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屋子基本恢复原状,已是后半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裴潜从床上坐起,瞧着还在擦拭血迹的花灵瑶道:“其实你根本不必白费劲儿,我这就走了。”
花灵瑶手上不停,说道:“就算要走,也该将这裏收拾干净。”
裴潜眉宇一挑,突然“砰”的一脚踹翻了刚刚被花灵瑶摆好的椅子,怒道:“你还不死心?报国寺的贼秃已经来抓老子了。今晚要不是红盟的人也想来杀老子,两帮人马莫名其妙地斗了起来,这会儿我的脑袋在不在脖子上还不定呢!”
花灵瑶平心静气地抬起身,将椅子重新摆好道:“你要走就走,何必冲我发火?”
裴潜哼了声道:“硬的不行来软的,你休想!老子生来就是软硬不吃!”腾身探臂搭住横梁,双腿往梁上一骑,左掌按住圆木缓缓上提。就见一片三尺长的木块被他的手掌吸了上来,露出中空的内腹。
裴潜从里头取出了穿云弩、珠宝盒等等见不得光的宝贝玩意儿,一一收拾妥当把横梁还原,飘落在地道:“你走不走?”
花灵瑶淡然道:“既然你主动退出任务,我就没有义务再跟着你。祝你一路顺风。”
裴潜木无表情,跨步走出里屋,推开了房门,一股凉爽的夜风吹拂着豆大的雨点砸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不自禁地顿了顿足,心道:“老子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
奇怪的是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开心,反而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留在了这裏,从此只会越行越远。
“再试一次好不好?”忽然,身后响起了花灵瑶的话音。“我能感觉到你内心的不甘。因为你生来就不是个愿意承认失败的人,所以你也不愿就这样灰溜溜地逃走,丢下一个烂摊子让人笑话,对么?”
裴潜伫立不动,嘿然道:“不错,我是不愿失败。可老子更不愿把命丢在这裏!”
花灵瑶缓缓道:“那就请你留下帮助我们。我向你保证,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的安全。假如你我都会死,那我一定会死在你的前面!”
裴潜的背影不经意地颤了颤,恍惚之中想起了许多年前,有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语。那时候的他还小,惊惶失措地趴在她的背上,在刀光剑影中挣扎求生,看着鲜血从她的身上每个地方汩汩地流淌出来,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他的眼睛被雨水打湿,摇摇头苦笑道:“花姑娘,我没你想得那么能干。何况你想要的东西,十有八九被裘火晟藏在了身上。除非抓住他或者杀了他,否则根本没有可能拿到手。”
花灵瑶的眼睛里有异彩闪动,轻轻道:“我们可以设法把他骗到洞外来下手。”
裴潜想了想,说道:“三个条件,谈得拢就谈,谈不拢拉倒。”
花灵瑶按捺欣喜道:“说吧,哪三个条件?我尽量满足你。”
裴潜低哼道:“别跟老子玩字眼儿,什么叫‘尽量’,还带打折扣的?”
花灵瑶笑笑没言语,裴潜背对她举右手竖起食指道:“第一,不准再拿水灵月的事儿跟老子纠缠不清;第二,事成之后我要六两血玛瑙;最后——”
他竖起第三根手指头,停顿了下才说道:“你嫁给我做老婆!”
花灵瑶的笑意冻结在唇角,裴潜举着右手,晃了晃竖起的三根手指头道:“你要是答应,我就留下再干一票。你要是觉得为难,那便当老子什么都没说。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身后还是一片寂静。裴潜笑了笑,道:“算了,老子不为难你了。”跨步往门外漆黑滂沱的风雨里行去。
“等等!”在裴潜的左脚即将跨出门槛的一霎,他听到了花灵瑶的声音。
“六两血玛瑙……我可以想办法满足你。”花灵瑶的语气低沉,也听不出她此际心中更多的意味。“月儿的事,我只能保证红旗军方面绝不插手。”
不等裴潜表示反对,花灵瑶接着道:“我也可以答应你的第三个条件,但必须是在事成之后。我想对于这点,你不会反对。”
裴潜怔了怔,没料到花灵瑶会答应下来,反有些怀疑道:“你真的愿意?”
花灵瑶深吸口气点了点头。那天在玉江边的林子里,她拦下水灵月放走了裴潜。她劝说月儿,这是必要的牺牲——为了大业。而今冥冥中似有天意循环,轮到她来做出同样的牺牲了。
如果拒绝,也许红旗军还会有其他办法弄到火药配方和图纸,但所付出的代价一定会远远胜过现在;如果拒绝,她将永远没有勇气面对遭受蹂躏的水灵月,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内心。
“那么为了表示诚意,”裴潜慢慢放下高举的右臂道:“你得让我先看一下真容。”
“好。”相对于向这个恶棍献身,眼下的要求已是微不足道。须臾之后,花灵瑶漠然说道:“阁下可以回过身了。”
裴潜关上房门转过身子,刹那间看得呆了。那是一张倾城倾国,完美无瑕的容颜,拥有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典雅,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秀丽在昏暗的烛光里,却照亮了整个世界。
裴潜怔怔盯着花灵瑶绝世无双的俏脸,心底里竟生平第一次涌起一丝丝罪恶感。
他下意识地舔舔嘴唇,看着花灵瑶重新易容,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委实无法相信这两张判若云泥的脸孔,居然会拥有同一个主人。
尽管他隐约已猜到花灵瑶的姿色不差,但展现在面前的真容,还是远远超乎了自己——应该是所有人的想象之外。
毋庸置疑,他是个色鬼。但一直以来,都是那种先顾命再顾女人的色鬼。所以才能逍遥快活地活到今天。但在看到花灵瑶玉容的一霎,裴潜甚至觉得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会为这张脸去杀人,去拼命,毫不犹豫地去干出任何一桩大逆不道的巨案!
值!如果说刚才还为花灵瑶的承诺而意外,而踌躇,这一刻裴潜却已开始庆幸自己的抉择。当然,他还不至于为了一张刚刚看到,连摸也没摸过的俏脸,就色令智昏地把小命拱手交给花灵瑶。只是试着再偷一次图纸和配方,又不是明抢,这买卖做得并不亏。
他想了想,又颇不放心地问道:“刚才那张脸底下,不会还藏着一张吧?”
花灵瑶面现怒容,冷然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我必须告诉你:尽管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顺利拿到火药配方和地图,可绝不表明你有权力对我们肆意侮辱,更不代表你可以无视我们所有人为此所作出的牺牲!”
她的眸中隐隐涌现泪光,语气微颤道:“就在刚才,又有四位红盟同道牺牲了性命。他们是来杀你的,可是为了义军的大业,他们毅然决然地撤走,没有半句怨言!或许阁下会觉得这些人都是无可救药的傻瓜,但正因为有这样的傻瓜存在,我们的复国大业才不会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为什么你们女人说着说着就喜欢动感情,流眼泪?”裴潜眨巴眨巴眼,缓缓踱回小厅里道:“我不关心你们的复国梦想,也无法理解你们的想法。但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
他在桌子上放下穿云弩,放下首饰盒,放下收拾起的行李,猛地一屁股坐定在椅子里道:“丢你娘的,老子肚子饿坏了!”
花灵瑶怔住了,做梦也想不到此情此景之下,这混蛋居然还有心情要吃的!
但偏偏屋里里凝重肃穆的气氛被他这么句石破天惊的“丢你娘”给化解去大半。
花灵瑶平复微微激动的心绪,点点头道:“厨房里还有些东西,我帮你热一下。”
“不用了,”裴潜伸手想拉住花灵瑶,却被她森寒的目光一瞪,吓缩了回去,讪讪道:“那点冷饭冷菜,吃了只会倒胃口。你去恒月轩帮我订一桌三天后的宴席,要最豪华最上等的那种,而且必须是最靠里的那间清静包间。”
花灵瑶沉默须臾,说道:“你想请裘火晟吃饭?他未必肯轻易离开天阳洞。”
裴潜胸有成竹地靠在椅背上道:“我的面子太小,换个人就未必了。”
“流云沙?”花灵瑶讶异道:“可他怎么可能帮你代邀裘火晟?”
裴潜笑道:“我刚刚杀了裘翔桐,得罪了裘火晟,这件事是个人都听说过。于情于理,老子都得诚惶诚恐地向裘火晟赔罪求饶。为表示诚意,当然得在恒月轩摆上一桌。可又怕裘大人对卑职余怒未消,只能求流云大人代为相邀。”
他担起二郎腿,眼光盘旋在花灵瑶的脸上研究着她的易容之术,笑着道:“他要不来,驳的不是段副学侍的面子,而是流云院监的金面。”
花灵瑶顿时想起傍晚流云沙来访时,裴潜为了毒杀裘翔桐的事,连声赔罪叫冤,敢情在那时这小子就已经打下伏笔!
她凝视裴潜得意洋洋的模样,问道:“可你就这样去找流云沙,会不会引起怀疑?”
裴潜道:“不是老子去见他,是他明天一早准会屁颠屁颠来拜见老子——外面有四个护衞被杀,流云沙闻讯后岂能无动于衷?”
花灵瑶道:“那丁昭雄和报国寺呢?这三天里,他们会放得过你?”
裴潜道:“丁昭雄既要查内奸,又要接待京师要员,对老子已是分身乏术。报国寺雄远那贼秃,今晚已赔进了六个手下,倒是不会干休……”说到这裏,他闭口不言,只静静盯着花灵瑶。
花灵瑶立时明白这小子在打什么鬼主意,颔首道:“好,我来处理报国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