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画品录》成书于齐梁之际,受当时文风影响,采用骈俪的文体,讲究对仗工稳。“六法”其他五法中,“用笔”、“象形”、“赋彩”等词,皆是动宾结构。那么,“生动”应与之相当,意思是指“生发出动态”,或“生发出动势”。
如此,“生动”之于“气韵”,便不是一种品评标准,而是一种实现方法——通过“生”而“动”,来成就“气韵”。这正契合“六法”之“法”的定位,也就涉及到“气韵-生动”如何断句:
若作“气韵生动”,意思止于气韵有多么“生动”;而“气韵,生动是也”,则是要我们从“生动”入手,来理解“气韵”。
此外,骨法,用笔是也;应物,象形是也;随类,赋彩是也……谢赫都是用比较直接的技法名词,来解释说明比较抽象、宽泛的概念。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作为动词的“生”,代表生发,生育。对世界的生成,东西方有不同的观点。在西方,上帝七天创造了这个世界,叫做《创世纪》;而在东方,却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于是,东方叫做“生发”,西方叫做“创意”。在东方的语境中,用发现、感悟,来对应西方“设计”这个词。只是,我们现在的思维已经变成西方的认知,而东方的感知却成了一种陌生。
图片南阳汉代画像石
那么,如何理解谢赫的“生动”呢?
回到他的历史情境中看,六朝画风是由汉代画风发展而来的,汉代艺术强调描绘强烈、夸张的动作之态,但并没有足够能力深入刻画人物的神态气质;而六朝绘画刻画神态细节的能力大大提高,拥有文化修养的那批画家,开始反对刻画过分的体态动作,同时又强调象外之意和神韵的传达。
邓以蛰先生对这一转变,有过精辟的论述:“汉画虽动亦静,六朝唐之人物虽静亦动。”
“生动”,或可理解为,不是使形动,而是使神动。其态,入微有神,有气韵,有呼吸,跃然而出,仿若有生命活力……而这种理论的进步,或与佛教在那时的传入有关,佛经给中国带来许多新的词汇,也增加了许多文化的神经元,让中国文化多了许多新的意识维度。
谢赫的“生动”,要使一般意义上形体的生动,转向内在精神的对象化之生动,外在的审美在此过渡到了精神生命的审美。今天我们把形容词“生动”理解为“灵活如生”,也偏重于动态,离原意差距还不算远,但是有些差别,仍是需要留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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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动”,早期可能确实只被当作一种技法,然而它又很容易升华成为一种境界。
“生动”的境界,不是对对象的纯客观描摹,而是要进一步表现万物的内在生命。因而,生动与静,并非矛盾的关系。“生动”不仅仅是一种动态的飞舞节奏和精神。山水画家在宁静幽僻的荒寒之境中,同样可以安顿热烈的生命,感受生机的喧嚣,寄寓与宇宙同体热烈飞动的生命情调。
“气韵生动”的涵义,在后世经历了不断的演变,它从表现人物的精神气质,拓展到山水的笔墨,后来涵盖了整个绘画创作,最后又晋升至画家的人格修养……也只有作为一种境界的“气韵生动”,才有这般无限升华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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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韵,生动是也。
尽管谢赫将“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应物象形”等五法并列列举,但是在人们心里,“气韵生动”却具有总纲的地位,非其他五法所能等驾齐驱。
审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无论“气”,还是“韵”,抑或是“生动”,本身都有几分玄妙色彩,给人很大的思考空间。在后人不断的解读和感悟中,“气韵生动”早已超越了“法”的界限,成为一种美学准则,影响着艺术的创作与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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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韵,生动,不论是作为思想也好,技术也罢,都蕴含着一种“无”的精神内核:它们本身无形无象,无可名状,然而一切有形有象、可以名状的事物,只有依据它们才能够成立。
那是一种精神气质与韵律节奏,在可言与不可言之间,似乎只能直悟,不可言传。
所以,宋代郭若虚才说,“气韵非师”,他觉得其他五法都能学习,唯独气韵是天赋所赐,只可默契神会,无法后天习得。“气韵非师”是文人画思想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在今天看来颇有商榷之处,但也足见气韵在传统艺术中所占的境界与地位。
郭若虚之所以那样说,因为气韵是感知来的,而非认知来的。只是现代国人多是“认知思维”,不再具备“感知思维”,理解其“气韵”,便犹如隔靴搔痒,于是把自己不能掌握的,归为“玄学”。
有趣的是,自上世纪初,谢赫六法以外文方式传至国外,对于“气韵”这样的词,一直也找不到最贴切的翻译。“气韵”曾被翻译成过rhythmic(节奏)、spirit consonance(精神谐调)、spirit resonance(精神共鸣)、vitality(生命力)等等,但都不足以表明气韵为何物。到了上世纪末,相关英译著作索性直接用汉语拼音“qi”来表示“气”,再根据上下文,附加一段解释。
图片荆浩《匡庐图》
如果谢赫要是知道了,他会不会窃笑:当初只是尽可能用了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没想到一代一代的后人,竟就如此坚持不懈,对这个词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去斟酌和解释。连西方人也试图去掌握它,那好像是一种能量法则、精神法则和诗意法则,是贯通艺术和设计的一条心脉,可惜如今许多人将它弃如敝履。
或许,一种思想被提出之后,就与提出的那个人关系不大了。谢赫的“气韵”之说,当时主要是用于人物画。在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用“韵”的地方也大部分指人物,但是借“韵”所表达的多种含义似已经超出了谢赫的本义。到了唐之后,随着山水画的发展,人们也开始以“气韵”识山水,可作意境和风格解。再到后来,中国人的书画、文学、园林、家具、音乐、舞蹈、器物……似乎无处不流转着气韵。
或许,真如叶朗先生所说:“不把握‘气韵生动’,就不可能把握中国古典美学体系。”
图片董源《潇湘图》
看一幅山水画,看江洲远山,草木烟岚,或是楼阁之间,无不有一种气荡乎其间。一座山,不能胡乱堆叠,而是无论高低起伏、左伸右展,皆有一条气脉贯穿。因此,画家特别重视虚实、开合、隐显等关系,忌迫塞之病,以使气脉不绝,墨的干湿浓淡、笔的疾缓粗细、点线面的疏密交错,无不蕴含着生命的节奏,连留白之处都流动着灵气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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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座园林,山、石、池、阁、楼、亭、廊、桥……组景序列要具备时间和空间上的韵律节奏,让人在观景的过程中,感觉到山水有起伏,路径有曲折,空间有旷奥,视角有纵敛……造园者的手法,既注重自然美,也讲求形式美,统一着自然之道与人工精神,达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点景造势,诗情画意,静动之间,皆是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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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件明式家具,简练流丽的线脚造型,连接着每一个部件细节,以适度的曲率,勾出整体的造型。曲线流畅,直线刚劲,线与线之间穿插、重叠、错落,在不同的空间与角度上,产生变化灵动、层次丰富的情趣。我们今日所熟知的样式、尺寸、比例等等常规名词,然而在此之上,还流转着一种精微而具灵性的东西,那便是含蓄内敛的“气韵”,“生动”宛如行云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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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西方文化的特色是“技术模式”,偏重于通过把握自然原理来再造自然;那么中国文化则是“生命模式”:创造出人与自然互摄互荡、“气韵生动”的生命空间,于万物之中见宇宙生生不息之机。
“气韵生动”,如同艺术家的世界观,涵盖着艺术的本源、艺术的生命与艺术家的创造力。
一个艺术作品是有生命的,一种观念似乎也是。历史已经证明,“气韵生动”有着无限的意义生成张力。在后世的不断建构中,“气韵”有了多元的意义,它可以指艺术形象、艺术风格、艺术境界,也可以指艺术韵味、艺术的气势,但它又不是具体的形象、风格、境界、韵味和气势,而是它们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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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的岁月里,“气韵生动”并没有停留在谢赫的解释上,在不同的时代、在不同的人那里,“气韵”的内涵都在不断开拓着它的领域。人们关注的艺术形式各有不同,但似乎都会默契地借用“气韵”二字。气韵,统摄着中国人的审美创造,在浑元一体、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美中,成为一份千古不变的情怀。
世间的“气”和“韵”,都在不断地生长着,“气韵生动”没有过时,总能不断丰富和充实着自身的意义。未来的人们,可能会对气韵产生新的认识,无论它又将被赋予何种意义,它都会一如既往地,跳荡着宇宙的旋律,流转着灿然的生机。(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