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桁到校后先去办公室找了谢云,高三学习任务重,只剩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他领了足足十多本练习册。
此刻正是早读时间,沿途教室十分喧闹。
教学楼是一栋连体的U形建筑,初高中合并,西楼初中,东楼高中,中间围着圈宽阔的运动区。
教学楼墙上闪烁的巨屏、活动区伫立的人造山石活水和多台可以直达顶层的电梯,处处透着雄厚的资本气息。
林桁这些日表现得十分平静,然而此刻听着暌违许久的读书声,心中仍产生了一种回到学校的欣喜实感。
U形回廊两边教室相对,谢云领着林桁穿过走廊,边走边同他介绍教学楼布局,又叮嘱他如果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去办公室找她。
虽然学校里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校长亲自领到她面前的学生不超过五个,因此谢云对待他们并不敢掉以轻心。
林桁能够察觉到谢云对他超过普通师生的关怀,也知道这份特殊是沾了衡月的光。他安静听着,时而“嗯”一声应她,或是开口谢过。
谢云看他性子虽然闷,但好在谦逊有礼,嘴角不由得拉开了一抹笑,毕竟富贵孩子最是难教,打不得、骂不得,难得有个尊师重道的。
她班里有个老爱惹是生非的小霸王,谢云看见一次头疼一次。偏偏家庭背景摆在那儿,训都不能下重了嘴,不然小少爷若是不高兴,她可能都得因此走人。
林桁走进一班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班比其他班安静不少,大部分学生都没在早读,而是埋头刷题。
一班是学校管得最松也最自律的班级,学生都是尖子,各有各的学习之道,普通班级的统一管理并不适合这帮尖子生。
谢老师显然对自己班独特的作风已经是见怪不怪,她站上讲台,敲了敲黑板,引来台下同学的注意力:“说个事儿啊,咱们班上来了位新同学,之后的这一个多月会和大家一起奔赴最终的考场,掌声欢迎啊!”
谢云带头鼓掌,学生也都很给面子,鼓掌声起哄声接连响起,一道道好奇的目光落在林桁身上。
靠窗后排有个女生看了林桁几秒,像是发现什么,手肘忽然往身边埋着头跟大题较劲的同桌身上怼去,兴奋道:“言言,你看,新同学好像不是很高啊!”
叫“言言”的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听见身高两个字脸色立马就臭了,愠怒道:“别烦我!”
他说着,左手烦躁地甩开她,右手还在草稿纸上写公式,典型的书呆子学霸作风。
“真的!”女生也不生气,笑眯眯道,“你看嘛,他站着只比老谢高了一点,顶多隻有一米七五,你一七三,说不定他偷偷穿了增高鞋垫,比你还要矮一截!”
一班共四十七个学生,男女参半,其中四十一个都是高个子。基因带来的天然优势在这个班级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智商还是体格,他们永远高常人一等。
这是不容辩驳也无法扭转的事实。
当这个班上的人站在一起,就像一丛乌压压窜天长的青竹竿,教室都显得有些逼仄。
但竹竿里也有几个身高不那么异常的普通人,李言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是其中最矮的一个。
骤然听见班上来了个可能比自己还矮一截的,李言没忍住好奇,抬首往讲台看了过去。
林桁正在自我介绍,就简短一句话:“大家好,我叫林桁。”
他身形高瘦,面部轮廓硬挺,眉目乌黑,外表尤其惹眼。长得好在哪都是优势,引起了底下一阵不小的讨论。
有个男同学皱着眉,没忍住对身边的同学道了一句:“服了,吃什么长得这么帅!”
另一个举起中指推了推眼镜,颇为自通道:“确实,都快赶上我了。”
谢老师抬抬手,示意起哄的人安静点。她往台下扫了一圈,发现整间教室就最后一排靠窗还有个空位,桌子上一个黑发寸头的男生正埋着脸在睡觉。
他弓着脊背,一条长腿岔在课桌外,耳朵上戴着只银色耳钉,从谢云进教室到现在,整个过程一直没抬过脸。刚才说林桁个矮的女生就坐他前排,见谢云的目光扫过来,一肘顶在寸头男生的课桌上,压着声提醒道:“川仔!别睡了,老谢来了!”
她声音放得低,顶桌子的声却不小,“砰”的一声,课桌猛地一震,全班同学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一直安静睡着的人也终于有了点动静。
寸头男生从臂弯里抬起头,看向不客气撞他桌子的前桌,又抬头望了眼讲台上站着的谢云,最后,轻飘飘扫了眼台下站着的林桁。
他双目清明,不像是刚醒,眉心凝着股戾气,脸上丝毫没有学生被老师抓包时该有的害怕情绪。
这人就是让谢云又喜又恨的小霸王——顾川。
谢云对他早自习睡觉的习惯已经习以为常,但新同学刚来,老师的师威还是得顾及,她咳了一声,佯装训斥道:“困就回家睡,睡醒了再来上学。大好时光,马上就高考了,在教室里睡觉算什么话!”
顾川也不答话,皱紧眉头薅了下头发,视线淡淡地从谢云身上扫过,还不紧不慢地从桌斗里掏出瓶矿泉水喝了一口。
谢云对他向来睁一眼闭一眼,训完立马回到正事上,她看了眼顾川,思考了两秒林桁坐顾川身边被他揍的可能性,随后道:“林桁,你长得高,就顾川身边还有位置,先和他坐吧,之后如果不合适的话还能换。”
顾川喝水的动作一顿,视线回到林桁身上,眉头顿时皱得更紧。
林桁对此并无异议,他提步向教室后方走来,长腿迈了两步,李言的眉头立马皱得比顾川还深。
新同学身高腿长,哪像是只有一米七五。
女生顿悟地“哦”了一声:“不好意思,言言,前排挡住了,我刚以为他站讲台上呢。”
她拍了拍他的肩,故作惋惜:“新同学起码得一米九,你还是我们班最矮的。”
她说着,眨巴眼睛看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男生。
话毕,换来了一记毫不留情的手拐。
林桁并没注意到顾川敌视的目光,或者说他看见了,但他并不在意。
谢老师背着手在教室转圈看学生在干嘛,林桁走至最后一排坐下。放下书包,书还没掏出来,前桌的女生就翘着凳子背着谢云转过了头,小声但热情地打着招呼:“我命运般的后背终于有人可托付了,新后桌你好,我叫宁濉。”
她介绍完自己,又伸手拍了拍一旁戴眼镜的同桌,笑得开怀:“李言言,我老婆。”
学生时期口无遮拦是常态,李言一脚踹在她摇摇晃晃翘起一条腿的凳子腿上,压低声音骂道:“闭嘴。”
他瞥了眼谢云的背影,见没被发现,顶着张正经脸对林桁道:“我叫李言,是她爹。”
林桁以前学校的校风严谨,学生性子比较内敛,同学间不可能开这种玩笑。好在林桁接受能力倒是很强,听见宁濉的话有些愕然,而后在听见“是她爹”这几个字时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微点了下头,把刚才在讲台上介绍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好,我叫林桁。”
林桁话音一落,一直趴着没说话的顾川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凳子划过大理石地面发出刺耳的抵磨声。他眯眼看着林桁,语气不善:“你刚说你叫什么?”
他声音中气十足,宁濉和李言神色骤变,长颈龟般猛地缩回头,拿起笔装模作样地学习起来。
等谢云听见动静回头,就只看见顾川一只手撑着桌面,侧身怒视着新同学,一副要找事的模样。
谢云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太阳穴一下下地突突跳动起来。
她无法放任不管,提高声音斥道:“顾川!出来!”
或许是林桁和姓顾的人天生不和,两人分明是第一次见面,顾川对林桁的态度却恶劣得如见仇敌。好在顾川被谢云叫走,林桁安安稳稳上完了第一节课,开了个好头。
课后,顾川才臭着脸从谢老师办公室回来,不知道谢云和他说了什么,他回来后冷着脸靠在凳子上,没再找林桁的茬,但显然仍不待见他。
对于林桁来说,只要不找他麻烦、不打扰到他平静的校园生活就万事大吉,态度好坏并无所谓。
课后休息时间,林桁收到了衡月的消息。
学校电子设备管得不严,毕竟这些个公子小姐各个金贵,家长几个小时没联系上人电话就一通接一通打到老师办公室去,谢云哪里顾得过来。
林桁的手机放在书包里,声音不大不小地振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条转账信息,衡月往他微信里转了五千块钱。
紧跟着又弹出一条。
NY姐姐:新学校还适应吗?
顾川听见消息提示音,下意识地往声音来源扫了一眼。
他并没有偷窥的癖好,也没看清内容,只扫见聊天框点上方方正正的两个字——姐姐。
对于四岁起就管他爸叫“臭老头儿”的顾川而言,自然觉得这称呼相当幼稚,他转过头,不屑地“嗤”了一声。
林桁听见这从齿缝里发出的嘲讽声,侧目看去,正迎上顾川的目光。
林桁只看了顾川一眼,连嘴巴都没动一下,却立马遭到了新同桌的吼骂:“看什么看!转过去!”
声音不高,厌烦情绪却浓烈,也不知道刚刚是谁看了别人的微信备注还不客气地嘲笑。
林桁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对此没作出任何反应。他不想衡月为他的事费心,自动略过顾川的事,回了句:“一切都好。”
钱他并没收,衡月这些日子给他的生活费已经足够他用。
林桁才用微信,和衡月的聊天界面一页都没塞满,他看着大半空白的界面,又慢吞吞打着字叮嘱道:“中午记得吃饭。”
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衡月回了个摸小狗脑袋的表情包。
林桁看见这张卡通动图,脑子里立马就想起了早上衡月隔着车窗揉乱他头发的场面。
少年缓缓眨了下眼睛,不太熟练地将图保存下来,然后收起手机,对着刚才没算完的题继续算了起来。
林桁期望的平稳校园生活终究是奢望,开学第一日,下午七点半,衡月接到了谢老师的电话。
看见屏幕上“谢云(林桁班主任)”几个字时,衡月感觉心脏莫名漏了一拍,而后谢云的话完美地印证了她的不祥之感。
“衡小姐,您好……”谢云开口时有些忐忑,像是为了安抚衡月的情绪,刻意放慢了语速,“林桁和班上一名男同学发生了一点矛盾,受了点伤,不太严重,您看看您要亲自过来一趟吗——”
衡月彼时刚进公司车库没两分钟,听见林桁受伤,她拉车门的手一顿,截断谢云的话:“送医院了吗?”
谢云急忙道:“不太严重,校医已经处理过了。”
衡月坐回驾驶座:“林桁现在在校医院吗?”
“没有,现在在我办公室,衡小姐,你现在过来吗——”
谢云话没说完,就听见那边“砰”地关上了车门,随后手机里传出“嘟——”的通话切断声。
所有的老师都怕在这种时候面对家长,更何况她班上的家长大多难缠又护短。谢云第一次见到衡月和林桁的时候,虽然衡月表现得不咸不淡,但谢云当了十多年老师,见过几千家长,一眼就看出衡月十分在意她这个弟弟。
衡月这种年纪轻的监护人,打起交道来尤为不好对付,压根儿不跟你讲人情世故。
一想到等会儿两位监护人可能当面闹起来请律师,二十六摄氏度的空调房里,谢云背后硬是冒了层热汗。
她看着办公室里鼻青脸肿一身灰的顾川和额头受伤的林桁,怎么也没想到他入学才一天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只是出去吃个饭的工夫,怎么就搞得这么狼狈?偏偏两个人都不开口解释。
顾川也就算了,但林桁这孩子看着挺懂事啊。难不成她看走眼了,林桁只是表面看起来听话?
谢云看了眼躬着背皱眉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林桁,又把视线转向了懒散靠在椅背上满脸不在乎的顾川,她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头痛症又开始犯了,这高三的班主任真是当一年折十年的寿。
谢云默默捞起手机,准备联系顾川的家长,但这次还没找到顾川监护人的手机号,小少爷就开了口:“别通知他们了,没用。处分还是退学,冲我来就行。”
他说这话时眼珠子都没动一下,盯着窗外叶冠盛绿的黄桷树,一副无所谓又傲气的模样。
别的学生说这话就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他讲这话却是深知谢云不会真的拿他怎样。
他说完顿了几秒,又扭头扫了一眼林桁,皇帝开金口般言简意赅道:“这事跟他没关系,他算是被我牵连的。”
小少爷一通吩咐完,但谢云并没有如他希望那般放下手机,林桁肃然的神色也没因此松半分。
林桁手肘抵在大腿上,弯腰坐着,双手交握在一起,手背筋脉凸显,从谢云拨通衡月的电话开始,眉头就没松过。
单从那神色看起来,他比顾川还刺头。
夕阳西沉,晚霞浓烈,平阔无际的天空如火烧一般红。
云霞如匹匹锦缎铺在城市上空,仿若团团流动的温火,缓慢烘烤着高楼大厦间劳碌奔波的行人。
学校办公室里,两个少年隔着一臂的距离靠墙而坐,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两人却都闷着,谁也没有开过口。
谢云正在门外和校长秦崖通话,门关着,时而能听见几句模糊不清的交谈声。
顾川叉腿坐着,后脑抵着墙,扭头看着窗外栖在枝头上的鸟雀,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的脖子上挨了一爪,几道鲜红破皮的划痕清晰可见,当他偏头朝向右侧窗外时,皮肤拉扯着,伤口火燎似的疼,但他好像察觉不到疼痛,又仿佛单纯是在犟着,偏着头没往身旁林桁的方向瞥一眼。
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但对林桁来说却不是。
少年眉心紧锁,掏出手机来回看了好些次,从谢云通知衡月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分钟,但他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他打开通讯录,裏面能联系的人占不到一页,衡月的名片前加了字母“A”,排在了最顶上。
林桁点开衡月的名片,手指数次悬停在拨号键上,但最后都只是默默把手机收了回去。
开学第一天他就惹出事来,林桁并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在生他的气,又会不会怪他给她惹麻烦。
墙上的时钟不断发出规律的“噌”响,细短的指针擦过八点,忽然间,门外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听得出是细高跟鞋踩地的声音,比起一般鞋底落地的声音更加干脆而清晰。
一直沉默坐着的少年转头看向门口,侧着耳朵,似乎在辨别脚步声的主人,两秒后,他脸色微变,猛地站了起来。
他似乎有些紧张,身子立得板正,如果戴上红领巾,活脱脱便是一个红旗下的三好学生,哪里还有半分方才拧眉坐在那的冷样。
他动作幅度太大,顾川瞥了林桁一眼,腹诽了一句: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