负他重华之名。
自她重生想尽办法想要倾覆大邺,更为此做了诸多,可又哪敌得上他百里云霄只在一朝之间,便做到她花费两年却仍未做到的事?她早就知道,只要他想这世间大概没有他做不到的,十三年前她被他压制的死死的,那些年他是她努力想要超越的目的,十三年后他们再遇,她变成另一个人,他变成了瞎子,她以为她已足够的冷血,也已足够的强大,却仍是未能逃得过。
她,终究仍是败在他的手上!!!
天下!!!
那如画的江山,又有谁不想要?身为男人又有谁不想成为四海霸主,又有谁不想成为千古留载史册的至尊圣贤?
江山与女人,是个男人都会选择前者,这点她不是早就清楚明白?赫连煦是如此,轩辕无极如此,五国四海哪个掌权者又不是如此?她怎么就会信了他的话以为他会是例外??
可说到底能怪谁?
只能怪她自己一朝被蛇咬,却仍旧未得教训,竟然那么轻易便信了他,所以落到如今的下场,亦只能说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百里云霄,大楚的皇!!
呵……
其实想想这似乎没什么好介意难过的,当初撵他离开时,当初她想要倾覆这大邺天下时,不是本就做此打算的?当初她不是本就打算将这天下送他?如今只不过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势,换成他自己替自己拿到了天下。虽然过程不同可那结果却是相同,所以她又有什么好介意,好难过,好恨的?
介意,难过,恨??
凤汐顿下步子,摸着自己的心房,感受着心口里传来的阵阵窒息锐痛,她苍白的唇瓣轻勾起一抹满是嘲弄的笑。
她笑!
她笑她自己,笑自己蠢不可及,笑自己有眼无珠,笑她自己竟一而再栽了同样的跟头,她笑她自己明知不该有情却还放纵自己去相信,她笑她自己明知早就没有资格却还痴心妄想的想要从那深渊里走出来。
可不,这便遭了报应。她合该是这辈子都呆在地狱里的人,又怎么能够去期待去相信有朝一日,她真的能从那地狱深渊里彻底走出来?
凤汐提着酒坛站在街角拐角处笑。
笑到眼中凝出了泪花。
那笑满是苍白苦涩,那笑惨然无力,即使明知道自己早该死心,即使明知道自己不该在意,即使她像个幽魂游荡在黑暗角落里想要避开这个名字,可他却好似无处不在让她根本无法避开,即使她拼了命不想去承认她在意,却仍旧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在介意,的确是在难过,的确是恨他!!
怎么能不介意???
怎能不恨??
她介意被他利用不止,更被利用的如此彻底,她介意他口口声声对她说着唯想今生与她共相伴,却又亲手她推到如此境地,她更介意他竟利用小阿谨来夺取自己的信任,利用小阿谨来达到他的目的。
她恨他亲手毁了她心中那个纯净无暇的少年,她恨他亲手毁了她心中最后的那方净土,她恨他利用她的信任毁了她所有的心血,她最信任最爱的男人竟亲将她再次推进深渊,让她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她恨他,恨他,恨他!!
凤汐五指死死的捏着酒坛,捏到尖长的指甲都被抠翻抠断,说什么今生所求唯她一人,倾尽余生只谋她一人?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可她竟然一字不落的全都相信了。她竟信了杀父仇人的儿子,她竟爱上杀父仇人的儿子。
两年了。
这么久以来她做梦都在想着,她何时才能将亲人的尸骨,重新送回原属于他们的地方凤葬,让他们得到凤息而不是再暴露荒野之地。她更做梦都在想着到那时她或许便能有资格去他们的坟前:祭拜请罪。
她为此利用了那么多的人。
可她的希望却被他毁了。
她又怎能不恨他?
她恨他恨到想要亲手杀了他,可那日她拿着剑想要刺进他的胸口,明明只要她用上不到一分的力,那剑尖就可以轻易的扎进他的胸口刺穿他的心脏,可她握着剑柄,那一剑却是怎么都没能刺得下去。
她,竟然没能刺得下去。
那多可笑!!
曾经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的她竟也会手软?面对如此利用她的人她竟然会下不了手?她竟然对杀父仇人的儿子心慈手软?
那又怎能不可笑?
而她也的确笑着,她拼命的笑着,笑到泪水溢出了眼眶,笑到从来挺直坚韧的背脊也弯曲着,笑到连单薄的身体也在寒风中剧烈的晃动着,笑到眼前的视线模糊仿若天眩地转。
直到哐啷一声响。
少年手中的酒坛落在地面碎裂,酒液肆意横流,少年单薄的身体也终是软软的倒在地上,倒在那碎裂的瓦砾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停的从身体里面溢了出来,浓浓的绸绸的顺着颈脖流尚而下,她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痛楚,似有声音在耳畔轻唤,似有身影在眼前晃动。
她却无法再看清那身影是谁,又底是在唤些什么,卷跷长睫无力轻眨,那迷蒙天色似乎渐渐暗了下来。亦似她的世界再次缓缓陷入荒芜死寂的黑夜,再不复半点洁白色,亦再也看不到丝毫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