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窨谶鼓(1 / 2)

忘尘阁 海的温度 18905 字 3个月前

<p/><h3>第一节</h3>

公蛎足足在房间里躺了三天。胖头认为他这几天没吃好,身体虚空,汪三财却非说他在装病。

隐藏这么深的巫琇,竟然被自己一撞而死,后脑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公蛎一想起便要做噩梦;一会儿又懊悔没打听出丁香花女孩的姓名,一会儿又郁闷自己应该先问身上鬼面藓的疗法,而最为担心的,还是官府是否会把自己当做杀人犯抓了去,真是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加上他自蜕皮以来,连续担惊受怕,没个安稳日子,真被折腾的不轻。如此这般,两日之后,公蛎开始浑身忽冷忽热,脑袋发胀,四肢酸痛,一起身便天旋地转的。看到他是真的病了,汪三财这才不再唠叨。

直到第五日傍晚,燥热退去,公蛎渐渐清醒。先侧面同胖头打听了下官府动向,听说并没有官府来捉人,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这才觉得腰都要躺得断掉了,起床胡乱抹了一把脸,打算出房门活动下手脚。

一推门,便见毕岸坐在中堂。他竟然在家,正不紧不慢地喝着一碗小米粥。看到公蛎,道:“这几日睡足睡够了吧。”

公蛎要退回房间已经来不及了,支吾道:“还好。”

胖头盛了粥,又笑嘻嘻地递给公蛎一个烧饼。毕岸笑道:“胖头满脸喜气,有什么开心事?”

公蛎这才留意到,胖头今日没穿短衫,而是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湖蓝新袍服,戴了一顶硬翅襥头,满脸红光,眉开眼笑的,从里到外透着开心。

不仅胖头,一贯冷眼冷面的毕岸似乎心情也十分不错。只听他打趣胖头道:“莫不是喜欢上哪家女孩子了?”

胖头又是傻笑又是脸红,扭捏了半日才道:“那个……我第一次穿这种衣服……”

公蛎心思烦乱,没好气道:“一件衣服就乐成这样。瞧你那大肥脸,红得跟卤过的猪头肉似的。还不快做事去!”

胖头忙板上了脸,挺胸收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拉扯整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步子去了前堂。

公蛎突然很想向毕岸求助,但一想到他同阿隼的关系,又退缩了,站在桌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所适从。

毕岸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水蛇也会有黑眼圈。”

公蛎转了转眼珠。他不仅眼窝发黑,眼睛里还布满红血丝——但他已经化成人形,很讨厌人家叫他水蛇。

毕岸似乎觉得很好玩,往椅子上一靠,笑了起来。

公蛎没来由的恼火,道:“不许叫我……”话未说完,忽然被毕岸打断道:“五日前,我在北市土地庙一处院子里,发现了前阵逃脱失踪的巫琇。”

公蛎的心一阵狂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嗯,太好了。”

毕岸道:“可惜他已经死了。被人正面猛烈撞击,后脑受伤严重。”

公蛎低下头,干笑了两声:“这样啊……这人这么大本事……谁还能撞了他?”

毕岸道:“本想找到巫琇,便可找到清楚治愈我们身上鬼面藓的法子,没想到这样。官府如今正在追查杀他之人,希望能有所突破。”

公蛎锁紧眉头,斟词酌句道:“那个,或许那个撞他的人,不是故意的,是误伤。他那么大本事,一般人怎么能杀得了他?”

毕岸回过头来。公蛎忙端正身体,神态更加庄重。

毕岸起身走开:“你这两天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否则我可就保不了你了。还有,今晚同我一起查验下现场。”

公蛎不安道:“你……都知道了?”

毕岸回头哼了一声,道:“就你这两天说的胡话,是个人都知道是你撞死了巫琇。”

好歹没被官府捉走,公蛎松了一口气。但病了这几日,尚未来得及将那日的经历梳理。如今细细一想,不由得心惊。

那晚被困,引自己入局的老婆婆和小女孩,难道真的是人偶?还有巫琇,老早毕岸已经推测吴三被人控制,可能是巫琇所为,为何一直不抓他归案?而那个奇怪的阵法,被自己一把火烧了,但火是如何着起来的?而且——

公蛎撸起衣袖裤管。浑身上下,别说是被火烧伤,连衣服头发,都没有一点过火的痕迹——这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若不是毕岸刚才提到巫琇的死因,公蛎几乎要以为被困古阵乃是一个噩梦了。

一想到毕岸,公蛎心中又是一惊,忙伸手往衣袖里摸去。他去土地庙,是收到了毕岸的纸条,当时他分明随手塞进了衣袖,但如今却空空如也。

公蛎无心吃饭,回到房间里,将藏在脸颊的玉珏吐出来,然后扯着嗓子叫胖头。

胖头跑得肚子上的肉都一颤一颤的,兴高采烈道:“有事?”

公蛎扯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进了屋里。三下两下除去幞头,胖头的头发散落下来。

胖头以为公蛎同他闹着玩,只管嘿嘿傻笑,披头散发的任他摆布。公蛎将玉珏塞他手里,喝道:“拿好了!不许动!”胖头果然听话地一动不动。

公蛎走到他背后,在他肩上锤了一拳,不无嫉妒道:“这皮肉,够厚的。”说着忽然取出火折子打火,朝他的头发点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胖头的头发着了,带着一股浓郁的皮肉焦煳味道。公蛎哇一声大叫,抓起早已准备好的旧衣服死命扑火。

所幸火头不大。但胖头右耳下方的大撮头发被烧得乱七八糟,生生比其他地方短了半尺,再也盘不上头顶,而且头发燃烧后的灰烬弄得他满脖颈都是,看起来又狼狈又滑稽。

这个仿冒的玉珏,并不能避火。

公蛎想了想,拿过玉珏,趁胖头不注意重新吞进脸颊,将火折子递给胖头:“打火,烧我。”扁起衣袖,将胳膊伸到胖头面前。

胖头正痛心疾首地摆弄肩头长短不齐的枯黄发梢,胖脸上显出要哭的神色:“老大,你病糊涂了?”

公蛎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快点,别废话,打火烧我的胳膊。”

胖头死命往后退。公蛎揪着他的衣领:“要是烧伤了跟你没关系!”

好说歹说,胖头终于同意一试。不过他认定公蛎这两日发烧将脑子烧坏了,明天一定带他去看郎中。

<p/><h3>第二节</h3>

这块玉珏根本同避水避火没一点关系。烧了胖头的头发就算了,还将公蛎的手臂烤伤了一块,红彤彤、火辣辣地疼。

尽管并未出乎自己的意料,这块玉珏就是块普普通通的仿品,公蛎意外之财的希望破灭,还是有些失望。

※※※

亥时更鼓敲响,公蛎同毕岸换了衣服,一起去勘验现场。走到街口,却见胖头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槐树后,正探头往对面街道观望。

这些天,为了避免汪三财唠叨,公蛎外出有意不带胖头。但往常只要公蛎在家,胖头便像只大黄狗一样跟着公蛎,今天公蛎刚刚痊愈,却不见他随身伺候,原来躲在这儿。

公蛎上去给了他一个爆栗:“你在干吗呢?”胖头吓了一跳,回头揉着脑袋道:“老大,毕掌柜,你们这是出去哪儿?”眼睛却还瞥着那个方向。

公蛎朝对面看去。

如今已经初冬,天气渐冷。虽然闭门鼓尚未敲响,但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店铺也已全部打烊,只剩下各家门口昏黄的灯笼照着空荡荡的甬道。

公蛎伸手去撕扯胖头的脸,邪恶地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了对面木匠家的虎妞?”那家的丫头又黑又壮,一个人扛两条檩条健步如飞,不带喘气儿的。

胖头讪讪道:“老大你可不能胡说。”

胖头的头发用水抿得整整齐齐,上面戴了帽子,不留意倒也难以发现被烧断了半边;一身湖蓝袍服还未舍得除下,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同色的劣质腰带扎着。胖头本身又高又壮,如此一打扮,遮掩了臃肿,显出几分高大威猛来,还真像模像样。

公蛎啧啧道:“大半夜,打扮这么风骚,给谁看呢?”

胖头吸着嘴唇,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毕岸忽然道:“胖头今晚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北市土地庙吧,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胖头挠了挠头,嗫嚅起来。公蛎恼道:“反了你了……”毕岸制止道:“哦,算了,胖头还是留着看家吧。如今城中不太平,留财叔一个人,我不放心。”

胖头的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听毕掌柜安排。”公蛎总觉得,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公蛎走出大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胖头,狐疑道:“胖头这是在等谁?神神秘秘的。”

毕岸慢悠悠道:“胖头长大了。明日我送他一条真丝水蓝腰带。”

公蛎心生羡慕,嘟囔道:“糟蹋东西。还不如送我呢。”

空气清冷,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同时却也想到,自己竟然没了冬眠的困意——这么说,应该是修炼精进,已经褪去作为水蛇的动物本能,适应了凡人的生活了。

这算是这些日心惊肉跳的唯一收获了吧。

土地庙附近一片静寂,阴森森的松柏带给公蛎一种莫名的不安。公蛎跟着毕岸,绕到后面的大杂院附近。

一个黑影从磨盘的阴影中闪了出来,低声道:“公子。”却是阿隼。阿隼转脸看到公蛎,竟然极其客气的叫了句龙掌柜,让公蛎受宠若惊。

毕岸道:“怎么样?”

阿隼道:“除了那些小乞丐,并不见有其他人进出。”

毕岸道:“好,收网。”

这么多天,竟然还没有解救那些小乞丐,公蛎不禁有些鄙夷,却不敢表露出来。

阿隼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毕岸则躲在了院子对面的松树上,公蛎忙跟着爬上旁边一个树杈。

皓月当空,将小院照得一清二楚。原来今日是十月中,天气晴好,月亮又大又圆,对面院落的情形一览无遗。那五条并排种植却被甬道隔开的荆棘在月色中成了一条条浓重的黑线,而后面的上房,房顶不是普通的枯黄茅草,而是乌黑乌黑的,像是刷了黑漆的蓑草,这么居高临下地望去,相当刺眼。

公蛎对巫琇的品位有些不屑,随口道:“看人家暗香馆的绿篱,打理得才叫漂亮。院子里种荆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毕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奇怪,带着点嘲弄和疑惑。公蛎瞬间觉得不爽,却不敢说什么。

毕岸皱眉,摇了摇头。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小院里不见有任何动静。不但冷,腿脚都开始发麻了。

公蛎不敢叫苦,只好搓着手无话找话道:“巫琇会不会就是吴三?”

毕岸道:“不是。”

公蛎闷闷道:“哦。那他是利用吴三的身份伪装。不过以他的能力,到哪里混不了一口饭吃,怎么会想起来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毕岸又看了他一眼,道:“是。”

公蛎埋怨道:“我早跟你说那些丢的孩子被换了容貌,你干吗不早点解救?你要早点来……巫琇说不定也不会死。”

毕岸道:“是。”

公蛎越是不安,就越是想找话来说,忍不住又道:“你等什么呢?要我说,直接破门而入,把那些孩子们抱出来,不就完事儿了吗?”

毕岸这次连敷衍的“是”也没有说,只是挺直了脊背,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大院。

大院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来,将院落周围点上灯笼。

唯一没有残疾的孩子,自然是小武了。

八个白灯笼,发出白森森的光。不过灯笼十分老旧,灯头也小的可怜,只能照亮灯笼下一丁点儿的地方。

小武点了灯笼,自己回了房间,院子里又一片寂静。

梆,梆,梆。远处的更鼓清晰地传来,三更了。

不知从哪里升腾起浓重的雾气,独独地将这个院子笼罩起来。

公蛎紧张起来:“巫琇……不是死了吗,这院子还这么古怪?”

毕岸冷冷道:“卜卦,大凶。”

公蛎如醍醐灌顶。五条被甬道分开的荆棘,一排茅草房——五条阴爻,一条阳爻,可不就是八卦中的剥卦么。

公蛎对伏羲八卦并非一窍不通,可是这两次来,次次都是晚上,而且惊惧异常,心思根本就没往卦象上联想。如今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卜卦,大凶,以压制和剥离为主,致原物不能辨认。那些孩子们,被放入如此卦象中,容貌改变,魂魄被拘,若不能破了此卦,只怕一生都要陷入悲惨之中。

毕岸低喝一声:“走!”纵身跳了下去,公蛎略一迟疑,忙跟了上去。

两人飞快来到门口。公蛎收不住脚,一把扑在破旧的柴门上,脸刚好对准上端残缺的部分。

说来奇怪,在明亮的地方,公蛎的视力不见得比常人好多少,有时甚至还不如常人;而今晚院子里雾气缭绕,公蛎反倒觉得同往常一样,视力并不受影响。

毕岸俯低身子,低声道:“看看院中,除了荆棘和灯笼,还有什么?”

公蛎也不避讳,化为原形,将脑袋伸进柴门的缝隙:“一口水缸。”

毕岸却不进来,道:“不是。还有什么?”

公蛎不明白他的用意,只管看到什么便说什么:“上房墙上还挂了一串蒜,靠着一个秃扫把,窗台一堆破布烂衫,灶房门口石头上还摆着好几个破碗。”见毕岸眉头紧锁,忙接着道:“这边墙角一棵歪脖子小槐树。”

毕岸“哦”了一声,慢慢地将手摸进衣袖。公蛎将上半身挤进门里,转了一圈脑袋,道:“真没其他的了。”一低头,却见大门后一侧放着个圆滚滚的石碾子,“哟,这裏还有个石碾子。”

上两次皆是在惊惧的情况下闯入院子的,公蛎竟然不曾留意。

毕岸道:“仔细看看,什么形状的?”

公蛎倒吊身体,凑近了用脑袋轻轻碰了碰:“竖起来放着,乌黑发亮,硬得很,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做的。哦,可能不是石碾子,表面平得很。”

毕岸贴门而立,低声道:“你再仔细看看,找到它的正面。”伸手抓住他的尾巴,道:“放心,有什么危险我马上拉你出来。”

公蛎若不是因为撞死巫琇一事要仰仗毕岸,打死也不想再来这个地方,硬着头皮看了看,道:“石碾子哪有什么正面?再说另一面压在底下,得要搬起来才能看到。”

毕岸道:“正面有螺旋纹,只有对着月光才能显现,你仔细看看。”说着手一松,啪的一声,公蛎掉在了石碾子前。

公蛎顿时来气,小声嘀咕道:“什么人呢这是,自己躲着不进来,哼!”

雾气笼罩,天灰蒙蒙一片,哪里能看到月亮?公蛎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石碾子推倒,反覆看了多遍,也不见两端的断面有何不同。

毕岸隔着柴门,道:“过会儿月光进来,你要抓紧时间找到正面,今晚之事结束,你误杀巫琇的事便不再追究。”

公蛎一喜,道:“真的么?”毕岸紧接着道:“月光可能只有片刻工夫,你必须用尽全力,快速找到鼓面。”说着不知从衣袖里取出个什么东西凭空一划,公蛎只听门外隐隐传来一阵金玉之声,萦绕的浓雾如同受了惊吓一般飞快退开,一缕月光照射下来,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脸盆大的光斑。

公蛎变回人形,咬紧牙关,将石碾子推到光斑处,对准一面,一看什么也没有,忙吭吭哧哧换了另一面,直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浓雾重新围拢过来,月光渐淡。公蛎眼疾手快,将石碾子斜斜推去,刚好让月光投射在石碾子的表面上。

原本黑黝黝的表面褪去乌色,变成了黄白色,中间隐隐出现一圈圈的螺纹,直至中间,形成了一个白色的点。

公蛎以手触之,嘴裏道:“咦,不是石头,软软和和,还有弹性呢。”

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毕岸站在门外,从门上的残缺处将长剑投了进来,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了鼓面正中的白点上。接着一股低沉的气流呼啸之声,石鼓瘪了下去。

柴门被一脚踹开。毕岸沉声道:“高阳带人搜捕,王进去将那些个孩子转移。”

院落外墙,顿时冒出好几个黑影来,伸手敏捷地跳入院中,几乎不发出一点声息。只有那个矮个子捕快高阳走过公蛎身边,嘀咕了一句:“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一句“竟然是你”把公蛎从茫然中拉了回来,他自己心虚,唯恐捕快们将他捉了去,忙一把拽住毕岸的衣袖,急道:“你快跟他们说,不是我,当时我跑出来,巫琇他也跑出来……撞得我脑袋也疼呢……”

毕岸打量着院中的布置,敷衍似的点点头道:“知道。”高阳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哟,没想到你还挺谦虚。”

公蛎这才意识道他说那句“竟然是你”,指的是公蛎闯进院子找石墩子一事。雾气已经褪去,小武点的那些灯笼不知怎么也全灭了。不过月光倒好,并不影响视物。

两个捕快点燃了火把,王进同几个黑衣人将隔壁茅屋中昏睡的孩子们抱了出来。毕岸翻开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皮看了看,道:“没事了,先抱回去安置,明天问清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着人领回。”

其中一个孩子忽然醒了,从断掉的手臂和衣着来看,很像是那个被唤作小平的女孩,但她的模样已经大变。她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忽然哭叫道:“我要找我娘!娘!我是静儿啊!”

公蛎突然明白,这些孩子们已经恢复了神智和相貌。

王进等一边哄着,一边带了孩子们出去,唯独留下了那个被施法变形了的小女孩。她却没有恢复,蹲在地上流着涎水,痴痴獃呆地啃着一个脏得分不出眼色的蝴蝶结。

公蛎从毕岸身后探出头来,嘀咕道:“王进怎么把她忘了。”

毕岸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她本来就不是人。”话音未落,小女孩整个身体发灰变暗,瞬间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仍保持着啃蝴蝶结的姿势。

公蛎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冲到毕岸身后。毕岸轻描淡写道:“上次你在这院子里看到的,已经是它了。”

原来毕岸等早有准备,在女孩失踪之前,已经用一个被施了法术的布娃娃掉了包。公蛎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赌气不说话。

搜查上房的高阳出来了,满脸失望,回毕岸道:“没有异常发现。”

毕岸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带人守着即可。”

高阳迟疑了下,领着几个黑衣人慢慢退出,远远地守在门外。公蛎急着想离开,但见毕岸无动于衷,踌躇一番,还是跟在了毕岸身边。

如今整个院落只剩下两人,阿隼也不知道去哪儿,旁边还有那个一脸灰暗的木偶娃娃,公蛎连一眼也不敢瞧它,唯恐看到它黑漆漆的眼珠子正转着朝着自己发笑。偏偏乱蓬蓬的荆棘无风而动,像是藏着什么怪物一般,更让公蛎惴惴不安。

毕岸举着火把,绕过荆棘,朝墙根走去。公蛎忙跟了去。

毕岸观察了片刻,忽然蹲下,用剑掘开表面的浮土,下面竟然露出一个精致的小玉鼓。这鼓鼓身用玉晶莹油润,虽说是夜里,一眼便可看出是上等好玉,公蛎大喜,手脚并用将小鼓扒了出来,将上面的泥土擦拭干净,看鼓面匀净,鼓身花纹精致,质地缜密,图案为常见的缠枝牡丹,下面是些憨态可掬的小抓髻娃娃相,顿时爱不释手,眉开眼笑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枉我又来这裏一趟。”

再看毕岸,神色坦然,表情平静,心中的一点担忧也放下了,抱在怀里,试着拍打了一下,道:“怎么不响呢。”

毕岸冷淡道:“这种鼓你用手拍,自然是不会响的。”

公蛎翻弄着看了又看,道:“要拿去卖了,能值多少钱?”

毕岸道:“价值千金。”

公蛎兴奋得几乎忘了巫琇之事了,将小鼓兜在衣襟里,正色道:“这个虽然是你找的,但是我挖出来的。好歹你得给我分一半。”

毕岸嗤道:“这一个算得了什么,还有好几个呢。”难得自己走一次狗头运。公蛎眼前瞬间飘过无尽的美食和暗香馆美人儿的身影,喜出望外道:“哪里哪里?”

毕岸也不言语,带着他走到另一处墙根。很快,其余六个也被挖了出来。

一共七个,分布于院落的四周,左侧三个,右侧四个,个个精致,在昏黄的灯光下流光溢彩,莹润如水。公蛎将其集中在一起,拿了个破簸箕盛着,一会儿拿起那个亲一口,一会儿又拿起这个贴脸上,那副谄媚的样子,就差流口水了:“宝贝哎,委屈你们了!过会儿我就带你们回家,给你们置办个纯银的窝儿……”

毕岸实在看不下去,道:“上房还有更好的宝贝呢。”

公蛎想起巫琇那个包治百病的血蚨,忙放下玉鼓,接过火把,跟着毕岸进了上房。

说是上房,只是位置较正而已,同其他几个茅屋一样破烂。坑坑洼洼的土坯内墙,不知道修补多少次了,到处都糊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泥土;屋内一头砌着一口土炕,上面堆着破棉絮,一头摆着几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一眼便可看到全部家什。

毕岸搜得极为仔细,几乎是一寸一寸摸过去,又是敲墙,又是翻看,连土炕的炕洞都钻进去看了好半日。

公蛎没找到血蚨,有些失望,看着毕岸钻得狼狈,道:“巫琇假扮吴三,那吴三去哪儿了?”

毕岸灰土头脸地退着爬出来,吐了一口嘴巴里的土,道:“你混了这么多天,终于问了一句要紧的。”

公蛎下一句本来打算说“你找吴三审问下不就得了”,听了毕岸的话灵光乍现,惊恐地道:“吴三……吴三他还活着吗?”

若是换个人,早该想到,巫琇心狠手辣,做事决断,吴三既然被选中,肯定不会容他再活在世上,也就是公蛎,只顾陷入撞死巫琇的忐忑中,其他一概不想,到现在才想起问真正的吴三去了哪里。

炕洞里除了掏出一双八成新的落满灰尘的鞋子,并无其他收获,更没有公蛎预想的地道或者暗门。地面下的土十分敦实,也没有挖掘过的痕迹。

毕岸将鞋子放到一边,顺手关上了门。公蛎忽然耸起了鼻子。

毕岸看着他。

公蛎像小狗一样往门后凑。房门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人的体香。

公蛎点了点头。

两人难得如此默契。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可惜转瞬而逝。

香味太淡,若不是公蛎对女人的体香天然敏感的话,根本闻不出来。不过香味显然不是今天留下的,至少三天前。时间久了,加上房间中原有的硝味和火把燃烧的松脂味,实在难以分辨出是什么类型的香味。

毕岸伸手在门后的墙壁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忽然脸色大变,夺过公蛎手中的火把,朝着墙壁燎去。

公蛎等得焦急,忍不住道:“土房子,哪能点得着?”

毕岸后退一步,将火把高高举起。墙面上,慢慢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轮廓来。像是一个人站得累了,在门后靠了好久,以至于汗渍、油渍都浸入了墙壁。

毕岸在轮廓上摩挲着,缓缓道:“此人身材不高,背部微驼。右上臂及背部有几处大的脓血血痂,似乎皮肤溃烂。”

这些特征,全部与吴三相吻合。

毕岸将火把递给公蛎,拿出小刀,选择轮廓中背部位置颜色较暗的斑点,刮下来一些泥土:“他死前已经中毒。”接着飞快地沿着轮廓将表层泥土全部刮了下来。

泥土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中间还可看到少许的白色结晶颗粒。毕岸拈起一颗小结晶在鼻子下嗅着,沉吟道:“他曾服用毒物,不,或许是药物,西域冥桐树汁,每天几滴,还有极其微量的草头乌……西域冥桐树汁,草头乌,丹砂。不对,这是防止尸体腐臭的药物!死后,尸体曾在门后矗立多时。所以门后有他的气味。”他看向公蛎。

公蛎脸部扭曲了一下:“香味……”如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拧下来。

公蛎曾听说过,但一直以为是传说。冥桐、奠柳同属吃人树一脉,冥桐样子如低矮桐树,可散发出一种奇香,如同女子体香,专门诱杀成年男子。而且它可根据被猎杀者的爱好习惯释放他所喜欢的香味类型,十分神奇。而冥桐树汁极为珍贵,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可以用来防腐保鲜。

公蛎纳闷道:“本以为这种树已经绝迹。也不知道巫琇从何找到这些树汁。”

毕岸一边在泥土中翻动,一边道:“巫琇身为郎中,对用药十分内行,找一些异域香料处死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乞丐,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着从泥土里扒拉出一颗黄豆大小的不规则土黄色小石子,对着火光又看又嗅,然后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

公蛎有些嫌弃,小声道:“什么东西,你就敢往嘴裏搁?”

毕岸递给公蛎:“尝一下。”

这块石子形状不规则,不像是人工打磨出来的东西,但表面光滑,泛出被烧过之后的微光。在毕岸的逼视下,公蛎不得已舔了一下,马上朝地面上呸呸连吐了好几口:“这什么鬼东西,竟然这么苦?”

毕岸道:“人的胆结石。”未等公蛎跳脚,道:“怪不得找不到吴三的尸体。他被火化,骨灰被和入泥里,糊在了墙上。”接着三下五除二,将整间房屋内墙上新糊的墙泥全部撬下捣碎,细细翻弄起来。

果不其然,从中又发现了一块小指骨,一块指甲盖大的骨片,还有几颗细碎的骨头。

毕岸又去院中和灶房视察,又从灶头的草灰中扒出一些未燃尽的臂骨。

就在公蛎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毕岸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了身:“这要找个筛子来才好。走吧,明天去问问那几个小乞丐,看有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

公蛎早等着毕岸说这句话了。当下飞跑至院落,不顾寒冷,脱了外套将七个玉鼓包上,兴冲冲地走了。

行至门口,毕岸将插在石碾子上的剑拔了下来。公蛎刚才只顾喘气使劲儿,如今突然想到一事,狐疑道:“这么硬的石头,你的剑没事吧?”说着朝石碾子看去。毕岸吹了吹剑上的屑,道:“你看错了。”

公蛎定睛一看,门后哪里有什么石碾子,只有一个脏兮兮的烂鼓,油漆早已脱落得难以分辨,鼓面被刺穿,裸|露出已经老化的鼓身来。

<p/><h3>第三节</h3>

第二天的问询异常简单。几个身有残疾的孩子虽然恢复了神智,但对这些天魔窟一般的生活并无多少记忆,只有小平和一个大些的男孩偶尔会癔症一般念叨“一个脸上有疤的大坏蛋”,却只有只言词组,难以从中发现更多的线索。小武倒是身心健康,乖乖地问什么答什么,但对于“三爷”到底是吴三还是巫琇,他根本没有概念。

官府已经贴了通告,能够找到父母亲友的,便通知来领人;说不清的或者本身就是在外地被拐骗来洛阳的,只有先送去福安堂安置。至于小武,他证实假扮吴三的巫琇曾经给他一些骨头用来烧饭,不过是不是人骨他并不能辨认。作证之后,因他无父无母,又不愿到福安堂去,只好教育了一番,便放了他重回北市一带混去。

阿隼根据毕岸提供的线索,几乎将院子拆了,将泥土细细地筛了一遍,果然发现了更多未燃尽的细碎骨头,并在一处荆棘下发现了吴三的身份文碟。虽然说不能完全证实是吴三的尸骨,但如此无头公案,只好作罢。

毕岸说话算话,不仅未向官府告发公蛎撞毙巫琇一事,反倒因为他三次夜闯大杂院,救了那些孩子,替他申请了百两赏银。

自从拿到赏银后,公蛎几乎每天去暗香馆一趟点那里的头牌离痕姑娘一见,本以为有了百两赏银垫底,暗香馆自然该对他殷勤备至,谁知龟奴不是说离痕姑娘出去游玩,不在洛阳城中,便说她已经约见了其他公子,近半月行期已满,难以安排,也不知是真是假。公蛎又不是能一掷千金的富豪,郁闷之时更要满足口舌之欲,结果银子花的如流水一般,没几天便花了个精光。

其实也不见得公蛎对离痕有多爱慕,正如公蛎对容貌的偏执,见离痕姑娘,不过是心底一个固执的认定,只是为了增添一些吹嘘的资本罢了。

至于那个丁香花女孩儿,那次做梦之后,公蛎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都再也不曾探寻到任何她的气息。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如此梦萦魂牵的人,公蛎竟然除了她微微翘起的嘴唇,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只知道美得炫目。

或许这个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公蛎的心揪着疼了一下。

转眼十余天过去,天气越发寒冷,竟然下起雪来了。公蛎身无分文,那七个小玉鼓拿出来又放下,犹豫良久,终归还是舍不得当掉,只好闷在忘尘阁,偶尔打半斤散酒,对窗独酌。

这日傍晚,公蛎吃了一整条羊腿,正躺在床上揉肚子,只见胖头推开门,满脸堆笑,讨好道:“老大,吃饱了没?”

他这些天忙得比公蛎更甚,每日里眼瞅不见便往街口跑。公蛎恼他如今侍奉的不到位,故意闭目养神:“又跑去哪里野了?去,把我的衣服洗了。”

胖头忙不迭点头,“我这就去洗。”嘴裏这样说,却一步一挪地去来到公蛎床前,殷勤地帮他捏起了头,不时嘿嘿傻笑。

公蛎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胖头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认识了个女孩子。”

公蛎嗤之以鼻:“猪都看出来!脸上的肉褶子都带着笑,还打扮得这么骚包。”

胖头还穿着他唯一的湖蓝袍服。毕岸送的同色镶嵌玉牌的腰带,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胖头双手在衣襟上狂搓,讪讪道:“这个,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公蛎折身坐起来,双眼放光:“快说漂不漂亮?谁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

胖头羞臊道:“……等再过些日子再说。”以胖头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杂货铺那个黑瘦的柴火妞。公蛎曾多次看到胖头傻呵呵地帮着人家搬木材,或者倒腾那些落尘的农具。公蛎拿出做老大的仗义,道:“没问题,等哪天你确定了,老大我亲自登门拜访。”

胖头十分开心,傻乐呵了一阵,认真地道:“老大你说,对女孩子来说,送什么才能表现诚意?”

公蛎仰面躺下,闭着眼睛随口答道:“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宝贵,送给她就是了。”

胖头想了想,顿时眉开眼笑,道:“知道了!”兴冲冲地出去了。

公蛎本以为他会开口借钱,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家底,心中不由好奇,翻身坐了起来。

胖头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残雪未消,天气寒冷,街上的店铺已经打烊。但胖头心裏热乎乎的,丝毫不觉得寒冷。

汪三财早早地睡下了,老大房间也不见了响声。胖头将院落打扫了一遍,将柜台擦拭了两遍,终于听到亥时更鼓敲响。

大门一阵晃动,伴着狗的低声叫唤。胖头丢了抹布,洗干净手,从柜台下偷拿了包什么东西,然后踮着脚尖,溜了出去。

一条水蛇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一条大黄狗站在街口,看到胖头出来,摇了摇尾巴,一溜烟儿地跑了。胖头跟着走过街口,绕过大柳树,在木匠家门口站定,隐约听到虎妞大着嗓子同她爹讲话,转身躲到了门前涧河的小石桥的石墩下。

原来在公蛎又是蜕皮又是生病的这当儿,胖头已经将他的“地盘”扩展了差不多半个敦厚坊。他憨厚老实,又有力气,见人忙活便上去帮忙,一来二去,竟然同隔壁街道混得烂熟,同虎妞和柴火妞便是这么认识的。

虎妞是老木匠家的闺女,生得人高马大,声如洪钟,在李婆婆嘴裏,她一顿能吃一筐馒头整锅饭,“谁娶到家还不得把家给吃穷了”!所以直到如今,已经年过二十,仍未找到婆家。不过她似乎也不以为意,整天打扮得像个男子一般,短衫短卦,腰里扎条汗巾子,招呼生意倒腾木材,比儿子还顶用,他老爹便安心在家里设计花样、打造家具。

过了片刻,木匠家大门闪开了一条缝,大黄狗先挤出来,快步跑到胖头身边,又嗅又蹭。接着虎妞探出半个身子,大黄狗又过去迎接,胖头忙挥手。

虎妞抚摸着大黄狗的脑袋,对着胖头欣喜地道:“你来啦。”

虎妞体格个头同胖头几乎一样,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连她养的那条狗,都比其他的狗块头要大,一身金黄的毛,收拾得甚为干净。胖头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烤羊腿,可惜有点凉啦。”

虎妞隔着油纸闻了闻,道:“真香。”

胖头喜滋滋道:“胡姬酒家的,味道很好哩。”虎妞摸着肚子,道:“你早点拿来就好了。我今晚就着咸菜吃了三个大馒头,还喝了两碗粥,现在还撑呢。”

大黄忽然弓起了腰,对着草丛发出低低的吼声。虎妞拍了拍它:“大黄乖,坐下。”

大黄果然乖乖地坐下,眼睛却盯着草丛。

虎妞不待胖头说话,拎起裙摆转了一圈儿,得意道:“瞧瞧,新做的衣服。”说着扭动了几下腰肢。

说是腰肢,实在是勉为其难,因为她的身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

胖头啃着手指甲认真打量了一番,道:“挺好的。我说吧,你也可以穿裙子的。”

虎妞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多大人了,什么毛病?!”胖头缩回了手,嘿嘿笑道:“我老大也是,一看我啃指甲就打我的手。”

虎妞谈兴甚浓,大说大笑的,什么今天进了多少木材,做了什么家具,订家具的人多么英俊,穿的衣服如何如何华美,全然不顾偶尔路过的行人侧目。胖头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一边点头,双脚一边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来回移动,呆头呆脑听了半晌,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道:“那个,到底怎么样了?”

虎妞粗声大气道:“兄弟,我说了包在我身上,你还不信我?”一拳砸在胖头的肩上,将胖头推得后退了两步。

小水蛇在草丛里蠕动了下,显得十分无可奈何。大黄发出低声的吼叫。

虎妞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高亢,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响亮。胖头挠头道:“小声点,别人都睡了呢。”虎妞用臀部狠狠地撞了下他,道:“闭门鼓还没敲响呢,谁管得着?”话是这么说,声音还是低了下来。

虎妞虽然长得像男子,终究是个未结婚的女子。胖头有些难为情,看看四周微弱的灯光,不安道:“其实白天见面也没什么。”

虎妞大大方方道:“我们是兄弟,怕什么?再说白天,我忙着呢,哪有时间出来见面?”

胖头小声道:“我是……怕人说你的闲话。”

虎妞的声音瞬间又起来了:“我才不怕!最烦背后嚼舌头根儿的,被我揪住,看我不打他个半死!”说着不由分说,拖着胖头往桥旁边的小树林走:“这裏僻静,我们说悄悄话儿,不给别人听见。”

盘踞在阴影处的水蛇忍无可忍,掉转头顺着墙根游走了。

公蛎顺着街道的阴影慢慢往家溜走,心裏再次对胖头的品位嘲笑了一番。他一向只关注美貌的女子,对虎妞之流不太留意,今日认真地看了看,觉得身材长相还在其次,行为举止太像男子,实在难以接受。打定主意,若是胖头征询自己,定要表示下反对意见。

肚皮贴着地面,冰得发木,公蛎第一次觉得还是人形行走更为方便些,见街上行人稀少,闪身躲入李婆婆门口的大槐树下变回人形。

流云飞渡的门忽然开了,小妖晃晃悠悠走了出来。公蛎童心大起,弓起腰准备跳出来吓她一吓,却发现小妖有些不对劲。

大冷的天,她赤着一双脚,身上只穿着薄薄的麻布睡衣睡裤,脸颊冻得通红,目光游离,脚步轻浮,完全不似往日活泼伶俐的样子。

难道是梦游?据说梦游之时是不能贸然叫醒的,否则魂魄会被吓得遗落在梦中,再也回不来了。

时辰不早,闭门鼓眼看便要敲响。公蛎还是第一次见到梦游的人呢,更加好奇,便猫着腰偷偷地跟在她后面。

小妖沿着最里侧的碎石小道,赤脚踩着尖尖的小石子上,却无一丝痛苦的表情,影子一般顺着街道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先在街口的大树下徘徊了一阵,又绕去前街。走到老木匠家大门口,终于直直地站定,昂头看着木匠铺子的招牌,眼神一片茫然困惑。

公蛎心想,莫非小妖也看上了胖头,所以跟来找他们俩算账来了?

大门虚掩,虎妞尚未回来。公蛎能够听到远处两人的窃窃私语声,当然主要是虎妞的声音,不过公蛎懒得分辨他们讲话的内容。

小妖站了一阵,上前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公蛎寻思,不如上前去牵了她慢慢回去,尽量不惊扰她便是,便也跟着进了去。

今年松油涨价,除了门外招牌处的小灯笼,房间并未掌灯,一片昏暗,且铺子里琳琅满目,摆着各种各样的家具,小到圆形檀香妆奁盒子、雕花脚踏,大到轿式大床、樟木衣柜等,摆得满满当当,小妖却出入无人之境,飘飘然走进家具丛中,慢慢蹲下,躲在一个圆凳后面。

这个调皮的小妖,做梦还捉迷藏呢。

不过要是虎妞回来,定会把她当做贼给抓起来。老木匠又脾气古怪,不说扭送官府,也定然要痛骂她一顿。

公蛎想了想,决定闯入她的梦里叫醒她。但担心在她背后出声惊吓了她,便慢慢绕到小妖前面,轻咳了一声。

小妖抬起头来。她竟然满脸泪痕,无声而泣。

公蛎笨拙地晃了晃手,装出偶遇的样子,小声道:“嗨,小妖!你家姑娘回来了没?”小妖充耳不闻,像不认识他一样,眼神穿过公蛎落在黑暗中,纤细的肩头微微抖动,眼泪更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衣襟上,片刻便印湿了一大片。

她的眼神和身上传递出痛苦和恐惧,让公蛎十分不适。偏偏她又不发出任何响声,像个胆怯的白影子。

这是做噩梦了?可是既不能问,又不能告诉她这是做梦。公蛎有点后悔,早知道刚才应该冲回去叫小花来跟着,或者叫财叔也行。

公蛎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屋角放着一口陈旧红漆小鼓,不过只有鼓身,鼓面尚未张贴。

公蛎走过去捡起木鼓。这鼓的样式平淡无奇,看起来是每年元宵节传统锣鼓中手击鼓的一种,用材劣质,漆面斑驳,划痕遍布,上面残余少量缠枝牡丹,其他的图案几乎不能辨认,像是哪个喜新厌旧的孩子的玩具,被随意丢弃在这裏。

公蛎又自作聪明了一回,远远地将小木鼓举给她看,并作出要丢给她的姿势,道:“哈哈,你来找这个对不对?”

小妖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连流泪似乎都停止了,公蛎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瞬间缩小,变成一个无尽的黑洞,接着便见她身体往后仰去。

公蛎忙放下了木鼓,跑过去扶住她。出乎意料,她并未晕倒,只是双眼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向房顶,黑漆漆的眼珠子如同那晚见到的布偶。

若不是想着以后还得指望从她口中打探苏媚的消息,公蛎早逃开了。扶着她的手臂,公蛎能够感觉到她浑身冰冷,无一丝暖意,欲要抱她,却又不敢。

小妖忽然挺直身体,指着木鼓,嘴巴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含糊的音符。公蛎将耳朵凑近:“你说什么?”

小妖再次闭紧了嘴,并牢牢抱住圆凳。公蛎唯恐带出响声,哀求道:“小姑奶奶,赶紧回去吧,再待会儿不被当成贼,你也要被冻死了!”

小妖又动了嘴巴,这才却说了两遍。但她的声音极低,公蛎勉强听出她叫的好像是鼓的名字,但除了最后一个“鼓”字,其他两个字皆不能分辨。

要不就将老木匠家的圆凳一起抱走算了。公蛎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手指还未触到小妖腋下,忽听一阵咳嗽声,老木匠破锣一把的声音从后面的房间里传来:“妞啊,你回来了?把门闩好……好歹是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可不兴回来太晚……”

小妖的眼珠终于动了一动,站起身绕过高高低低的家具,深一脚浅一脚地飘走了。公蛎反应过来,忙跟着逃走,膝盖碰在椅子角上碰得生疼。

刚一出门,便听到虎妞同胖头告别的声音。公蛎暗自庆幸,一溜烟地追着小妖去。

小妖依旧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紧不慢。公蛎不确定她是否梦醒,只好在她身后悄悄地跟着。

行至李婆婆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小妖突然站住了,微微眯起眼看着远方。这种明明空无一人却被她看得好像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的感觉,让公蛎十分抓狂,恨不得将她扛回流云飞渡。

公蛎眼珠一转,装出自己梦游的样子,用一种沙哑平缓的语调道:“你——是——谁,你——怎么——来我的梦里?”

这招果然见效,小妖转回头来。公蛎面无表情,继续道:“我要回家——我们都回家吧——”

小妖忽然一把抓住公蛎的胳膊,眼睛里满是惊恐,小声但清晰地说道:“龙哥哥,救救我!”

<p/><h3>第四节</h3>

第二天一早,公蛎就被门口的吵闹声给吵醒了。起来一看,小妖正在大门口同李婆婆吵架。

原来李婆婆早上起火烧水,见流云飞渡尚未开门,就将刚打好的一桶水放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谁知不小心什么时候翻了,也没顾上收拾。小花早上一开门便摔了跟头,随口骂了句“哪个缺了德的”。李婆婆听见了不依,反过来骂小花没家教、不长眼,摔死活该。

小花老实,气得眼泪哗哗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妖可是个不省事的,听到动静,连外面的大衣服都没穿,跳出来同李婆婆对骂:“我和小花没有家教,您这么有家教,怎么不被太常寺请去教礼仪?一大把年纪咒人摔死活该,哼,我们年轻,离死远着呢,只怕那些老胳膊老腿儿、黑心烂肚肠的老人渣,摔一跤就一命归西了呢!”

李婆婆原是见苏媚不在家,有点倚老卖老欺负人的意思,听小妖叫她“老人渣”,顿时炸了,提了扫把便要来打小妖,一众街坊等连忙上去劝。

小妖伶俐得很,一边绕着跑,一边言语挑衅,倒把李婆婆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在流云飞渡的台阶上,拍着大腿痛骂小花小妖。

先不过是骂小妖不懂事、不敬老,后来便越来越过分了,指着小妖的鼻子,满口污言秽语:“小骚蹄子!打量着你那些破事我不知道是吧?一个个妖媚狐道的,不知道搞什么勾当!”众人都劝她不住。唯独公蛎看得欢乐,远远站在旁边,时不时给小妖挤个眼儿,示意她骂得好。

小妖依然伶牙俐齿,看样子并未受昨晚梦游的影响。只见她眉毛一挑,眼睛一翻:“有些人想要妖媚狐道,也得看看自己那副老废干柴的样子有没人理呢!”

李婆婆气得拍着大腿嚎哭,连声叫着死去丈夫的名字,控诉有人欺负她“孤苦老人”。胖头上去拉她,被她推了个趔趄,并骂“猪头猪脑”;汪三财不过劝了句“老姐姐,你何苦跟个小女娃儿一般见识”,竟然被李婆婆丢了一火钳,叹着气回了忘尘阁;连性子和善的赵婆婆也不敢相劝,只皱着眉远远地看着。

一时间鸡飞狗跳,噪乱不已。公蛎第一次见到中老年妇女骂街,对她们层出不穷、永不匮乏的词句叹为观止,只听得张口伸颈,两眼放光,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励她再骂出一些新意来。

天色放亮,街上店铺已经开门迎客。李婆婆骂势渐微,只是碍于面子,赖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不起来。偏偏小妖唯恐天下不乱,拿着扫把作势打扫台阶上的水,笑嘻嘻道:“骂累了没?我家这地方凉,小心冰了您这高贵的有家教的屁股,还请婆婆换个地方坐去。”说着一弓腰,做出个请的姿势。

这重新激起了李婆婆的斗志,她嗷一声叫,伸手去撕小妖的脸。小妖如同兔子一般跳开,反覆几次,李婆婆鼻翼贲张,竟然骂起了苏媚:“苏媚个狐狸精,这么久不回家,是被哪个贱男人勾引走了,还是发骚去了勾栏院!”

一骂苏媚,公蛎听不下去了,躲在小妖后面提醒道:“李婆婆过分了啊,苏媚又没惹你……”李婆婆哪里搭理他,拿着扫把追着小妖满街跑,还捎带着打了公蛎一下:“你这个小骚蹄子,半夜三更穿个睡衣到处乱窜,四处勾引人,还要不要脸?小花那个弱智傻瓜,天天半夜三更摆弄那些蜡人儿,一个个妖媚狐道的,小心打雷劈死你们!”

公蛎心裏咯噔了下。看来小妖梦游不止一次,连李婆婆都知道。

小妖回头看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放轻松,仰着下巴冷笑道:“全天下正常人要都你这样儿的,下面的拔舌地狱只怕都盛不下了!”

李婆婆拄着扫把大口喘气,忽然五官扭曲,发疯似的痛骂:“有本事你出来啊,躲在暗处害人算怎么回事?老娘活了五十多岁,早就活够了!有本事你就该二十五年前将老娘杀了!你这个吸血鬼!害人精!挨千刀下地狱的东西!”

李婆婆越骂越来劲,满嘴污言秽语,并挥舞扫把,对着空气一阵乱打,似乎带着极大的仇恨。但怎么听,都觉得同苏媚、小妖没什么关系。更让公蛎觉得纳闷的是,李婆婆虽然爱嚼舌头根儿,又有些倚老卖老,但从未如今天这般,只骂得双眼发直、嘴角泛沫、眼睛充血,这般发疯撒泼的模样,完全不在乎颜面。

众人正看着李婆婆发癫,毕岸扒开人群走了过来,上前稳稳地握住了扫把,在李婆婆的肩头一拍,道:“李婆婆累了,回屋歇着吧。其他人都散了吧。”

李婆婆愣怔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闭上了嘴。小妖早已被李婆婆的状态给吓住了,一脸钦佩地朝毕岸竖起拇指,又衝着公蛎做个鬼脸,忙钻回了流云飞渡。

毕岸搀扶着李婆婆的手臂,公蛎忙上前帮忙。两人将李婆婆夹持着送到茶馆,按坐在椅子上。毕岸松开了手,道:“婆婆,好点了没?”

李婆婆用力眨了眨眼,左右看了看门神一般的公蛎和毕岸,脸上忽然显出懊悔的表情:“毕掌柜,这个,老婆子我……”“这个”、“那个”了半晌,回手轻轻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满脸自责道:“老婆子我这是怎么了……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今儿这脸,可算丢尽了!”接着又不安地朝流云飞渡那边看:“完了,这下可怎么办……”表情真切,一副羞愧之态。

公蛎刚才被扫把捋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对她的转变又诧异又愤怒。凭什么毕岸一出马,连粗俗的李婆婆都臣服?人比人果然是气死人的。

李婆婆刚才用尽了力气,如今松了劲儿,瘫软在椅子上,喘得像个漏气的破风箱,鹤发鸡皮,老态尽显。

两人站了片刻,公蛎见她气息渐平,眼睛微闭,朝毕岸打了个眼色,准备回去。刚一转身,李婆婆忽然抬起头来,叫道:“毕掌柜,等等。”并示意公蛎关门。

公蛎正想去看看小妖,带着门便走,却被毕岸叫住,又在毕岸的指使下倒了一杯茶给她。

她捧着茶,脸色铁青,几次欲言又止。

毕岸抱胸而立,表情如水,并不催促。公蛎心想,摆得一副好谱儿。

李婆婆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终于开口道:“毕掌柜,老婆子惹事了。”她阴沉地看了一眼毕岸:“我这些日,总是心烦气躁,动不动便想发脾气。比如今早这事儿,若搁往常,定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公蛎心想,呸,你不就想趁着苏媚没在家,可劲儿欺负小花和小妖么?李婆婆仿佛猜到公蛎想什么,挺直身体,冷然道:“我虽俗了些,嘴巴碎了些,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顿了一顿,道:“这些时日,龙掌柜忙着生病,病好了忙着花天酒地,毕掌柜你又不常在家,这条街,尽是乌烟瘴气了。”

公蛎吃了一惊,顾不上她言语中的嘲讽,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婆婆摩挲着椅子的扶手,缓缓道:“我的阿狸,前晚儿死了。”

阿狸是她养的一只猫,已经老得牙齿都掉光了,每日里只爬在这张椅子扶手上打呼噜,从不出茶馆一步,见人不动不理,也不让除了李婆婆之外的任何人触碰,所以大家几乎视它不存在。

公蛎心想,老人家真是小题大做。但见她伤心,便陪着小心道:“别是吃了被药死的耗子,中毒了吧?”李婆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道:“它死于失血过多!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伤口,只是全身的血,一点也没有了。”

公蛎瞠目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回头看向后院,低声道:“我当然知道。”她倏然转回头来,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儿子,我相公,都是这么死的。”

公蛎吃惊道:“怎么可能?”李婆婆不耐烦道:“你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惦记。”

公蛎有些不服。毕岸道:“婆婆你继续说。”

李婆婆怔怔地看着毕岸,眼窝里满是泪水:“我儿子小时候长得可漂亮了,若是能长大……定然像你这个样子,英俊潇洒,乖巧稳重。”

毕岸的目光不由变得柔和。

“当年我久婚不孕,一直到二十三岁了才有了他,真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是五岁那年,突然死了。”李婆婆浑身颤抖,眼神空洞,“他缩在我怀里,不住地说,娘,我好冷,有人在吸我的血呢。”

她对着空气做出抱紧的动作,“我叫着他的名字,紧紧地抱着他,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渐渐冰冷。”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赶紧去找郎中呀!”

李婆婆牙齿磕动:“找了,不顶用。郎中的诊断结果都一样,失血过多。可是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全身也没有一处伤口,哪来的失血过多?”

公蛎问道:“他之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见过什么人?”

李婆婆自顾自道:“孩子当天晚上便走了。我抱着他坐了一夜,直到他在我怀里渐渐僵硬。等孩子下葬,我开始思忖这件事。”

“那天我在家做针线,门外拨浪鼓和梆子齐响,阿宝跑出去看热闹,我收拾了手里衣物,又拿了几文钱,稍微迟了些许。明明梆子声还在门外,等我一出门,已经不见了货郎,只见阿宝呆呆地站在空地上,嘴裏念着不要扎我、不要扎我。”

“回到家阿宝说困了,我也没多想,谁知他一觉睡到天黑,我担心饿坏了他,便拉他起来吃饭。他醒了,第一句便是‘娘,有人吸我的血呢。我好冷’。”

“儿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也要疯啦,到处找可疑的线索,特别是那个货郎。可是我找遍了方圆几里,只打听到他比较瘦小,个子不高,其他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因为没有证据,官府也不管。”李婆婆老泪纵横,满脸悲怆。

公蛎道:“后来呢?”

李婆婆抹了一把泪,黯然道:“后来?孩子没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好相公人好,对我也体贴,没了孩子,他也没凉待我。可是过了不到一年,有天午后他说出去一下,结果再没回来。”

“那是个冬天,寒风裹着小冰晶刮得呼呼的,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傍晚时分,我在家等急了,便出门找。等在一个偏僻角落了找到相公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我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他微微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同我儿子当年一样的话:‘好冷,它在吸我的血。’我被吓到了,抓住他拼命摇晃。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最后力气说‘快点搬离这个地方,快点!’”

李婆婆声音凄厉,表情悲痛至极,却再无泪水流下来。“我报了官府,申请验尸,可仵作检验了之后,说死于不明症状的失血过多。全身无伤口,无打斗痕迹,只是体内的血液全部没了。仵作判断‘或有隐疾而造成血液病变’,结论‘排除他杀’。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忽然站起来,紧紧钳住毕岸的手臂,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我知道,他和儿子都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吸了他们的血!”

李婆婆身上的恐惧、绝望和无助传递过来,公蛎也不由自主发起了抖。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将手按在李婆婆肩头,轻轻道:“婆婆不急,慢慢讲。”

他的声音平缓有力,眼睛深邃安静,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人心安。公蛎不由朝毕岸走近了一步。

李婆婆平静下来,道:“人人都说,是我命克亲人。其实我巴不得死的是自己。儿子和相公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么呢。没多久,我就卖了房子,去乡下亲友那里住了两年,又辗转多处,最后来到北市,在这裏开了个小茶馆。”

毕岸忽然道:“那日你相公因何出去?”

李婆婆道:“我正要说这个。那日午后,我正在洗碗,他在门口劈柴,忽然支着耳朵说了句,外面什么声音?我出去看看。就是这两句,我决不会记错。”

“可是当时锅碗叮当,我并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声。等我处理完他的后事,也想起了这个事儿,问遍了街坊,都说不曾听到,只有一个在街口晒太阳的老乞丐说,他似乎听见几声梆子声,但听得不太准。”

“那时候洛阳还未宵禁,夜里值更,由各家轮值,所以梆子家家都有,常见得很,从哪里查呢。”

毕岸的目光投向茶馆墙壁上的茶牌,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道:“婆婆的字写得很是不错。”

李婆婆道:“是我相公教的。他人长得好,学问更好。可惜不得志得很。”她偷偷看了一眼毕岸,低声道:“他当年,长得同你一样好,不过不似你这般冰冷。”她的老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毕岸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婆婆请继续讲。”公蛎在一旁挤眉弄眼。

李婆婆正了正脸色,道:“我搬来了这裏,开这么个小茶馆,平生再无快活,不过每日里嚼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可是三日前,我又听到了梆子声。”

“太长的夜,我睡不着,正搂着阿狸念叨我的阿宝,阿狸忽然站了起来,支起耳朵,跳下床出去了。我以为它发现了老鼠,就靠在被子上等它。就是这时,我听到了梆子声。很轻很轻,急一阵缓一阵的,同宵禁巡逻时的声音是不同的,倒像是谁家孩子在调皮捣蛋。”

“阿狸好久不见回来,我困得睡着了。因惦记着阿狸,天没亮便我醒了,发现阿狸在我脚边蜷成一团,已经死了。”

李婆婆的表情,同讲起失去儿子时一模一样,难过得难以形容。公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冒冒失失道:“阿狸年纪也不小了。”

李婆婆厉声道:“它不是老死的!”似乎觉得过分,平静了一下,接着道,“不错,阿狸已经十七岁了,要是个人,已经耄耋之年。但它不会死的,我知道。”

“我要弄清死因,趁着它的身体还有余温,半夜解剖了它。”她眼神坚毅,同公蛎印象中那个只会冷嘲热讽说人长短的凡俗老妇判若两人,“它一点血也没有,连肉都泛出白色。”

她颤巍巍站起,腿脚一软,又坐下了,指着后面一个掩盖的木桶,道:“龙掌柜,麻烦你去将那个提过来。”

桶里放着阿狸被剖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已经僵硬。毕岸翻弄着看了看,沉吟不语。李婆婆殷切地看着毕岸,道:“怎么样,老婆子我的判断可否正确?”

毕岸点点头。

李婆婆轻轻拍着木桶,“可怜阿狸陪了我这么多年,死了也不能落个全尸。这几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着,直到今天早上五更鼓敲过,我才迷糊了片刻,可是又一下惊醒过来了。”

“我又听到了那种梆子声!杂乱无章,急一阵缓一阵。”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恐惧,伸手抓住了毕岸的衣袖,“我又惊又怒,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同小妖吵了起来。”

毕岸任由她拉着衣袖,道:“婆婆年轻时,可曾得罪过什么不寻常之人?”李婆婆摇摇头,“没有。倒是老婆子孤身一人之时,想起此事到底意难平,偶尔心裏充满着恶意,故意编排他人的坏话,倒是得罪人不少。”她苦笑了一下,“比如苏媚。”

公蛎不满地小声嘟囔:“幸亏她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

毕岸道:“那这几日可有什么人表现比较反常?”

李婆婆怔怔想了片刻,忽然叫道:“珠儿!珠儿!”

公蛎对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怀着天生的好感,更别说同珠儿还有不一般的情谊,顿时嗤之以鼻,“李婆婆,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信口雌黄?”

李婆婆急道:“不是,你想想,今天早上闹得这么凶,她露头了没有?”

确实,今天早上果真没有看到珠儿的身影。公蛎记得一大早她家原是开着门的,后来不知何时关上了。另外往常李婆婆欺负小妖,珠儿一定会出声帮忙。李婆婆也知道珠儿同毕岸闹的那一出儿,寻思珠儿对外声称是认了毕岸和公蛎做哥哥,莫要指认错了,连这两人也得罪,顿时讪讪道:“我也是猜测。”

看到公蛎脸色不好看,忙补充道,“可能珠儿知道什么。阿狸死后的那个傍晚,我在准备第二天的茶汤,她竟然来了。你知道,她从来不进我这个茶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