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新年之夜(1 / 2)

从急救室出来后,江云瑾被推进加护病房。江尤守在病床前,江云瑾在麻醉失效后迷蒙着醒来,两人默契地没再提这场隐瞒。

主治医生和江尤谈过,江云瑾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已造成多器官功能衰竭。她的呕血症状频发,是因为併发的消化道出血,现阶段主张药物治疗,毕竟化疗和放疗只会加重她的痛苦。

江尤听得脑中一片空白,行尸走肉般回到病房,看到江云瑾熟睡时仍紧皱的眉头时,心像被谁泼了瓶硫酸,酸胀中带着浓烈的痛楚。

命运待她从来都不公平,她所欣喜的、所珍惜的、所拥有的几乎都要夺走,她却毫无办法……

容若木把邻居好友送来的慰问品放进隔间的柜子里,这些天来的人不少,却大多带着责备的口吻埋怨江云瑾的隐瞒。上次江云瑾在书店昏倒,被她用“低血糖”轻描淡写地带过,这次江尤亦不愿多说,但两回被救护车拉走,足够邻里四方茶余饭后八卦一番,便扩散开了。

江尤拎水壶去打水有一会儿了,外面朗姐带程一维过来,正和江云瑾谈话,小鬼不时插几句,独有的生机活力倒让这几日的死气沉沉缓和了许多。

“一维的姨母同事家有个不错的男孩子,高学历,考进了事业单位,父母都退休了,我想介绍给小尤。”朗姐话赶话聊到这儿,容若木迈出隔间的脚步一顿。

“那小孩我见过,挺有涵养,不会像余浩那样不着调。”

“不用了。”江云瑾靠在床头,硬撑的那股精气神消失,病魔变本加厉地把她两颊的肉迅速啃食下去,几天时间她就瘦得不成样子。她歪头看看隔间,容若木在裏面整理东西,她却知道他在听。

“江尤有自个儿的想法,这事我看开了,强求不得。她有中意的人,我瞧着不错,懂得待人接物,是个好孩子。”

朗姐面带疑惑:“你说的是……”

“我!我知道!”程一维扔下变形金刚,骄傲地举起小手来。

江云瑾没让他说下去,笑着捏捏他的鼻尖:“那小维要帮江奶奶看紧了,不准他欺负你的江尤姐姐。”

“嗯!”小鬼答得又脆又亮。

容若木静默两秒,推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打水处的平台放着绿色的水壶,旁边并没有人,他拎起来,视线一扫,朝医院里的花园一角走去。

十分钟前。

江尤刚放下水壶,护士站的护士见她出来,探头告知费用需要续缴。她道声麻烦了,小跑着到王医生诊室前,门还没敲,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正走出来,见到她略带诧异,点点头擦肩而过。

王医生抬头见她杵在门前,柔声道:“江云瑾家属吧,有人帮你缴过费用了,不用再跑了。”

江尤愣愣地点头,关上门迅速追了过去。

“老板多年前在你母亲那里欠了笔账,一直不能心安,这算是他的一点心意。您坚持要归还的话……还是和我们老板亲自说吧。”陈放笑着推拒,朝医院的花园看去。

江尤走到花园内的长廊,长廊中心一辆轮椅突兀地伫立在那儿,她透过背影,看到老人斑白的头发,寒冬的太阳照在上面,泛着银色的光。

“您是?”她试探着靠近。

老人将轮椅扭转,被时光勾勒的脸庞漾出一抹笑。他该是不苟言笑的、严肃的,江尤不懂如何接触的那种人,但善意的笑容融化了她来这儿之前的巨大隔阂感。

“你真是长大了,我最后一次见你,你才这么大。”任青松放平手掌微微比量,看江尤带着打量的目光,掩去眼底的兴奋,自我介绍,“我是任青松,任氏集团董事长。”

任氏集团?江尤脑中飞快思索着,再抬眼看他熟悉的面庞,声音有些僵硬:“任总的父亲?”

“是。”

账单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地响,江尤回神:“任伯父,陈叔叔说您是我母亲的旧识,但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该收您这笔费用,我会以最快的时间把钱转给您的,谢谢您的好意。”

任青松道:“我们先不谈这个。相识就是缘分,我这糟老头子在病房憋了太久,一直想找人聊聊天,你不介意的话,陪我坐坐?”

江尤有些犹豫,看老人期许的眼神,迈开的脚忍不住收回。陈放体贴地拿了坐垫过来,她轻道声“谢谢”便坐下了。

“知道你母亲住院,一直想去看看,可惜不方便。”任青松望了会儿车来人往的门口,忽然道。

江尤静静道:“您太客气了。”

任青松看她一眼:“你跟她真的很像。”

任青松带着回忆的口吻,继续开口:“我和你母亲是大学校友,入学那年家中有事,我下学期才报到。车刚驶进校门,校园内的景色还来不及看,一只风筝就砸在了车玻璃上……”

“我母亲?”

“对。”任青松笑了,“司机把风筝拿下来,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拿,就塞进后备厢,送我进了宿舍楼。风筝的主人是第二天来的,把我拦在宿舍楼口,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母亲。

“眼睛大大的,眼神清澈,两个麻花辫束在胸前,脸红得好像桃花,跟我讨要风筝。”

“那您给她了吗?”江尤被勾起好奇,似乎穿透时光,她触摸到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

“没有。我那会儿被家中琐事烦得焦头烂额,只觉得逃离家庭麻烦后又来了校园麻烦,麻烦串成一个链,就没好气地呵斥了她:‘你昨天怎么不出现?而且这个遮挡视线,汽车撞到人怎么办?你担得起责任吗?’”任青松闭上眼,回忆里,颐指气使的男生是这样对女孩说的。

“‘所以我才没敢出来啊!风筝线断了嘛,而且司机看着这么凶,我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还以为你好说话些的……训斥起人来也像个老头子。’女生也委屈巴巴。

“‘那抱歉了,老头子告诉你个坏消息,风筝被我扔了……’

“‘你!你太过分了!’

“‘没你说得过分,没人要的东西恕我不能物归原主,请回吧!’

“女生跺跺脚,愤愤地跑远了,两根麻花辫一甩一甩,可爱得紧……”

“再然后呢?”江尤打断他的回忆。

“学校组织了一场交际舞会,要求全系参加。我被通知得晚,独自一人过去,被学长强逼着跟落单的她凑了一对。那晚……她一直踩着我的脚在跳舞。”任青松讲到这儿,眼里有怀念。

“‘你是跳舞太烂还是故意的?没人教你好好跳舞吗?’男生恨恨地瞪她。

“‘抱歉抱歉,我没跳过,以为很简单的!’女生惊慌失措地低头,男生的脚背又是一阵疼痛,‘下个月还有一场的,我要怎么办啊!’

“万一下次又是她……男生想到这裏,牙根一疼:‘算了,我教你。’

“……周末我们约在没人用的礼堂,就这样练了八九天。直到下一次的舞会,看她擎着别人的掌心翩翩起舞,像翻飞的蝴蝶,我才知道,她从小就有舞蹈底子,而拜她所赐,我的脚每周都是痛的。”

江尤忍不住笑出来,她很难想到母亲年轻时会这样孩子气。

“那时的您会介意吧?”

“的确。”任青松点头,但脚背的痛抵不过他望见女生在别人怀里飞舞时的失落和难受,他找寻机会“报复”女生,在一次又一次的针锋相对中,他渐渐失了心,渴望她的目光,渴望她对他独有的嗔怒时的小表情。

他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告白,她大方接受,两人牵手走过三年,许下承诺。大四那年,毕业,两人情不自禁造成的果成为砸破他家庭关系的锄头,那年,任垚四岁。

他们无休止的互相折磨就开始了。

“我介意,但欺负她几次就偃旗息鼓了。”任青松看向江尤,“你也知道,你母亲很强硬,怎样的困难都打不倒她,她一直想成为一名教师,教书育人……”

江尤抿唇听着,听那段年少轻狂里,不一样的她和他。任青松抛去那些爱恨痴缠,自他口中,他们成为最普通不过的同系好友,肩负时代的使命,有着憧憬的未来。

“大四毕业后,我们很少联系,一晃眼,二十多年了。”任青松用眼神描摹着与她相似的轮廓,目光越发和蔼,“这些年,生活很艰苦,她带着你也走过来了,她把你教得也很好。”

江尤笑了笑:“小时候有人跟我说,要听母亲的话,我总记着。可渐渐发现,母亲给我的空间很自由,她的规矩和底线是一个点,做任何事,她会让我自己选择绳子的长度,但绳子的一头一定要在那个点上。生活虽然只给了我一个母亲,但我的成长环境却不压抑,这点我真的很感谢她。”

任青松目光沉了一下,没有说话。

“母亲的性格柔弱中带丝矛盾的刚强,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接受别人的资助,哪怕建立在善意之上,这点一直是我们的共识。”江尤站起来,看向任青松,“伯父,很开心能从您的口中听到母亲的过往,我的亲人只剩她一个,所以,她最后的倔强和坚持都是我要守护的,您的帮助我们不能接受,还请您原谅。”

陈放走上前。

任青松望着那抹远去的身影,幽幽道:“陈放,你听见了吗?她说会一直守护云瑾的坚持,云瑾不想她回来,她也不愿回来。”

离开江尤的那刻,他们都记得。

“小尤,不要哭,听爸爸说,往后要乖乖听妈妈的话,保护她关心她,不要让她伤心。”

“好。”

江尤回到水房,平台上空空如也。她急切转身,被人一把捞进怀里,熟悉而安心的气息包裹在四周,她贪婪地深吸口气,环抱住他。

容若木没说话,此时此刻,他能给予的只是一个拥抱。

“我终归是我妈的女儿,只要片刻幸福就足够。”她闭眼,足够她回味一生。

大年夜来得很快,这天江云瑾嚷嚷着要出院,精神头很足。江尤在医生诊室谈了很久,最终收拾东西,下午返家。

屋子被容若木打扫过,小年的那片狼藉早已无影无踪。担心江云瑾身边不够人照料,两人在网上订了些蔬菜,容若木去楼下小摊贩那里买了春联和福字,新房红字,总算是有了过年气氛。

不少同事、好友发来新年短信,江尤简要回复,又编辑几个新年贺语给特殊的人,就把手机丢在了一边。菜来得很快,她拿进屋时,江云瑾想一展厨艺,被她拦下了。

“您呢,就老老实实乖乖地坐在这儿,慈禧怎么享受的,我们都给您安排全了。”江尤逗趣,“您呀,还是操劳命,有人伺候还不好?”

“可小容他……”

“应该的。”容若木撂下三个字。

三人对视,心照不宣。

江尤插科打诨,找出小年前她就给江云瑾买好的大衣:“妈,新年伊始,您是不是该意思意思?”

江云瑾无力地笑笑,不上当:“女儿工作了,享点福不是天经地义吗?你刚说的。”

江尤没好气地看妈妈一眼,一脸无奈。撑起大衣给妈妈试了试,原先量好的尺寸,整个人套进去空荡荡的。她瞧得鼻子发酸,调整情绪道:“您就会转移话题,要点红包都小气成这样。赶紧长点肉吧,不然左邻右舍都以为我虐待您呢。”

“那我今晚多吃点。”

“嗯——”江尤满意地拉长音,“识时务者为俊杰!”

容若木把冰箱门关上,看江尤半蹲在江云瑾膝前逗乐,轻轻拉她起来:“让阿姨去休息下,我们做饭。”

江尤抓着江云瑾大衣的手紧了紧,松开若无其事道:“准备露一手?”

“嗯。”

她笑笑,把江云瑾搀起来。

两人扶着江云瑾往里走。半扶半抱地把江云瑾安置在床上,江尤枕在江云瑾旁边:“妈,我不想做饭了,我陪陪您吧。”

江云瑾闭闭眼:“嗯。”

容若木见状,轻轻阖上门,出去了。

他坐在餐桌前没有动,隔壁传来春晚主持人庆贺新春的贺词,抑扬顿挫,每字每句带着对新年的期盼。卧室的门紧紧的,传来江尤轻轻的声音。

“妈,网上说春晚歌舞类节目多,小品很少呢,不过您喜欢的喜剧演员在,我们明天看回放啊……”

“嗯。”

“明天清早我们吃饺子,是你喜欢的茴香肉……”

“嗯。”

“明天我们去给邻里拜年,就穿我给您买的那件,您穿起来很好看,像模特一样……

“我小时候可喜欢跟您去拜年了,阿姨叔叔们总爱给我糖,我记得小学那会儿年后掉牙掉得厉害,被您说了好久,您瞧……我心眼是不是蛮小的,都能记这么长时间……

“后天我们去哪里呢,我带您去老剧院吧?我问过了,那边过年不休息,我们去听您最爱的戏啊……

“妈……

“妈……

“妈……您不要走……”最后一声轻飘飘的,是在祈求永实现不了的愿望。

鞭炮声声,和烟火一起炸裂在这个新年之夜,盖住江尤的话语。容若木推门而入,江尤满脸泪痕地望向他,一手攥着江云瑾的手,一手拿着两个精致的红包。

“若木,我妈说新年快乐。”

穆清揉揉被撞的肩膀,冯铮电话又催了过来,听声音已经喝多了。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街道上空无一人,尽头像是怪物张大的口,想要吞噬一切似的。

穆清禁不住打个寒噤,手机又振动起来,他看都没看,划开直接道:“别催了,十分钟后菜和人一起到你家!”

手机那头静了一瞬,响起才分别不久的任垚沉重的声音:“穆清,江尤的妈妈去世了。”

穆清心头一紧:“她现在怎么样?”

“容若木一直陪在她身边。”

“……”

他低下头,想起与之相撞那人嘴角的几缕血迹,以及对方那像是冰冷的刺的眼神。

他见过容若木很多次,起初目光不含友好,到最后有些敌视,却从未这样冷淡陌生过,像另一个人。

穆清想起那日李格带着睡意蒙眬的晴天霹雳。

“江尤?江尤没和我一起啊,我和她说过许多次了,可她护照都没有办,不可能来美国。”

她想到什么,犹豫道:“学长,我有点担心江尤的安全。那个叫容若木的人……G市那天,江尤瞬间就被他带离了超市。”

“他不是江尤的表哥吗?江阿姨说他是江尤的同学。”

有什么从迷雾中渐渐拨开,江尤支支吾吾的神情,不愿多谈的隐瞒,近郊、超市、美国洛杉矶……穆清泄力地靠在车门上,眼中风起云涌。

江云瑾的葬礼上,江尤没通知多少人,棺木抬到柳坟火葬场,江云瑾的一生归为一抔土,被她亲手捧着,送到墓碑下。

人心底有太多伤悲,泪流得太多,就有些麻木了。江尤在墓碑前跪了许久,眼睛酸胀,她把墓碑仔细擦干净,望着江云瑾的照片,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不论形式如何,我还是和您跨过了这个新年。

“茴香饺子您最后还是没吃上,我端了过来,这次没人跟您抢。

“书店开门了,若木会帮忙盯着,我想辞掉新宇的工作,接手书店。这些年看您忙碌,我心下有数,这也是我衡量很久做的决定,您会支持的,对吗?”

照片上江云瑾笑得和蔼,眉间皆是宽慰。她向来不担心江尤的生活、工作,独独情感,她们太相像,像到走入相同的命运轮盘,身不由己。

春节过后,又迎来一阵开学高峰,书店里还是人来人往,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改变而发生什么变化。容若木帮客人把零头找好,静坐在收银台前,耳边蓝牙耳机闪着光。

“江尤都和你说了?”

容若木动作一顿,轻应了一声。

沈潇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背地暗戳戳劝人分手被当事人知道,真是太尴尬了。沉默一时包围在他们之间,隐隐约约,容若木似乎说了句什么。

沈潇愣了愣:“你说什么?”

“谢谢。”

声音沉稳而真挚。

容若木并非不识好歹,明白沈潇为他操碎了心。兄弟情谊同爱情不是对立的,正如江尤所说,朋友间最重要的是“和乐”,或许沈潇的好心差点伤害到他们,但这也是他默认过的,怪不得沈潇,也不至于丢了这个朋友。

沈潇一时赧然,摸摸后脑勺,岔开话题:“盛教授说这边已经准备完毕了。”

说完,他才缓过劲来,恨不得扇自己嘴巴。

容若木表情冷淡,手却攥紧了顾客递来的纸币:“大概什么时候?”

“一周以后。”

容若木把书慢慢消磁,心头闷闷的。这段时日经历太多事,他总心存侥幸,似乎只要他和江尤十指相牵,便同这片天地融于一处了。他第一次来到这裏是在除夕夜,时间的差错令第二次旅程紧随而来。同沈潇将时间前置两个月后,衣柜中的意外,将他带到她身边。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感恩这一次的相遇。而如今的现实是,他背负无数人的心血,他逃不开,躲不掉,终要回家。

他沉寂几秒,轻轻道:“回去前,我要见一个人。”

窗明几净的人事办公室,Anna皱眉找出申请表,她简要浏览了下,递到桌前。

“个人信息填写一下,至于离职原因……你三月初要返校吧?就写继续学业。”

江尤接过来,感激地笑笑,四处跳槽记在工作档案里,不利于找工作。虽是实习却同样受到合同的制约,Anna此举很为她着想了。

“按照公司规定,员工离职需要面谈,不介意问几个问题吧?”

公事化的严肃氛围让江尤恍然又回到入职时,却没了那会儿的拘谨和紧张,她点点头。

这时,门被拉开,于飞踩着六厘米的高跟,“哒哒”地进来:“Anna你先出去,我和她谈。”

摘掉斜肩包,于飞脱掉大衣,她是一路跑着过来的,感觉发顶都泛着热气。

江尤看她急迫的模样,心裏过意不去,叫了声于飞姐。

于飞摆手:“别叫我姐,您是我祖宗。”她往老板椅前一坐,把电脑打开,浏览着邮件,“和穆清谈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