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依稀响起谢老师和来人的交谈声,那人回了句什么,声音含糊不清,只听得出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顾川听见那声音,莫名觉得有些熟悉。而林桁更是眼巴巴地盯着门口,仿佛要看穿面前这道铁门。
门很快从外打开,林桁垂手站着,看向进门的人,缓缓吸了口气。
衡月和早上穿的不是同一身衣服,浅蓝衬衣和白色包臀裙,脚上踩着双银白高跟鞋,手里拎着只不大不小的包,简约的职业装,显然是从公司赶过来。
衡月循声看过来,看清林桁模样的一瞬,她眉心突然深深皱了一下。
她化了妆,面容白皙,眉眼却浓烈,这一眼陡然现出两分少见的肃然之色。
衡月没应林桁,林桁也看不出她是否在生气,只见她松开门把手,径直朝他走过来。
谢云急匆匆挂断和秦崖的电话,跟在衡月身后进了门,她看了眼独自坐着望向窗外的顾川,暗自叹了口气。
顾川的父亲在国外,家里其他人又忙,并没有人来。
林桁心中忐忑,胸膛下心跳都有些失速,他站在原地抿着唇,等待着衡月的问责。
他还记得今天早上衡月在校门口同他叮嘱了什么,也还记得自己在微信里如何回她“一切都好”。
但不过几个小时,他就给她惹出了麻烦。
在林桁看来,不管是不是由他挑起的事端,谢老师既然把衡月叫到学校来,那这件事就是他的问题。
一米九的少年愧疚地低着脑袋,活像只可怜的大狗。
衡月并没有训斥他,她在他面前站定,面色担忧地看着他额角的伤,抬手抚在了他眉尾处,语气满是担忧;“怎么伤得这么重?”
林桁眉骨上有道利器划出来的口子,此刻压在一片青紫瘀痕里,不深,却有一厘米长,看起来十分骇人。
林桁坐立不安地等了半个小时,做足了挨骂的准备,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他愣愣地抬起头,还没给出回应,身后的顾川却遽然转头看向了他们。
这反应,和林桁听见门外衡月脚步声时的第一反应出奇的一致。
他站起身,从林桁身后探出脑袋,看衡月的动作像是在行注目礼。
顾川面色惊讶,开口唤衡月时只比林桁少一个字:“姐?!”
衡月一愣,谢云也怔住,林桁骤然回头看向顾川,俩人四目相对,又不约而同看了眼衡月,脸上写着同一句话:你刚才在叫谁姐?
林桁生得高,即便体型清瘦,但他站在衡月身前,也足够将背后的顾川挡得严严实实,因此衡月刚才只看见他身后坐着个人,并没看见那人的脸。
此时听见声音,衡月神色讶异地看着从林桁背后站起来的人,疑惑道:“小川?你怎么也在这儿?”
林桁听见这亲昵的称谓,眉间微不可见地拧了一下。
衡月的父亲和顾川的母亲是亲兄妹,衡月和顾川是正儿八经的表姐弟。顾川小时候是跟在衡月屁股后面长大的,这声“姐”叫得理所当然。相比之下,林桁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就带了点奇怪的意味。
顾川在这所学校上学衡月自然知道,但她并不知道两个人一个班,更不知道今日和林桁发生矛盾的另一位男同学就是他。
衡月简单和林桁介绍了一下她和顾川的关系,两个不合的少年人莫名“攀上亲”,面色瞬间变得更怪。
顾川倒还好,眉头皱着,只是一副碍着衡月在这不好开骂的模样。反倒是林桁,垂着眼不说话,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只有谢云在知道两人这层关系后,高兴得松了口气。
两个闷葫芦一直不出声,她还不知道两人是互相斗殴还是和其他同学发生了矛盾,但少牵扯一方人,对她而言局面则变得简单许多。
衡月看着顾川的伤,叹了口气:“说吧,怎么回事。”
顾川和林桁显然都有点怕衡月,是敬是畏说不好,反正她这样轻飘飘一问,谢云好说歹说劝了半天都没撬开的两只闷蚌此时终于舍得开了金口。
今天的事其实问题不在两个人身上。
顾川在学校虽然说不上惹是生非,但惹麻烦是少不了的,小孩子年少气盛,一点小事都能动起手来,也好在他下手还知道轻重,没打算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往少管所送。
下午林桁在食堂吃完饭,打算去学校的小超市买点文具。
北阳高中作为一名中学而言大得离谱,林桁对这所学校的布局还不够熟悉,只知道超市的大概方位,没注意到走岔了路,拐进了一条幽径小道。
这条路走的人不多,路一侧高墙耸立,另一侧长了一片枝叶茂密的林木,树荫墙影层层叠叠地笼罩在上方,阳光都照不到头顶。
小树林被铁丝网围住了,但围得不牢,随便掀开一片铁网就能进到林子里去。
这处白天人迹罕至,怕只有林桁这样的新生会走这条道。
林桁沿着小路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小树林里传出了几声异响。林子旁的铁丝网围了有两米高,盛夏酷暑,上面爬满了绿意盎然的藤蔓,林桁往里看了一眼没看见人,但听声音,想来是有人在裏面发生了争执。
林桁没打算多管闲事,遇上这种麻烦的事只会让迷路的他感到有些烦躁。
他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走,但还没走出小路,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快速逼近,随后一个高瘦的身影猛地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黑发寸头,面色沉冷,正是林桁不太友善的新同桌——顾川。
他嘴角破了皮,衣服上沾了灰,怀里还抱着只瘦巴巴的橘猫崽,总之是狼狈不堪,和早上盛气凌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顾川身后,三个人掀开铁丝网追了出来,顾川显然没想到林桁会在这,他看了眼怀里的猫,顾不得太多,把奶声奶气叫着的猫崽子往林桁胸前一塞,转过身迎上了追他的三人。
他背对林桁留下一句话:“抱好了,不然我揍死你。”
分明是求人帮忙,语气却分外不善。
小橘猫身上脏兮兮的,林桁担心弄脏衣服,伸出只手,把小猫托在掌心。
那猫瘦弱不堪,眼睛都还没睁,皮毛上有好几处明显的伤,血水将毛发都染成了缕。林桁甚至发现小猫的耳朵和肚子上有好些个圆疤,像是烟头烫的。
林桁蹙眉看向顾川面前的那三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攥着烟盒,手背上有几道流血的抓痕,小猫身上的伤来自于哪儿不言而喻。
三个人穿着校服,面色紧绷又胆怯,似乎怕极了事情被泄露出去。
虐待动物,处分是少不了的,严重的话,兴许还要退学。
小树林没有监控,但猫就是活生生的证据,三人对视几眼,冲上来就要想抢猫。
顾川眼疾手快地拦下两个人,有一个卷毛却绕过顾川朝林桁冲了过来。
林桁往后退了几步,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那人紧张得根本没想商量,像个疯子一样想抢林桁手上的猫。
林桁护着猫,没躲过去,那拳头擦撞上他的眉尾,一枚戒指般的硬物勾过他的眉骨,刺痛传来,血液顿时就溢了出来。
淡淡的腥味从伤口散出,林桁把猫稳稳托在手里,往后退了一步。
血液混进眼中,乌黑的眼珠子像是装着红墨,他皱眉看着卷毛,盯得对方心直颤。
顾川大声朝他吼道:“傻站着干什么,带着猫跑啊!”
“带着猫”几个字咬得尤其重。
小霸王天生不会示弱,他反手给了身后的人一肘,喘着粗气,恨铁不成钢地给林桁出起了馊主意:“再不济,救命会不会喊!”
他放不下面子,好像林桁就能一样。
有些人骨子里的暴力因子和攻击性是天生的,从猿人时代,就只有能打能杀的才有资格活下来。物竞天择留在体内的基因,平时能压着藏着,但遇上别人动真格,纵是林桁也无法再忍耐。
林桁和顾川一人顶着一张青紫红肿的脸回到教室,谢云想不注意都难。
比起成绩,学生的安全问题才是学校首要关心的方面。谢云表面冷静,实则心下慌张不已,赶紧将两人推着赶着送到校医务室,检查没什么大碍后才给衡月打了电话。
从医务室回到办公室,林桁和顾川之间的气氛沉默又古怪,谢云问了几次两人怎么受的伤,两人都木着脸不开腔。
这件事本来没什么值得隐瞒,但顾川我行我素惯了,十次犯事,有九次谢云都从他嘴裏问不出几个字,他不吭声并不奇怪。
而林桁当时只是碰巧路过,单纯觉得这件事本身和他没什么关系,见顾川沉默以对,他猜测顾川或许不愿意告诉谢云这事,便也就没有贸然开口。
哪里知道会因此被请家长。
林桁做惯了三好学生,从来不知道请家长是什么体验,今天也算好好感受了一回。
眼下,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谢云的脸色一点点变得严肃起来。
顾川没怎么吭声,主要是林桁在讲,但他讲得十分笼统,只说自己受了点伤,同样也动了手。
说话时没衝着谢云,而是低着头站在衡月面前,高高瘦瘦一个人,低眉垂目的,可怜得像是受害人。
顾川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眉毛上挂着的那道小口子究竟哪里严重,还值得他专门开口提一句。
顾川在心裏将林桁乱贬一通,横竖看他不顺眼。。
谢云问道:“顾川,你是亲眼看见了那几个人对猫施虐吗?”
顾川“嗯”了一声,眯眼回忆了一下:“其中有一个上学期也撞见过一次,没想到这学期他……又来了。”
谢云继续问:“那有什么证据吗?我记得那段小路没安监控,不太好查。”
“没有。”顾川说罢,顿了一瞬,“但我看那几个人好像用手机拍了视频,估计现在删了,但应该还能查出点东西。”
他又补了一句:“如果你们动作快的话。”
《动物保护法》刚出台没多久,虐待动物不是一件小事,但谢云身为老师,必须首先为学校声誉着想,同时不想将事情闹大。
她还想问点什么,衡月却突然开了口。
“谢老师,林桁和顾川受了点伤,我今天先带他们回去了。”
衡月不比顾川和林桁大几岁,在心裏也并不把自己当他们的家长,十七八岁的人已经长大,她像这么大的时候早知事了。
但她知道顾川的家里人很少管他,有意安心当回姐姐让他不觉得太孤独。
她似乎对顾川救下的那只猫不感兴趣,也不在意那三个惹是生非的学生究竟是谁。
她看着林桁和顾川脸上的伤口,神色冷淡,声音也不冷不热,开口便是命令的语气:“这件事我希望学校妥善处理,一周内给我结果。”
衡月是学校的大股东,谢云见她这发号施令的态度,哪能说个“不”字,只能笑着点头应好,打算回头把这事推给当校长的去操心。
高三晚上没安排课,只两个小时左右的晚自习,留给学生完成作业或自己安排。
林桁和顾川回到教室,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下收拾完东西就跟着衡月出校上了车。
顾川看见衡月停在路边的车,毫不客气地打开了副驾驶的门,林桁像是知道前边没自己的位置,都没往车头的方向绕,直接开了后座门。
衡月开车换了双平底鞋,发动车辆,提醒道:“安全带。”
顾川安全意识一流,弹了下身上的带子:“系了。”
他说完感觉不对,扭头一看,后座没安全意识的林桁正闷声把安全带拉出来往身上扣。
倒还挺听话。
顾川回过头,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林桁没理他,衡月也当没听见,问他:“回哪儿,小别墅还是朝中小区?”
这两处是顾川惯住的地方。
顾川拿出主人的气派,大方道:“不用,先送他吧。”
小孩子的好胜心强烈又古怪,顾川其实还没搞懂林桁是衡月哪门子冒出来的弟弟,就已经想在林桁面前争一争这“衡月弟弟”的地位。
然而衡月听罢沉默了两秒,回他:“林桁同我住一起。”
顾川:“……”
衡月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只得又和他解释了一番。
她深知顾川本性,他虽然脾气暴躁了点,但心地善良。因此衡月提了句“林桁的爷爷奶奶去世了”,顾川就没声了。但他气却没消,两道长眉深拧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掏出手机打着字和人聊天。
而林桁更是从上车到现在一直没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起爷爷奶奶而难过了。
衡月从后视镜看去,见林桁异常沉默地看着窗外,那样子和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很相似,安静得过了头,几乎要将自己与后座昏暗的环境融为一体。
只是那次他坐在副驾驶位,而这次他一个人坐在后座,在这安静的车厢里,有种说不明的孤独感。
他背脊里像嵌了把笔直的方尺,坐姿端直如松,他个子又高,头快贴到车顶,高大的一个人缩在后座里,连车里的空间都因此被衬得逼仄了些。
车窗外风声呼鸣,吹远一盏盏路灯。车子在朝中小区外停下,顾川开门下车,衡月少见地唠叨了几句,叮嘱他记得护理伤口,但话没说完,她的电话就响了。
手机架在仪表盘前,来电人清楚醒目——顾行舟。
顾川一只脚都踩着地面了,看见这三个字,把着车门的手一顿,打了个回马枪,又坐回来关上了门。
衡月看了他一眼,暗叹一口气,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