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茵茵觉得,再过十年,自己想起今天这一幕,依然会笑得不能自已。
她在路边接到周茉的时候,这位周家小姐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抱着画板,浅色毛衣上糊了一层未干的油彩,漂亮可爱的脸蛋哭成了调色盘,身上一股松节油的味道。她蹲在地上,用发颤的声音喊她:“茵茵……”
若不是怕被打,叶茵茵很想拿手机拍下这极具纪念价值的一幕。
叶茵茵上前把周茉扶了起来,夺过她手里的水果刀,扔到地上。
周茉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贺冲还好吗?”
“伤得有点儿重,不过已经没事了——你是想直接去医院,还是换身衣服再去?”
周茉哭着打了一个嗝儿:“医院。”
叶茵茵笑得不能自己,从包里拿出纸巾给周莱擦脸:“茉茉啊,你怎么这么可爱。”
凌晨三点,医院里阒静无声。叶茵茵领着周茉在病房门口停下,轻轻地转动门把手,把门打开。
病房是三人间,裏面的人都睡了,叶茵茵指了指最裏面靠窗的那张床,低声说:“贺冲睡那儿。”
周茉二话不说就要往里走,被叶茵茵一把拉住。
叶茵茵抽出周架现在还紧紧夹在腋下的画板:“这个就别带进去了,味儿呛。”
病房里没开灯,藉着窗外的月光,周茉看着病床上头缠绷带,陷人沉睡的贺冲,眼泪又涌了出来。
叶茵茵把画板搁在门口走廊,进去轻轻拉了拉周策的手,悄声说:“去我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明早再来吧。”
周茉摇头哽咽道:“我想陪他。”
叶茵茵想了想,把自己穿着的外套脱了下来,往周茉背上一披:“那你自己注意,别着凉了。我明天一早就跟韩渔过来,给你们带早餐。”
合上病房门,周茉拖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她将被子掀开线,手伸进去,紧握住贺冲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她低下头,像个虔诚的信徒,把脸烦贴在他的掌心。
在她的印象中,自己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的贺冲。他始终落拓,始终自由,始终来去如风。然而现在他躺在这裏,呼吸沉稳,毫无防备,似乎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易地伤害到他。
紧绷一整晚的神经渐渐放松,周茉就这样枕着他的手掌,趴在床沿上,渐渐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手往回抽了一下,周茉立即惊醒了。
然而这动作只是无意识的,贺冲并没有醒。周茉起身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天空露出了几分亮色,雾蒙蒙的,可能离天亮不远了。
周茉去病房的厕所洗了一把脸,又回到床边坐下了。她没了睡意,就坐在椅子上,渐渐被咳嗽声、脚步声、谈话声填满了。
不知过了多久,贺冲突然哼了一声。
周茉的心一提,贝见贺冲蹙了蹙眉,睁了一下眼,又再次合上,片刻后,又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游移,最后落在了周茉脸上。
四目相对。
周茉声音哽咽:“你醒啦。”
贺冲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其困惑的表情:“你是谁?”
周茉一愣。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脑袋受了重伤,所以导致记忆出现障码了?
她脑中闪过无数个画面,全是电影里的俗套桥段。她顿觉委屈又惶恐,急忙一把抓住贺冲的手。然而一句“你不记得我了吗”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贺冲又开口了。
他说:“是我脏兮兮的小姑娘吗?”
周茉又是一愣,片刻后,破涕为笑,又笑又气地伸手打了他一下:“你有病!”
“我是有病啊,不然怎么躺在医院呢。”
贺冲也跟着笑出了声,他伸手捉住了周茉的手,一双满目风雨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周茉,好像突然间所有的语言都不需要了。
在他的注视下,周茉心口发堵,她嘴一撇,张嘴就哭。她怕影响了隔壁床的病人休息,又赶紧低下头去,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贺冲抬手,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脑袋扳了起来:“别哭,我没事。”
周茉望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对不起,是我爸,还有顾阿姨……”笑着说,“这么久没见了,不让我抱一抱?”
周茉拖动椅子往前凑,隔着被子,把头枕在了贺冲胸口。
贺冲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忍不住一声长叹。
有多久没见了?仔细一算,倒也没有太久,但总有隔世之感。昨天晚上,他以一当八,终究不敌那群混混,最后被棍子敲在头上,他眼前一黑,猛地栽倒在地。闭眼之前,他瞧见天上的月亮出来了,那请冷的光,就像一层薄薄的霜。
那一刻他心裏所有的遗憾,都是关于周茉的。
可他没想到醒来之后,睁眼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姑娘,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梦里。直到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地触摸到她后,终于能让一颗心沉回肚裏——自己还活着。
抱了许久,贺冲出声问:“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周茉扬起脸看着他:“我听见我爸跟顾阿姨在讨论陷害你的事,我就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她的语气分外得意。
贺冲笑出了声:“然后呢?”
“然后我就带着自己的画,出来找你了。”
“那你身上……”
“画没干,蹭的。”
贺冲这下完全忍不住了,放声大笑,笑得扯到了身上的伤口,方才收敛了几分。
“你可真笨。”
周茉瞪他:“你才笨。”
她起身问他:“你渴不渴?饿不饿?疼吗?”
“看见你之后,我就不渴不饿也不疼了,你说神不神奇?”
明知是“花言巧语”,可周茉仍觉得受用,她笑了笑,把贺冲的手按回被子里,给他倒了温水过来,喂他喝了半杯水,方坐下继续说话。
“我真没想到,我爸和顾阿姨会干出这种事。”对于昨晚听到的对话,周茉仍然感到震惊和愤怒,那几乎刷新了她对于人性丑恶的认知,“我爸严肃归严肃,可我从来不觉得他会是坏人。”
贺冲把她的手抓过来,用力地握了握:“人性很复杂,虽然你父亲做了这样的事,也仍然称不上是一个‘坏人’。好和坏的界限,有时候真没那么分明。”
“可我绝对不之会做出这样的事。”
贺冲凝望着她:“你知道‘单纯’是什么意思吗?单纯并不是懂得少,而是懂得多,坚守得更多——所以,我的小姑娘是个单纯的人,从那天你毫不犹豫地站在还是陌生人的我这边时起,我就知道了。”
他好像天生就懂得怎么把她哄得高高兴兴,服服帖帖——听了他这番话,她瞬间就不不那么难过了。
天光大亮,住院部恢复了日常运作,渐渐热闹起来,护士过来做了每日的常规检查。
没过多久,韩渔和叶茵茵也到了。
韩渔见贺冲神采奕奕,忍不住揶输:“昨天把你送进医院的时候还要死不活的,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贺冲难得没跟他抬杠:“那得感谢韩老板一晚上替我忙前忙后。”
韩渔一愣,笑道:“哟,你这狗嘴裏居然还能吐出象牙,稀奇稀奇。”
“现在有个事,还得拜托你俩帮个忙。”
叶茵茵听见自己也被算进去了,忙问:“什么事?”
贺冲扬扬下巴,指向站在一旁一脸倦容的周茉:“帮忙把我家属带回去休息休息。”
周茉忙说:“没事,我不困!”
“听话,去睡个觉,换身衣服。我人就在这儿,又不会跑。”
叶茵茵抓住周茉的手:“先去休息吧,贺老板情况严重着呢,你想照顾他,根本不愁没有机会。”
劝说之下,周莱总算答应去叶茵茵家暂时休息,让韩渔留下来陪床。
韩渔盯着挂起来的输液袋,忽然说:“老贺,我这是第二回这么照顾你了吧?你可能真是挖了有钱人家小姐的祖坟,两次都栽得这么惨。”
贺冲笑着说:“以后韩老板住院,我也一定鞍前马后。”
“呸呸呸,说谁住院呢?”
韩渔把椅子拉开,跷着腿坐下,看着贺冲:“茵茵跟我说,昨天晚上接到周茉的时候,周茉可狼狈了——手里抱着画板,拿着刀,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发现,我认识你俩也挺长时间了,但我还是小瞧了你,也小瞧了周茉。”
贺冲想象着那场景,心莫名一紧:“这回我真是什么都没做,全靠她自己。”
“没你这个柳梦梅,哪能撺掇得杜丽娘游园惊梦?”
“怎么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没你这个梁山伯,哪能撺掇得祝英台殉情化蝶——哦,好像更不好。”
贺冲:“……”
“反正就这个意思。你也别提手要脚了。这个周家小姐,真没大家以为的那么脆弱。”
中午,休息好了的周茉重新回到病房,接了韩渔的班。
周茉耐心地给贺冲端茶送水,路他聊天,还下去买了一金草莓,洗干净了送到贺冲嘴边。
贸冲从没体验过这么细致人微的照顾,忍不住笑着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照顾人。”
“跟你学的。”
“是吗?我教过你?”
“教过啊,你的苹果不是削得很好吗?”周茉瞟了他一服。
贺冲笑出了声。
周茉把板凳往他跟前挪了挪:“贺冲,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只要不是你爸,现在让我见谁都行,你怎么还可能有正常翁婿关系。”
周茉瞪他:“你想得美,我都离家出走了,你怎么还可能有正常的翁婿关系。”
贺冲心中微动,想到上午韩渔说的话,伸出手去,把周茉的手攥在自己手里:“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周茉垂下眼:“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听话卖乖没有任何用,不去抗争,就永远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像你说的,你不能带我去任何地方,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我自己。”
“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我想好了,”周茉神情坚定,“我暂时不会回家了,我已经找到了要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我。”
贺冲颇觉得欣慰:“我原来想着,要是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解决这事儿,就只能吸取前人的经验,带泥私奔了。不过这样更好……”
“私奔?私奔去哪儿?”周茉两眼放光。
贺冲挑眉:“这么想跟我私奔?”
“我们艺术家,总是有点儿离经叛道的。”
贺冲大笑不止。
傍晚时分,周茉想让贺冲见一见的人——段永昼,来医院拜访了,他还带了果篮过来,礼数十分周全。
寒暄了几句后,段永昼轻声问周茉:“我能不能跟贺先生单独说两句话?”
周茉点点头,捏了捏贺冲的手,起身离开了病房。
段永昼走到窗边,把窗户开了一线,咳嗽了两声,方转过身来,对贺冲说:“贺先生,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和你谈一谈我家与你的服装厂合作的事。我家有一部分业务是快销时装,今年我们有意扩大产量,会拿出很大一部分资金,组建或者合井一些服装厂的生产线。如果你有这个意愿,我们可以详细地聊一聊。”
贺冲因为周茉,调查过段永昼这个人,但从未与他接触过。两人素昧平生,贺冲不认为段永昼是破巧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服装厂的。既然不是碰巧,那么……
“周茉和你达成了什么协议?”
“她和我的艺术投资公司签约了,我会让她变成一位职业画家。”
贺冲一征想起周茉曾对他说过,不喜欢在受到约束的情况下画画。
“她自愿的?”
“诚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帮你,但主要还是她自己选择了今后要走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