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冲沉默。
段永昼很清楚他的想法:“我认为,依赖朋友或者亲人的帮助,并不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周茉对你用情至深,这是她的心意。”
贺冲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习惯一个人想办法解决。可独自一人,总有觉得路遥难行的时候。
段永昼又说:“虽然我此前与你从未谋而,但我听说过你的事。以卵击石,我宁愿站在鸡蛋这一方——这是我的心意。”
段永昼的这番说辞滴水不漏,贺冲无法拒绝。即便抛开所有的人情关系不论,能与段家合作,自然会比以前日夜担心跑单,担心退货,担心恶性竞争的日子强上百倍。
贺冲笑道:“行,我愿意详细聊一聊这件事。”
周茉从外面进来,将段永昼送到医院楼下,再折返回病房。
她穿着叶茵茵的衣服,这件克莱因蓝的风衣,颜色饱和度高,十分醒目,衬得她明艳而又活泼。
他记得不久之前,他还在质何她是否真正想过那样锦衣玉食但极受束缚的生活,而转眼间,在他自顾不暇、未曾看见她的时候,她已悄然蜕变,亭亭玉立。
那心情,竟有“吾家有女初成长”的喜悦。
贺冲超她伸出手:“过来。”
周茉上前两步,将手递进他手中。
贺冲程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晃了晃,笑了,煞有其事:“小姑娘,苟富贵,无相忘啊。”
周茉医院学校两头跑,还得完成要交给段永昼的画。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累,小陀螺似的转得很开心。
这天中午,她下了课,正打算去医院找贺冲,刚走出教学楼,就被唐书兰拦住了去路。
唐书兰穿了一身灰色套装,戴着墨镜,整个人看起来精致而凛然不可侵犯。
周茉不由得挺直了后背,紧抿着唇。
唐书兰隔着墨镜看着她,声音冰冷:“你闹够了没有,还不回家?”
“我不会回家的。”
唐书兰将她从头打最到脚:“你倒是挺会给身边的人添麻烦——跟我回去,给你爸和顾阿姨道个谦,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
周茉冷反间:“你凭什么觉得,这次我还会为自己没做错的事道歉?”
“凭你吃我的用我的,凭我养了你二十年!”
“我不会再花周家一分钱了。”
唐书兰冷笑一声,摘下了墨镜,鄙夷地瞧着周茉:“不花周家的钱,那你打算花谁的?贺冲的?靠完家里靠男人,就这点儿出息,学什么离家出走!”
周茉一时间气得嘴唇发颤。她发现自己跟唐书兰的争辩毫无意义,唐书兰永远傲慢,永远先人为主,永远不会去了解真实情况。
她攥紧双手,按捺住内心夹杂着委屈的愤怒,迈开脚步准备走,不打算再与唐书兰多做沟通。
唐书兰怎么可能让她走,她一把攫住了周茉的手臂。
周茉挣扎了两下,斜眼冷冷地看着唐书兰:“你打算在学校里动手?”
唐书兰好面子,自然干不出这种事,但周茉始终不肯配合,这让她也渐渐变得暴躁起来:“听话,跟我回去,不然信不信我停了你的信用卡。”
周茉毫不在意:“随你。”
唐书兰被她的话噎了一下,但还是按捺着火气:“你真打算跟那个姓贺的野种在一起?周茉,别怪妈妈没警告你,你要是被人骗了,回头可别回家哭。”
“我要被骗了,那也是我自己活该。”
唐书兰终于感到了一丝危机,这是一种要失去对周茉的掌控的恐慌。今天的周茉,确实与以往的周茉不同。她抚养了周茉二十年,一直觉得这孩子省心,言听计从,还从未见过她性格中如此暴烈如此坚决的一面。
“还有,你们要是继续找贺冲的麻烦,我会把那天晚上听见的对话散播出去,我说到做到。你们要面子,我不需要。”
“周茉,妈妈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跟妈妈道个歉……”
周茉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走了。
唐书兰追上前去:“周茉!”
周茉停下脚步:“妈,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懂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也并不打算强求你懂。我不会回去,除非你现在把我绑回家,关一辈子。把我关起来后也千万别给我机会,我会想尽办法逃出去的,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周茉的目光里有一种破斧沉舟的坚决。
唐书兰终于意识到,这场谈话,自己彻底失败了。
周茉等了片刻,没再听见唐书兰出声,她收回了目光,双手插|进衣服口袋,绕过唐书兰,头也不回地走了。
休养一周多后,贺冲出院了,有在韩渔蹭吃蹭喝了十来天,等到好得差不多了,便回到了雁南镇。这天是周六,周茉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车场二楼的房子空置了这么久,已经积满了灰尘,周茉二话不说,挽起衣袖便准备打扫。
贺冲急忙将她一栏:“哎,你的手可不是用来干这个的。”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叫来了做家政服务的阿姨。
楼上的工作就先交给阿姨了,贺冲领着周茉去了楼下。
贺冲四下望了里,突然说:“过一阵,你陪我去市里看房子吧。”他一个男人,平常糙惯了。什么都能凑合。可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让周茉也跟着凑合就不行了。
周茉一愣。
贺冲笑看着她:“总不能让你一辈子跟我住在这种破地方吧。”
他不说还罢,一说周茉就想起来他骗自己是个修车工的事,忍不住翻起了旧账。
贺冲笑着说:“我骗你了吗?我顶多只是没否认。我一直觉得挺好玩的,不想说破,好有时候借机逗一逗你。”
“好玩吗?”
“挺好玩的啊,”贺冲乐不可支,“你要不要顺便算算,欠了我这个钟点工多少钱?”
周茉特别地理直气壮:“我现在已经不是周家小姐了,发不起你的工资!”
“唉,”贺冲佯装痛心疾首,“我就知道,迟早得被欠薪,还没处申诉。”
他俩聊起天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只要一人不停,就跟打排球似的有来有往。
贺冲看着周茉,神情突然严肃起来:“说真的,我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在西城安个家了。”
“可是我……我才二十一岁不到呢,现在结婚……”
贺冲笑出声来:“等过几年,你见多识广了,还愿不愿继续跟着我都不一定。”
“那如果我抛弃你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只能去你们美术学院门口拉横幅静坐了。”
周茉笑了:“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正经地等着周茉小姐成熟长大,事业有成的那一天。”
“还远着呢,我现在身上就这么点儿钱,”周茉冲他比出一个数字,“要租房,要支付自己的日常开销,好愁啊。”
贺冲挑了挑眉:“你这语气哪是愁,分明是跃跃欲试。”周茉嘿嘿笑。
“没事,不还有我吗?”贺冲伸手,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按,“我虽然就是个穷修车的,但要养活我家小姑娘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不要你养,我是要成为大画家的人。”
贺冲笑着说:“那等你的身价过亿的时候,记得把欠我的工资给结了。”
上午把屋子打扫干净后,下午他们两人出门去买东西。贺冲把周茉带去了镇上最大的一家超市,她兴致勃勃地东挑西选,买了一堆看着没用的东西,但他并不阻止,随她高兴。
回到车场,周茉就把自己买的那些东西拆了出来——成套的漂亮茶具,并没有花可以插的浅蓝色广口花瓶,不知道买哪个香味好所以干脆都买了的空气清新剂,还有一个打地鼠的玩具——周茉就这样玩了一下午的打地鼠。
傍院,贺冲带周莱出去吃饭。在橙红的夕阳余晖之中,热闹喧嚣的街道展现出一种让人沉醉的烟火气息。
她前二十年的生活,精致、整洁、并井有条,但也乏味、沉阳、毫无变化。
接触到贺冲,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排斥那些被父母描述为“肮脏嘈杂”的、所谓“下等人”的生活。她不但不排斥,还对此充满源源不断的探索热情。
吃过晚饭回到车场,周茉先去洗了一个深。她头发长,洗完要好一会儿才能干。
趁着贺冲去洗澡的时候,周茉把玩具掏出来,又玩了一会儿打地鼠。
贺冲洗完澡出来,发现她把下午在超市买的蜡烛用上了。她沿着茶几边点上了两根,自己蹲在茶几旁,沉浸在打地鼠的世界里。
贺冲拿了块干毛巾递给她:“把头发再擦一擦——这开着灯呢,你点蜡烛做什么?”
“这蜡烛很香啊,你觉得费电,就把灯关上好了。”
“贺冲还真把灯给关了。”
周茉一怔,这才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关上灯以后,那蜡烛散发出的幽香似乎比方才更浓了,烛光摇曳。贺冲低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赶紧把脸往手臂间一埋。
贸冲并没有过来,而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再披件我的衣服?”
周茉摇摇头。
贺冲扫了她一眼:“你蹲着不累吗?”
周茉犹豫了片刻,起身在贺冲身旁坐了下来。嗅到他身上带着湿气的冰浴露香味时,她顷刻间心跳加速,生怕被贺冲察觉,放在玩具上得更快了。然而那些小地鼠,还是一个接一个地从洞穴里冒出头来。
她听见贺冲低低地笑了声。
周茉有点儿受不了这气氛,心慌得不行,绞尽脑汁地找话题:“你能告诉我你跟秦希的事吗?”话一说出口,她立即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
然而贺冲的神情十分平静:“你想听吗?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周茉摇了摇头:“我好像没那么想听,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贺冲沉默了几秒,伸出手去,把她手里的打地鼠玩具夺了下来。他捉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跟前一带:“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凑近周茉,看了看她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的睫毛,低头吻了下去。
这吻初时温柔,渐而粗暴,几近掠夺。贺冲的手贴着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按进自己怀里。她的身体软成了一摊水,手臂环着他的脖颈,柔弱而温顺。贺冲的心被某种蠢蠢欲动的感觉烧得格外难受,他的手掌掐着她的腰,犹豫数次后,最后还是把她推开了。他看了看周茉红红的脸,在她唇上轻轻碰了碰,叹了声气,把她的头按进了自己怀里。
她偏着头,半干的头发就垂在身后。
贺冲把她的头发撩起来,忽地一顿——她脖颈上,有一只振翅的蝴蝶,再一细看,一个字隐藏其中。
贺冲只觉喉咙发痒,他伸手轻轻碰了破她的脖颈,她立即身体一缩。
“这是什么?”
周茉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好看吗?”
贺冲什么也不说了,他低下头去,把一个吻印在了那刺青之上。他都准备放过她了,可这个刺肯如同一把点燃了引信的火。将他的最后一分克制也烧得一干二净。
偌大的房间在烛光的映村下有些香暗,有如深深的水底,而周茉如一条鱼,被温柔的液涡困住了。
贺冲将她完名整地抱人怀中,他的声音如隔着水流般轻声传来:“别怕。害怕就看着我。”
她睁开眼,害怕就看着我。她感觉仿佛有一缕天光破开了她心底的鸿蒙与混沌,而后慌乱、恐惧……一系列纷乱的情绪和身体的疼痛,如浪潮一般搅乱了水底的幽暗宁静。
天穹和深海颠倒,她被引往了更深的,水不停息的风暴中……
“你有没有听见歌声?”周茉忽然说。
“有吗?”
周茉撑起身体,把窗帘拉开了一线,暗淡的天光从外面透了进来,远处隐约传来歌声,似乎是一首很老的曲子。
贺冲笑了一声,把她按回到床上,唇在她脖颈上碰了碰,低声问:“累不累?”
她的头发已经干了,身上却汗津津的。
周茉双颊滚烫,把头往被子里理,不想理他。
贺冲把她搂进怀里,他的身体热烘烘的,像个烧起来的火炉。
这时候可能得说点儿什么,他这么想着,但又觉得,比起言语,他更想直接将承诺付诸实践。
在一片沉默之中,两人的眼皮都越来越沉,终于没抵抗住重重袭来的困意。
夜渐深沉,他们抵足而眠,迎接下一个春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