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晚辈里出了两个孩子,老大顾行舟,小的顾川,同父异母,生来不和。
顾行舟如今是顾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好笑的是,这私生子比顾川这正妻生的儿子还要大上十来岁。
顾行舟和他母亲之前一直被顾川父亲养在外面,顾川母亲走了之后,他爹做足了三年表面工夫,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把顾行舟和情人接到了家里来,还豪掷千金补了个婚礼,任谁看了也得认为是母凭子贵的典范。
顾川母亲在生他时因羊水栓塞去世,他小小年纪头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后妈和长他十岁的哥,日子过得水深火热,也因此老早就养成了如今这副叛逆性子。
近几年还好上一些,若在十多岁时,顾川在家里能抄起凳子直接和顾行舟干起来。
也是因为衡月一直在身边看着他,顾川才没走岔路。
顾川上高中后,性子收了不少,但他一直不满顾行舟和衡月的婚事。当年两人婚事作废,顾行舟远渡国外,顾川第一个拍手叫好。
顾行舟已经好几年没回国,顾川没想到他私底下竟然还在联系衡月。
此刻,铃声振了几响,衡月没急着接,而是看了眼顾川。
顾川神色冷硬,厌烦之意毫不掩饰:“他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问完,他又意识到什么,看着名字下方显示的地区北州市,眉心拧得更紧:“他回国了?”
衡月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她接通电话开口道:“喂。”
手机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南月,是我,顾行舟。”
南月,衡南月,是衡月以前的名字。南,取的是他父亲的字,她父亲离世后,她母亲带她改了名,那之后很少有人叫她“衡南月”这个名字。
顾行舟是个例外。
衡月淡淡“嗯”了一声。
“小川和林桁怎么样了?”他问。
衡月也不过才知道这事,顾行舟的消息倒是灵通。
她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回国了。”顾行舟道,他说罢停了一会儿,见衡月对他回国的消息并没有什么反应,无奈地笑了一声,继续道,“晚上有个饭局,秦校长也在,小川的老师给他打电话,他顺口就告诉我了。”
顾行舟滔滔不绝:“我记得你读书的时候很不喜欢和老师打交道,没想到如今也愿意抽出时间来处理孩子的这些琐事。”
衡月对此不置可否,她慢吞吞地问道:“前段时间秦崖告诉我,你托他照顾林桁,有这事吗?”车子停在路边,窗户紧闭。夜风狂妄肆意,拂过车窗玻璃,风雨欲来,整座城市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衡月语气平淡,但顾行舟与她相识多年,敏锐地察觉出她话里的不快。
他也不解释,反倒闷笑了一声:“我说怎么觉得你心情不太好,原来是因为这事。怎么,生气了?嫌我多管闲事?”
衡月屈指敲了下方向盘,直白道:“有点。”
那边沉默一秒,随后笑声更显。衡月接电话的整个过程中顾川都歪着身子,耳朵快要贴到她的手机上去了。衡月伸手将他脑袋戳远,他安分了没两秒,就又靠了过来,防顾行舟跟防贼似的。他在一旁听见衡月的话,突然察觉出点儿不对劲来,感觉自己好像被顾行舟当了枪使。
顾川并非无缘无故就厌恶林桁,他在顾行舟和顾行舟他母亲的阴影下生活了十多年,敌视和顾行舟有关的一切几乎成了他生活的本能。
开学前某次在饭桌上,顾川偶然从他爸口中知道顾行舟托秦校长特别关照一名叫林桁的转校生,顾川便下意识把林桁这个名字划在了顾行舟之列。
然而此刻听见衡月口中顾行舟和林桁这半生不熟的关系,顾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顾行舟当成了用来试探衡月和林桁关系深浅的工具。
但以他对顾行舟的了解,顾川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林桁不过是林青南的儿子,法律上衡月虽然有抚养他的义务,但那神经病这么紧张做什么。
顾川心中“嗤”了一声,转头看了眼林桁,却见林桁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再看着窗外,而是端正坐着,直勾勾盯着他姐的侧脸,眼睛都没眨一下。
跟今天下午他救下的那小猫崽看他的表情一模一样。
顾川:“……”
送完顾川,衡月和林桁回到家不过两分钟,天空就下起了暴雨,闪电撕裂夜幕,雷声一声接一声地怒吼,大雨“劈里啪啦”地拍碎在落地窗上,听得人心颤。
两人洗漱完,衡月拿出医药箱,在沙发上坐下,叫住了从浴室出来的林桁:“林桁,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林桁抬手摸了下眉尾,一看指尖没血,便道:“不碍事。”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人还是乖乖坐到了衡月面前。
他头发湿漉漉的,也没吹干,只用毛巾随意擦了几下。
不出衡月所料,他洗澡时压根儿没顾及伤口,现下伤口沾了水,血痂脱落,小小一道口子愣是让他折腾得边缘的皮肤都有点发白。
衡月拿起浸了碘伏的棉签,往伤口上滚了一圈,很快便有血缓缓从裏面渗出来。虽说伤口不深,但看起来也不轻,若不好好处理说不定会留疤。
她蹙着眉问:“疼吗?”
林桁道:“不疼。”
衡月不信,血都已经快把棉签浸透了,怎么会不疼?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能忍痛。
然而林桁却像是没痛觉神经似的,任由衡月拿着棉签在他脸上滚来滚去,药液渗入伤口,他睫毛都没抖一下。
他今夜实在太过安静,偶尔抬起眼看向衡月,很快又垂下了眼睫,一看便知他心神不定。
为方便衡月的动作,他头垂得很低,背也微微躬起,仿若一座沉默无声的青山伫立在她跟前。
衡月靠得很近,熟悉的馨香随着呼吸进入少年的身体,林桁缓缓吐了一口气,像是有些受不住这么近的距离,小幅度地往后退了一下。
棉签压着擦过伤口,刚止住的血又浸了出来,衡月蹙紧眉心,伸手掐着他的下颌把他的脸掰了回来,语气重了些:“别动。”
这两个字多少带了点命令的意味,林桁不自觉地停下了后退的动作。
他悄声望了衡月一眼,见她不像在生气,顺着下巴上那两根没用多少力道的手指,垂首靠近了些。
他眼睫毛生得长,根根分明,如同雏鸦羽毛似的密,这样半合着眼眸安静坐着,一层浅薄的阴影落在眼下,衬得凌厉深刻的面部轮廓都柔和了几分。
给人一种温和的孤独感。
十七八岁的少年,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来到北州,好不容易读上书,却在入学第一天就破了相,不难受才不正常。
可衡月看着他,又感觉他似乎不仅是难受,心裏像是藏着其他事。
衡月在回程途中便察觉出几分端倪,只是在顾川面前,顾忌少年心思细腻,她不便开口问起。
眼下只有两个人,衡月屈指在他下颌上挠了一下,问道:“怎么了,不开心吗?”
柔软温热的指腹刮过坚硬分明的颌骨,有点酥麻的痒,密长的睫毛颤了几下,林桁摇头:“没有。”
撒个谎也是心神不安。
衡月听见了他的回答,又仿佛没听见般,她“嗯”了一声,换了只棉签仔细地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擦了一圈消毒水,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开心?”
林桁:“……”
“没有不高兴。”他还是这么说。
因他答不上来,更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呢?
生活过早地将少年的血肉之躯打磨成一副不屈的硬骨,他不懂得示弱,也不会撒娇。此刻受了伤面对面坐在衡月面前,也只是像吃了哑药般沉默不语。
窗外风雨不歇,豆大的水珠不断敲打在落地窗上,雨滴滑过玻璃,水痕斑驳,似幅无序变化的图案,乱得如同少年理不清的思绪。
林桁没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衡月停下了动作,微偏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像是在观察某种习性特别的动物。
明明衡月的视线十分柔和,但在这注视下,林桁却有种心思全被看穿的感觉。
他不大自在地动了动眼珠:“怎么了吗?”
衡月没回答他,还是就这么盯着他。
林桁偷偷看她,又沉默地垂下眼,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衡月突然思索着开口道:“村长昨天给我发了条消息。”
林桁“嗯”了一声,他头发湿湿软软,语气听起来也莫名软和:“什么消息?”
衡月像是在故意勾起他兴致,慢吞吞道:“他前天路过你家,让我跟你说一声,你家地里的油菜被人偷了。”
衡月话说得慢,林桁反应也仿佛慢了一拍。他听见这话,怔愣了一瞬,随后面色微变,手撑在沙发上脚下一动,竟直接站了起来。
气势十足,如同要和人干架。
他情绪一项平稳,很少有起伏剧烈的时候。
衡月仰头诧异地看着他,林桁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很快又坐下了。
他把自己的下巴重新塞进衡月手里,干巴巴道:“……哦,偷吧,放地里也都坏了。”
在往年,那十几亩油菜是林桁家一年经济的主要来源之一,几乎每年都有人来偷。夜里常常需要他在地里守着,有时候一守就是一夜,无怪乎他听见这事儿后反应这么大。
衡月看他反应觉得有趣,沉思两秒,坏心眼地骗他:“村长说油菜杆也让人砍光了。”说罢,衡月看见他眉心扯了一下,“心疼”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她神色如常,林桁压根儿没想到她是在逗他。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地“嗯”了一声,怎么瞧都是一副分外不舍的模样,倒还挺可爱。
衡月一边想着,一边像捏小孩脸蛋一样伸手在他脸上轻揪了一把,没捏起多少肉。
她皱了下眉,这么瘦,还得补。于是问他:“今天喝牛奶了吗?”
林桁摸了下脸,回答她:“喝了。”
她试探着问:“睡前再喝一瓶?”
林桁已经刷过牙,但他好像不知道怎么拒绝衡月似的,还是点头:“好。”
两人正说着,桌上衡月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起微信提示音,衡月拿起一看,是顾川发过来的消息。
第一条就五个字:姐,养猫,打钱。
消息后附了一张他今日救下来的小橘猫的照片。
小猫比衡月想象中要伤得重些,伤势已经处理过,浑身剃得光溜溜的,瘦骨嶙峋的怪可怜的,身上缠着几处白绷带,脖颈上带着一只过大的伊丽莎白圈。
就在衡月看照片的时间,顾川又发过来几张给小猫看病的电子账单。
要钱要得有理有据。
顾川是顾家半个继承人,身上哪里会缺钱,无非是小孩子古怪的攀比心理作祟,要在衡月这儿来找点身为正牌弟弟的存在感。
衡月也不拆穿他,给他转过去五千,转完又想起什么,扭头看了眼在一旁默默收拾药箱的林桁。
小橘猫营养不良,林桁看着也瘦。
她点开置顶的微信头像,找到“转账”,想了想又放下手机。
衡月基本没见林桁买过什么东西,也不见他去银行取钱,想来现金更适合他。
她从包里取出钱包,随手抽出一小叠红钞塞进了林桁的书包里。没数,但看厚度,比顾川那几千块钱只多不少。
林桁没看见她的动作,收拾完,乖乖拿了瓶奶边看书边喝,懂事得完全不需要人操心。
衡月正在例行检查邮件,顾川骗到钱,一直在往衡月手机里发小猫的照片,从小猫走路到小猫睡觉,似乎要让衡月觉得这五千花得值,产生养猫的参与感。
衡月拿起手机时不时瞥一眼手机,看见最新一张照片是那小猫蹲仰躺在沙发上,抱着只小奶瓶猛嘬,喝得肚子都撑了。
衡月偏头看窗前同样在喝奶的林桁,拍了张林桁的背影给顾川发过去。
GC:?
NY:好好学习
也不知道是不是气着了,顾川总算消停下来,没再给衡月发消息。
暴雨冲刷了一夜,连第二日的晨光也越发透亮明丽。
十七八岁的鸟在展翅欲飞前从不鸣叫,一班的早晨仍如深林般安静。宁濉和李言一前一后踩着铃声进了教室,看见林桁和顾川两个人正埋头在写什么东西,趁老师还没来,他俩放下书包,齐齐转过头开始八卦。
“林桁,川仔,你俩昨天是不是被老谢请家长了?”
顾川在写卷子,没回,林桁也正低着头算题,听见“家长”两个字皱了下眉,但还是“嗯”了一声。
不只请了“家长”,请的还是同一个“家长”。
李言见他俩奋笔疾书的专注样,“嘶”了一声:“这不是昨天的作业吗?怎么你们都没写啊?”
顾川脾气虽然浑,成绩还是不错的,他晚上回家一般不写作业,晚自习做不完就早上来赶,不算稀奇。
美其名曰遵从教育部的学业减负安排,反卷,不加班。
倒是林桁,他高三半途直接插|进一班,成绩肯定不差,总不能也不爱做作业。李言猜测着,多半是回家挨了骂。
林桁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也没回答,总不能说是因为额头上那点伤,昨晚很早就被衡月催着睡觉去了。
林桁看着随和,实则自尊心强得要命,这种事打死他也不会主动说给别人听。
宁濉看林桁低着头不吭声,以为他是因为第一天就被请家长感到难过,胸中陡然升起股关爱新同学的豪气,安慰道:“没事林桁,你学学川仔,老狗作风,半学期起码上一次大会通报。请个家长挨顿骂,没什么大不了。”
顾川听到这默默抬起头,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宁濉伸手把他脸转过去,只当没看见。
林桁摸了下耳朵:“谢谢,我没事。”
几人正聊着,谢云踩着高跟鞋进了教室,宁濉听见声,赶紧拉着李言转过了身。
李言从包里摸出一把夹心黑巧扔到顾川和林桁的桌上,压低声音:“尝尝,新买的味儿,醒神。”
鲜绿色的包装纸裹着巧克力滚到顾川手边,他不客气地直接拆开一颗扔进嘴裏,斜乜着林桁眉骨上那张扎眼的创口贴。
想也知道是谁给他贴上去的。
顾川眯了眯眼,想起昨天林桁在车上跟一条被捡回家的流浪狗似的盯着他姐看,一时又有点来气,他嚼了嚼口中的巧克力,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林桁,你和我姐——”
“不是。”林桁开口打断他。
小霸王皮笑肉不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顾川叛逆期的时候他爹不在,衡月就是他半个妈,大早上被迫闻着林桁身上熟悉的茶香追忆了一波过去,顾川心裏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那茶香是衡月家里的味道,她喜茶,车载香水大多都是绿茶香。
林桁盯着卷子,一脸正经:“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顾川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