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窨谶鼓(2 / 2)

忘尘阁 海的温度 18905 字 4个月前

李婆婆挤兑苏媚珠儿原是家常便饭,所以珠儿通常不多搭理她。“她主动走了进来,默默站了片刻,脸色十分难看。我心裏七上八下的,想着是不是那次我说她勾搭有钱人家的少爷,结果人家看上她她还摆谱,正想着如何抵赖,只听她阴沉着脸说,晚上关好门窗,听到什么响动,千万不要出去。”

公蛎恨恨道:“若不是看你年纪大……”

李婆婆翻了个白眼,道:“我如今就这么点乐趣,比如你,我只是说你好吃懒做,百无一用,看到女人就走不动道儿,其他的坏话可没说,你这么小气做什么?”

公蛎气得捶胸顿足。毕岸道:“婆婆还有其他线索吗?”

李婆婆欢快道:“有有,我这裏小道消息可多呢。你想听哪个?”她一说起他人的闲话来,浑身充满了动力,刚才的悲痛似乎全忘了,恨得公蛎牙根直痒痒。

毕岸皱了下眉,道:“跟你这件事可能有关的。”

李婆婆眼珠转了几圈,拍着大腿道:“先说隔壁,我最讨厌隔壁。小妖梦游,你们知道吧,连着这几日,每晚亥时左右,穿着睡衣到处乱跑。昨晚还去老木匠家逛了一圈呢。”

公蛎惊得瞠目结舌,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昨晚亥时一刻左右,听到小花提醒她小心感冒。早上扫街,看到她家门里有刨花儿,定是小妖昨晚去了老木匠家附近。”

公蛎哑然道:“你不做捕快,真可惜了。”

李婆婆咯咯一笑,故作神秘道:“还有那个老实巴交的小花,每到月圆之夜,便犯癔症,抱出一堆缺胳膊少腿儿的小蜡人,指挥着它们排兵布阵。另外,我跟你们说,苏媚可是个人物,不仅侍弄花草是一把好手,调|教起男人来,那真是连暗香馆的头牌都比不上……”她忽觉失言,偷眼瞄着面无表情的毕岸,谄笑道:“她性格开朗,人又漂亮,我要是男人也喜欢呐。不过我看她还是意属毕掌柜。”

毕岸波澜不惊,像是同自己无关一般,李婆婆稍觉失望,不过看到公蛎微显落寞的样子,又觉得很开心:“珠儿没找婆家,有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常常偷偷来看她,可她不为所动。我敢肯定,她同苏媚一样,中意毕掌柜您。”她得意地看着毕岸,像个做了坏事而不自知,反而求打赏的孩子一样,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毕岸脸色一沉,道:“说其他的。”

李婆婆收了笑容,道:“街口赵婆婆,她家儿子不能尽人事,生不出孩子来,所以赵婆婆整天对着王二狗家的阿宝嘘寒问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亲孙子呢。呸,看着面善,心裏不知道有多嫉妒呢。临街老木匠,正在四处打听着给他家那个虎妞找婆家呢。就虎妞长得粗手大脚那样儿,娶回家跟娶个男人一样,谁会看上?”

公蛎听得津津有味,毕岸却哼了一下。李婆婆忙赔笑道:“啊,瞧我糊涂的。你们原不爱听这个,你家当铺对面,以前说要开家布庄,听说如今易主了,被一个财大气粗的俊俏公子爷给买下来要建个酒楼。”

毕岸皱了皱眉,道:“婆婆累了,早日安歇吧。”公蛎本想追问下关于虎妞家木匠铺子的事情,只好打住。

李婆婆瞬间悲惧交加,泪光涌动,凄凄切切哀求道:“毕掌柜,关于吸血一事,老婆子我只告诉过你一人。我可就依仗你了!”变脸之快,堪比公蛎换形。

毕岸道:“放心,我这些天就在忘尘阁,你若听到什么异动,来找我就是。”

李婆婆垂泪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谢毕掌柜。”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馆。小妖正躲在门后提心吊胆,唯恐将李婆婆气出什么好歹来,看到公蛎就做出一个探询的表情。公蛎朝她一挤眼,表示没事,接着小声问毕岸:“你说李婆婆说的那个事儿,是真的还是她自己臆想的?”

毕岸面无表情:“不知道。”

<p/><h3>第五节</h3>

李婆婆的委托,公蛎并未放在心上。若李婆婆说的是真话,吸血什么的充满诡邪,公蛎决不想多管闲事;若她只是故弄玄虚,那更不用理了。再说了,人家委托的本来就是毕掌柜,而不是他龙掌柜。倒是小妖的事儿,公蛎上了心。

如今天黑得早,吃过晚饭,还未到戌时。前堂生了炉火,甚是暖和,几人便集到了前堂来。汪三财在核对今天的账目;胖头对着火炉痴痴地发呆,不时咧嘴无声地傻笑;毕岸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人所托的缘故,竟然拿了一本书坐在前堂,看得专心致志。

公蛎百无聊赖地绕着众人打数十个圈子,仍不见隔壁小妖有什么动静。见毕岸看得出神,腆着脸道:“毕掌柜,什么书这么吸引人?”

毕岸将书递给了他:“巫要。”

书软塌塌的,竟然由一张张薄牛皮装订而成,但边缘发毛发黑,磨损严重,显然有些年月了。封面上依稀可辨出是“巫要”二字,因为这两个字的每笔每划都是由无数个巫人组成的,巫人们戴着鬼脸面具,或坐或站,或叩或拜,或歌或舞,每个人只有寥寥几笔,但极为传神。

公蛎盯着看的久了,直觉得巫人们都动了一般,忙翻开裏面。

裏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行笔同大篆有些相似,但公蛎大多不识。中间夹杂着很多鬼画符一般的图片,偶尔有几幅能看懂的,不是诛心便是挖眼、裹尸等,还有一些同现在不怎么相同的阴阳八卦图,处处透着诡秘,公蛎很不喜欢。

毕岸盯着他,忽然道:“你若有不懂的,我可以讲解。”

公蛎将书扔回去,道:“我还当是哪家的诗文。原来是这个,没意思。”

毕岸道:“这是先秦古书。”他着重在“古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隔壁的门响了一声,却是小花来检查门闩。公蛎哼哼道:“哪怕是太上老君的书我也没兴趣。”

毕岸将其中一页卷起的书角抻开,压住,淡淡道:“据说天下修炼之人,若能得其一二,不说能长生不老,多活个数百年,定然是有的。”

胖头吃惊道:“那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公蛎心不在焉答道:“活那么久做什么?你认识的人、熟悉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光自己活着,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没人分享,多没意思。”

公蛎对长生不老之类从来无感。当年他在洛河,隔壁便住着一个已逾千岁的老乌龟,每日里窝在洞府里,开口闭口除了修炼,便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前朝往事,没一个人爱听。公蛎当时便想,若是自己也过这种孤独烦闷的生活,那还不如早早升天。

汪三财倒从柜台探出头来:“年轻人么总要有点追求,看人家毕掌柜。”

公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又要耳根清净,又要戒荤腥去杂念,这日子有什么过头?没意思!”

毕岸合上了书,一向淡然的眼神透出一点点感兴趣的光来:“你今晚说了三个没意思。”

小花在同小妖说晚上一起睡,若是小妖晚上有事,就用力掐她、叫醒她。

看来今晚小妖不会有事了。公蛎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没意思?”

毕岸微微笑道:“没事了。”

胖头忽然愣头愣脑地道:“毕掌柜,您这是打算回来住一段时间了?”

毕岸道:“正是。”

胖头和汪三财大喜,异口同声道:“毕掌柜在,我们的生意定会好了!”

公蛎酸溜溜道:“胖头你赶紧再去批发些小姑娘小媳妇喜欢的小花小朵小玩意儿来,明日还不知有多少美人儿来呢。”

毕岸抬头微微一笑,嘴角扬起。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看起了书。

公蛎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的五官。毕岸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外乎五官俊朗,身形潇洒。但分开了看,眼睛稍微长了些,唇形薄而娇俏,作为男子的五官便显得有几分媚气,但配上他高挺的鼻子和有棱有角的脸型,媚气瞬间转化为了英气。

单单英俊的长相似乎还不足以显示两者的差距。与公蛎的毛手毛脚、心浮气躁不同,毕岸淡然却又锐利无比的眼神,静默的举止,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安静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是公蛎除却容貌外最为嫉妒的。每次遇到什么情况,公蛎除了害怕、逃避,便是手足失措,而毕岸只要一出现,哪怕事情一时不能解决,场面也会暂时平静下来。

不仅如此,还有他那种冰冷的感觉。公蛎觉得,他就像一把剑,哪怕是微笑也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意。毕岸似乎很热心,浑身充满正义,但这种“热心”,同公蛎置身事内的热心不同,他在和气之外,无时无处透着一股超然世外的冷淡和漠然。同样,他也很有礼貌,不管是对汪三财的唠叨还是对李婆婆的粗俗,都能做到有礼有节,但这种礼貌,就像某次修行得道后的公蛎救了一条被癞蛤蟆咬住的半岁小蛇时,又轻视又悲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高高在上。

比如现在,公蛎热烈地同胖头讨论哪里的食物好吃,哪家的姑娘养眼,装模作样地同汪三财讨论生意的走向,要不要开拓下经营范围,毕岸充耳不闻,捧着那本鬼画符一般的古书看得津津有味。

或者就是这种高高在上,让公蛎觉得不爽罢。偏偏汪三财对此赞赏有加,胖头则崇拜不已,更突显了公蛎的小心眼。

“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这是个今天才跟李婆婆学的新词儿,公蛎觉得用在毕岸身上特别贴切。

可惜竟然说出了声。公蛎原以为毕岸一定会装没听见,没想到他头也不抬回了一句:“你若能半月之内把这本书读完学透,我就接受你这个定位。”

汪三财整理完账目,正笼着手烤火,探头看了一眼古书,揶揄道:“这书让他看?——龙掌柜,裏面有认识的字吗?”

公蛎知道汪三财不怎么瞧得起他,可是也没办法,眼珠转了半晌,道:“我自然认识它们,不过它们不认识我。”

三人哈哈大笑,忘尘阁中前所未有的融洽。胖头自告奋勇道:“毕掌柜,你教教我,这些都是什么?”

毕岸看了看胖头,摇头道:“这个,不适合你。”

要是能找到那个丁香花女孩儿,又能治好身上的鬼面藓——那么一生就完美了。

公蛎在心裏重重地叹了口气。

闭门鼓敲罢,也未听隔壁有什么异响,公蛎便放心地早早睡下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公蛎一个激灵,忽然醒了。

门外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一个人赤脚走在地上。公蛎的第一感觉便是小妖,忙折起身推开窗户。

果然是小妖,一袭白衣,手脚冻得通红,双眼迷离地在院子里打转,但极为安静,不发出一点声响。

刚才明明胖头已经闩好了门,也不知小妖怎么进来的。

公蛎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是怎么了,要死不死的天天梦游,苏媚也不管管。

小妖站在院中,对着空中伸出双手,像在拥抱什么人。公蛎隔窗看到她尖俏的小脸满是激动,嘴巴微动,不知在念叨什么,但顺着她的目光,明明空无一物。

公蛎等了半晌,仍不见小花过来,只好穿好衣服,轻轻推门出去。

小妖抱着空气无声流泪,像是竭力压着不让自己出声。公蛎几乎将耳朵贴在她的头发上,也难以分辨她在说什么。

小妖哭了足有一盏茶工夫,公蛎眼见她指尖由苍白变成通红,嘴唇由红润变得乌青,唯恐冻坏了她,只有去叫小花。

刚转过身,忽觉衣襟一紧,回头一看,小妖泪眼蒙眬,嘴巴一动一动,做出一个“不要走”的口型。

公蛎只好站住。他几乎被弄得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是梦游还是犯癔症。

小妖伸手过来,公蛎以为她要牵自己的手,心中一喜,忙伸手过去,尚未够着她的指尖,小妖已经转身走开了,但她的手却仍然摆出一副牵手的样子,仿佛她牵着一个无形的人。

小妖不再流泪,而是满脸欢喜,一边走一边指点周围,好像黑暗中藏了无数公蛎看不见的美景一般,而且动作十分奇怪,一会儿做依偎状,一会儿又做出小女儿的娇嗔状,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人。

公蛎暗暗觉得好笑,心想这小妖的梦可真够丰富。

小妖牵着空气走到公蛎的窗前,忽然收住脚步,并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屋内的漆黑一片。

公蛎弯着腰潜到她前面,躲在窗台下朝她做鬼脸。

按照公蛎的判断,站在小妖的位置绝对看不到自己,更别说这个鬼脸了,但小妖分明动了动嘴巴,用口型说道:“那是什么?”

公蛎吃了一惊,忘记躲藏,探头朝屋内望去。

屋里还是自己刚离开时的样子,窗户开着,并没有什么异样。

小妖嘴巴先是一动,接着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惊惧,转身朝后跑去,不料经过前堂门槛时,被狠狠地绊了一下。

公蛎眼疾手快,一个飞扑接住了她,只听框里哐当一声响,头撞在旁边的货架上,一个青瓷美人瓶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汪三财、胖头的房间灯都亮了,胖头叫道:“谁?”公蛎还未来得及回答,小妖无声地倒在公蛎怀中,紧紧抓住他的手,哆嗦着道:“龙哥哥,救救我,还有……”一句话未说完,昏了过去。

胖头一手举着灯,一手提着棍子出来,一看公蛎顿时愣住:“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公蛎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件棉袍,扣子都没系,抱着衣衫不整的小妖,小妖只穿一件白棉睡衣,双颊通红,双脚足赤,这模样儿要多说不清就有多说不清。

那边汪三财还在不停地问:“胖头,外面怎么回事?”胖头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公蛎低声喝道:“别理他,小妖冻坏了,你快找件干净的衣服来。”

刚说完,一件棉袍甩过来,刚好落在小妖身上。毕岸靠着门框,皱眉看着小妖,嘴裏却大声回汪三财道:“没事,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蹬翻了一个花瓶。有我在呢,财叔早点歇息吧。”

公蛎手忙脚乱地将小妖裹好,小声道:“怎么办?”

毕岸道:“还能怎么办?送回流云飞渡。”胖头眨巴着眼睛,苦着脸站在一边。公蛎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恼道:“她梦游,我不敢打断她,刚才她自己走的时候绊到门槛,把你们给惊醒了。我什么也没做,你哭丧着脸做什么?还不去隔壁叫门?”

胖头喜笑颜开,跑去叫门。

公蛎唯恐毕岸不信,忙道:“小妖梦游,苏媚又不在家,你有什么好法子?”

毕岸似笑非笑道:“据说治梦游,要找到导致她梦游的根源。”

公蛎没好气道:“这不是苏媚的事情么,怎么赖到我头上了。”

毕岸悠然自得地道:“可小妖找的是你。”

公蛎悻悻道:“我又不会治疗梦游。”

小妖忽然动了一下,紧紧抱住公蛎,冰冷的小身子簌簌发抖。公蛎有些尴尬,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毕岸忽然道:“那日从大杂院带回来的小玉鼓,你还留着?”

公蛎警惕道:“怎么了?你答应给我的啊,可不许反悔。”

正说着,小花来了,公蛎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问道:“小妖这是怎么了?以前也这样?”

小花头发睡得像个鸡窝,瓮声瓮气道:“没有,以前好好的,就这六七天,天天晚上梦游,梦游的时候叫她也不应,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后悔道:“我睡得沉,她在梦中又特别机灵,一点响动都不发出,我真的看不住她。”

胖头担心道:“要不要现在去请个郎中来?我看她冻得很。”

小花道:“不用,热水、热姜汤我已经备好了。”

公蛎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够放心的,这么大个店,就交由你们两个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还是赶紧叫她回来吧。”

小花欢快道:“姑娘就在城里呢,偶尔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说完似乎觉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公蛎一愣,道:“你说什么?”

小花低头支吾道:“哦,我说……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她偷偷瞄一眼公蛎,脸红了。

公蛎断定她撒谎,故意道:“那店里货物怎么办?”

小花老老实实道:“货物商家会定期送来,我们只管清点、售卖即可。”

公蛎皱眉道:“她都忙什么呢,天天不沾家。”

小花木讷道:“姑娘交待过,说我们处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毕公子便是。”

公蛎觉得自己有点出力不讨好,悻悻道:“毕岸是我忘尘阁的掌柜,又不是你流云飞渡的。”

两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蛎寻思,这小妖的梦魇一天比一天严重,要赶紧找到苏媚才行。

<p/><h3>第六节</h3>

第二天吃过早饭,公蛎惦记着小妖,便去了流云飞渡。

小花正在整理货架,看到公蛎忙施礼道:“龙掌柜早。”

公蛎探头往后院看去:“小妖呢?”

小花道:“身体倒没大碍,不过还未起床,睡着也不踏实。”

公蛎迟疑了下,道:“我去看下她。”

小花粗笨沉闷,平日里几乎没什么话,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自然公蛎说什么便是什么。

公蛎来到小妖的房间。房间很普通,粉色的帐幔,白色窗帘,床头墙面上挂着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带着一种小女孩特有的温馨。

小妖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双手抱胸致使被子高高隆起,睡梦中仍然一副紧张的模样。

公蛎道:“发烧么?”

小花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发烧。我看她比较累,就没有叫醒她。”

堂前忽然有响动,似乎有客人来,小花忙去招呼。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公蛎虽然不在意,但对小妖的名声可能有影响,特别是隔壁还住着那个长耳朵长舌头的李婆婆。踌躇了下,转身要走,衣角却被拉住了。

小妖闭着眼睛,梦呓一般道:“不要走。”

公蛎以为她装睡,叫道:“小妖起床,日头晒到屁股啦!”

小妖长长的眼睫毛快速闪动,无声地哭了起来。公蛎晃动她,道:“小妖!醒醒!”

小妖折身坐了起来,眼睛睁开,却不看公蛎,而是直勾勾看着房梁,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滴落,嘴巴微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公蛎将耳朵凑近,全力分辨。

小妖叫的是“姐姐”!

小妖哭了一阵,重新躺倒昏睡。公蛎出了房间,小花也已经忙完,送他出去。

公蛎道:“小妖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小花茫然道:“亲人?好像没有。”想了一想,坚决道:“没有。除了我和姑娘。”

公蛎道:“她家原籍哪里?如何跟的你家姑娘?”

小花摇头道:“不知道。”

公蛎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道:“你过会儿叫她吃些东西。如若不行,还是叫个郎中吧。”

小花憨笑道:“已经叫郎中看过了,说并无大碍,开了些安神的药。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既然已经出来,公蛎便四处逛逛。刚走过街口,见外出进货的胖头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遂跟了上去。

不用说,胖头又去找虎妞。公蛎正蹑手蹑脚准备上去吓唬他一下,旁边突然窜出一个人倒退着过来,刚好撞在公蛎怀里。

一股温香软玉的感觉传来,公蛎急忙跳开,定睛一看,却是玲珑。玲珑羞得脸色通红,忙不迭地道歉。公蛎正了正神色,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玲珑含羞带笑道:“我的一个簪子不小心掉了,我思量就是掉在了此处,却怎么也找不着。这不刚才找得急了,撞了龙掌柜。”她一双凤眼朝公蛎款款一瞥。

公蛎一阵慌乱,道:“我帮你找找。”玲珑咬着手帕子,蹙眉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个日常戴的。家里还煎着药呢,我回去了。”

公蛎忙道:“姑娘住哪里?我要找到就送过去。”

玲珑脸儿一红,后退一步,低声道:“柳枝儿巷八号。”说着不待公蛎回话,低头快步走开。

公蛎正欣赏她窈窕的背影,玲珑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目光同公蛎相撞,顿时脸颊绯红,掩面逃开。

公蛎不由呆了,直至目送玲珑走远才想起寻找簪子。刚走几步,便见一根镶嵌玉珠的银簪躺在脚下石缝中,忙捡了起来。

银簪上还带着她的发香。公蛎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了一嗅,欲要追过去,玲珑已经不见了踪影。迟疑了片刻,还是朝着老木匠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老木匠家大门敞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正在装货。不用说胖头又在充当免费劳力了,公蛎远远便看到胖头一趟趟扛起已经包好的家具,按照虎妞的指挥依次装车,大冷的天热得满头大汗。

趁着胖头去院内搬货,旁边一个卖菜的大婶用肩膀扛了一下虎妞,嘻嘻笑道:“虎妞,这就是你的傻女婿?”

虎妞的胖脸上漾出甜蜜,嘴裏却不满地道:“谁傻了?人家精明着呢。”又警告道:“这我兄弟,你可别胡说。”

大婶挤着眼笑道:“哟,你还害羞呢。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虎妞嘻嘻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当他面可不许提起。”

若是胖头娶了虎妞,这忘尘阁又添一把干活的好手。公蛎一边想着,一边侧着身子从马车后面的缝隙进入店铺之中。

虎妞一看公蛎,忙进来招呼:“龙掌柜来啦!您坐。”说着热情地给公蛎倒了一杯热茶,扯着嗓子道:“胖头,龙掌柜来看我们来啦。”那个表情举止,仿佛她已经同胖头成亲了一般。

胖头脑袋顶着一个沉重的红木高脚胡凳走进前堂,看到公蛎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大,你怎么来了?”

公蛎心神不宁,他的左手插在怀里捏着那根簪子,目光散漫地打量着前面展示的小件家具,敷衍道:“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家具。”

虎妞跳过去,抽出个大手帕子,甩在胖头的额头上,满脸堆笑道:“老大您看中什么了,只管拿。”

胖头竟然也不躲避,理所当然地让她帮着抹汗。公蛎忽然心生羡慕,朝两人笑了笑,道:“好。”

公蛎的眼神转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个破旧的小木鼓上,走过去从堆满刨花的木屑中捡起,道:“这个小鼓不错。多少钱?”

虎妞哈哈笑起来,道:“您看上这个?我建议您还是挑些其他的罢。这个是我小时候的玩具,这两天不知怎么又翻出来了,都破了。”

公蛎翻弄着看,道:“这种小鼓如今不多见了。我就要这个,多少钱?”

虎妞见他坚持,爽朗道:“这么个破玩意儿,哪能收您钱。送给您啦。”

公蛎也不再推辞,笑道:“好,我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背后猛地冲过来一个人,将小鼓一把夺去,粗声粗气道:“不行!”

原来是老木匠。老木匠个子矮,比他家闺女低了大半个头,长得却极为壮实,一张脸黑得像块煤炭。虎妞脸上挂不住,撒娇道:“爹!你做什么?还给我!这……这可是胖头的老大!”

公蛎觉得,虎妞也就在她爹爹面前,才表现像个女孩子。

胖头脑袋一缩,轻轻拉拉公蛎的衣裳,小声道:“老大换个其他的吧。”

公蛎甩开他,眼睛仍然看着小鼓。

老木匠抱着小鼓,硬邦邦丢下一句:“其他的随便挑,这个,不行!”

虎妞撒娇道:“爹,我都多大了,这些玩具我早不玩了!”

老木匠坚决道:“不行!”

虎妞鼓嘴瞪眼,同她爹使气,父女俩对瞪了片刻,虎妞一张胖脸顿时涨得通红,哇一声哭了起来。

这么大的个子哭起来却像小孩撒泼,四处踢打周围的家具。老木匠脸上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拿着小鼓踌躇半晌,笨拙地去拍虎妞肩膀:“妞妞不哭……”

虎妞夺过小鼓塞给公蛎,眼泪一抹破涕为笑,推他道:“赶快拿走。”

看来这便是这对父女惯常的相处之道,虎妞是吃准了老木匠疼她。

公蛎好歹是个掌柜,原不必非要人家一个破旧的玩具,只是这涉及小妖梦游的根源,只好回礼道:“多谢老叔。”

老木匠的表情很是奇怪,带着一点点绝望,还有一点似乎“意料之中”的淡定,先是定定地看着小鼓,慢慢又将目光转向公蛎,低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公蛎愣愣道:“什么?”老木匠不再多言,佝偻着背,慢吞吞回了后院。

小鼓拿回来了,但这小鼓实在太过平淡无奇,又破又旧,丢到垃圾堆都不一定有人会捡。公蛎左看右看,都不知那晚小妖中了什么邪,对着一个小鼓哭泣叩拜。

直到下午,小妖仍然昏睡不醒。公蛎瞧着她的状态,分明还在梦中,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微笑,只是没有再四处走动。并且无论怎么摇晃,她对梦境外的现实世界皆毫无反应。小花急得直哭,找了毕岸过来看,毕岸却道“无妨”。

吃过晚饭,胖头偷偷出了门,公蛎自然也不会闲着,溜达着去了柳枝儿巷。

柳枝儿巷并不远,就在磁河对面,公蛎也轻而易举找到八号,但大门紧闭,空无一人,玲珑并不在家。

公蛎吹着冷风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巡逻的官兵经过厉声呵斥,说是今晚天狗吃月亮,闲杂人等不得在街上晃荡。公蛎无奈,只好拿着已经被捂热的簪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一推开房间门,却见毕岸摸黑坐在桌子前,倒把公蛎吓了一跳。

公蛎忙点了灯,警惕道:“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毕岸拿起一个东西在公蛎眼前一晃,道:“这个小鼓……”原是那日公蛎在巫琇的大杂院得来的小玉鼓,公蛎一直藏在床下。

公蛎扑上去,一把夺了过来,并将桌面上剩余几个玉鼓连同今日讨来的木鼓一并搂入怀中,叫道:“你别动我的东西!”又一个个拿起检验了一番,道:“我打算把它作为传家之宝,以后传给我儿子。你别打它们的主意。”

毕岸咧了一下嘴,慢悠悠道:“你没第一时间把它当掉,已经超乎我的意料了。”公蛎得意道:“别瞧不起人,我可不是靠当东西过日子的人。你看看这块螭吻佩,还有那个假冒的避水珏,哪一块我当掉了?”

说完才想起螭吻佩原是偷毕岸的东西,正想找个借口支吾过去,却见毕岸的关注点并不在螭吻佩上,而是问道:“什么假冒的避水珏?”

公蛎转过身子,将玉珏吐了出来,在毕岸眼前一晃,又重新塞回脸颊,道:“就这个,山羊胡子说了,仿的,不值几个钱。”

毕岸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是震惊还是疑惑,但却没再说什么,只笑了笑,点点头道:“好,收好。财叔说你……”

嗬,这山羊胡子,定然在毕岸面前告自己的黑状了!公蛎不等他说完,马上先发制人,委委屈屈道:“你别听财叔瞎说。我每日出去打探市场行情,指导胖头购进那些赚钱的小玩意儿,不仅没有花忘尘阁一分钱的车马费,还带了一大笔收入。倒是财叔,老眼光,总觉得守在店里才叫干活……”

毕岸打断道:“财叔说你近来表现不错。”他从一堆玉鼓中拿过小木鼓,嘴角泛出笑意。

公蛎转着眼珠,揣测着毕岸的来意。

毕岸忽然拿出小刀,一把划破了小木鼓的鼓面,伸手进入摸索了片刻,道:“我今晚来,是想告诉你关于这种小玉鼓的来历。”

公蛎夸张地做了一个跳起来击鼓的动作:“我知道,这不是西域手击鼓吗。”

毕岸摇摇头,道:“不。它叫窨谶鼓,不是手击,也不是西域的。”

“窨谶鼓?”公蛎重复了一遍。他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鼓名。

毕岸道:“窨谶鼓,是远古时候用来祭祀的乐器。”

公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岂不是更值钱了?一连七个,个个完好无缺。”

毕岸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公蛎,哑然片刻,方才慢条斯理道:“一连七个,确实比较少见。不过完整来说,应该是八个。”

公蛎已经飞快地在计算能够价值几何了。

毕岸摸完木鼓的内侧,又去摩挲玉鼓的鼓身,并用手指轻弹鼓面。

公蛎自顾自道:“剩下那个,在哪儿呢?我们去找找看,若是集齐八个,定然价格翻番。”

毕岸忽然将玉鼓递给他,道:“你看这鼓是什么做的?”

这些玉鼓公蛎天天把玩,再熟悉不过。当下用手轻轻叩击,自信满满道:“当然是上好小羊皮。”鼓腔发出一股奇异的共鸣声,如同一个女子的吟唱。

毕岸道:“窨谶鼓的鼓腔,选择天山阴玉。”

公蛎的眼睛顿时亮了。天山阴玉又名“仙人吟”,产于天山冰窟之下,玉石中间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孔洞,可产生共鸣回音,据传属于上古时期祭祀时的首选乐器材质,如今早已绝迹。公蛎捧起一个,欣喜若狂道:“真的有仙人吟这种玉啊?”一边说一边放在耳朵边凝神细听。

果然有些轻轻的悠扬长音,只是必须贴着耳朵才能听到。公蛎开心地道:“你听听,像是个女人在唱歌。”

毕岸把玩着玉鼓,若无其事地看向公蛎,“鼓皮么,要用七岁女孩的背部皮肤。”

公蛎如同被蜇了一下,手中的玉鼓跌落下来。毕岸闪电一般出手,在玉鼓落地之前捞起了它,“四对小鼓,最好是双胞胎。将女孩灌以特制药物,趁其昏迷不醒之时,割开额部头皮,灌注温热的桐油,皮肤便与身体慢慢分离……”

公蛎不寒而栗,叫道:“不要说了!”抖抖索索将所有的玉鼓推向他,带着哭腔道,“我不要了,你赶紧拿去处理了!”

毕岸淡定自若,挑出其中一对,比较来看:“你看,这个便是一对双胞胎,连背上胎记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公蛎一想到人皮鼓放在自己床下这么多天,便心裏发毛,舌头打结,再看毕岸表情如常,如同讲解一件寻常的宝物的样子,更觉得不可思议,气急败坏道:“你你你还有没有人性的?大晚上讲这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毕岸不理他,平淡的眼神忽然精光四射,冷冷道:“窨谶鼓是祭祀之器,专为召唤亡魂而制。不过自秦朝之后,殉葬、窨谶之旧殡葬制屡屡受人诟病,后皇明君便不再采用,再加上陶艺大兴,便多以陶人、陶马代替活人殉葬。这种东西,便由官方掌控流传至地下民间,甚为少见。只是没想到,当代仍有人制作窨谶鼓。”

公蛎几乎要被气哭了,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毕岸恢复了淡然,道:“我当时只是心中疑惑,并不确定,直至今日才弄明白。”

公蛎心中大悔。当日就不该贪这便宜,从巫琇的地盘搜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的?如今一刻也不想看到这些人皮鼓了,巴不得毕岸赶紧拿走,忙道:“行,我知道了。今晚不早了,我困了。这些东西不如放你屋里,你慢慢研究。”

毕岸正色道:“那怎么行,这些东西价值连城,我不能夺君子所爱。”他越是一本正经,公蛎越觉得自己被耍了。无可奈何之下,抓起一个高高举起,赌气道:“行,你也不要是吧,我这就把它给砸了!”

毕岸慢条斯理道:“砸了也不错,不过小妖的梦游,可就治不好了。”

公蛎怔了一怔,哇哇乱叫起来:“小妖梦游,同我有什么关系?”

毕岸道:“小妖梦游,同窨谶鼓有关。你若是砸了它们,只怕小妖永远活在梦魇里,再也走不出来了。而你,”他缓缓道,“你是存在小妖梦境中的唯一人物。”

公蛎茫然地看着他。

毕岸道:“这么说吧,小妖同窨谶鼓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故事发生的当时,你也在场。”

公蛎噗地吐出一口气来,哂道:“你就胡说吧你。还我也在场,我几时认得的小妖?我来洛阳还不到两年呢。”

毕岸悠然道:“好,你不想管小妖的梦游也无所谓,反正你一向都是这么自私胆小的人。不过窨谶鼓只要破了它的法门,还是寻常的精致小鼓,若能集齐全套么,价值连城不敢说,在洛阳可以买下除了大明宫之外的任何一所大宅子。”

公蛎对毕岸说他自私自利很是愤怒,道:“我怎么自私了!”接着便听到可以买下大明宫,大喜道:“真的?”

毕岸道:“剩下的那个就在附近,你也见过的,今晚便可以找到。”

一轮圆月升起,清辉穿过窗棂,一股阴冷扑面而来。毕岸仰脸凝望,忽然道:“今晚子时,天狗吞月。”

公蛎对此毫不理会,只惦记着第八个鼓,但真想不起在哪家见过类似的小鼓,悻悻然道:“你别骗我。”

毕岸收回目光,道:“信不信由你。你今晚将这个鼓敲响,明天早上便能看到第八个鼓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骨头做的鼓槌来,丢在桌上。

公蛎眼珠乱转,似信非信。

毕岸盯着他的眼睛,道:“找到法门,破了它的阵法。”起身行至门口,又回头轻笑道:“集齐八个,大明宫哦。”

公蛎从未见过他如此“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飞起一脚把门踹上,隔着门没好气道:“你长这个样子,不适合扮猥琐。”

毕岸一走,公蛎便后悔了。看着那堆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的玉鼓,他便不由自主想起毕岸所说拿热桐油往头皮灌注的情形,对那摩挲过多次的鼓面再也不敢触碰。

毕岸说自己曾在小妖的梦里,公蛎也记得,小妖梦游时几次清晰地叫“龙哥哥,救救我”,可是,公蛎明明刚认识小妖没几个月啊。

毕岸这个说一半留一半、爱装大尾巴狼的混蛋!

纠结了多时,房间里烛头渐暗。公蛎烦了,拿起鼓槌,闭着眼乱敲一气。

鼓声轻而纯净,带着空灵悠长的回音,像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在虔诚地低声吟唱。公蛎本来也未用力击打,所以在寂静的夜里并不显得突兀。

鼓声带着最后一丝颤音渐渐消失,周围一切如常。公蛎长吁一口气,随手抓起件长袍将鼓盖住,胡乱包上塞入床底,然后飞快躺回床蒙上脑袋,只露出眼睛。

什么第八个小鼓,连个屁也没有。这个可恶的毕岸,肯定是不想把这些人皮鼓放他房间里,故意骗自己。

只听三更鼓响,公蛎眼睛干涩,眼皮渐渐沉重,很快进入了梦乡。

<p/><h3>第七节</h3>

公蛎飘飞在空中,腾云驾雾一般,飞得轻松惬意,眼睛的余光可清晰地看到身下的树木、山脊飞快地后退,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样大小的民居和黄豆大的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显得渺小而可爱。

我又在做梦了。公蛎想。他常常做这样的梦,梦到自己能够像小鸟一样飞翔,站在高高的云端,俯瞰众生。

做梦也好,只希望不要这么快醒来。

呼呼的风轻拂着身上钢铁一般的鳞甲,毛孔张开,四肢舒展。公蛎吐出一口浊气,兴奋地在空中打了一个翻转,肆意观看洛河的粼粼波光,以及街道灯笼如萤火虫一样的斑斑点点。

公蛎玩心大起,一个俯冲飞至敦厚坊上空。忘尘阁门前的灯笼似要换了,比其他店铺的光线都要暗淡;隔着屋顶能够听到胖头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用力地翻身,晃得床板咯吱咯吱响。

公蛎看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通红一片,难道刚才睡的时候忘记吹灭蜡烛了?小心别酿成火灾。

梦要醒了,梦要醒了。公蛎嘴裏恋恋不舍地念叨着,已经做好准备要摸到软软暖暖的被子,看到已经即将燃尽的灯头了。

所幸飞翔的梦又继续了。公蛎飞过洛阳城,掠过高高的邙岭。

出了城,顿时感觉到光线的昏暗。虽然不影响公蛎的视线,但他却不喜欢这种阴沉沉的感觉,压抑而无助,但公蛎却舍不得这种飞翔的感觉,挣扎着不愿醒来。

山野一处空地,一条小水蛇高昂着头,悄无声息地在草丛中游走。如此远的距离,公蛎仍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样:蛇头碧青,橄榄色的身体上布满均匀细腻的鳞片,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微光。

小水蛇仍在奋力地滑行。公蛎很想在它面前炫耀一下,但在梦中似乎无法发出声音,只好在心底暗暗同它打了一个招呼,盘旋着绕过一个山坳。

山坳那边豁然开朗,八个大火炉分两行排开,发出红亮的光。火炉上面炖着一口大锅,前面竖着一根大字形的木柱;两排火炉后面,是一个三尺高的石台,背靠山脊,旁边是个山洞,依稀透出灯光,并听到人的窃窃私语声。

莫非这裏在搭台唱戏?公蛎刚好飞的累了,便落在一处高高的山石上,对面景象一览无余。

小水蛇竟然也游了过来。他似乎感受到了火光的温暖,慢慢伸了一个懒腰,将身体盘曲在山石脚下一处浓密的草丛中,沉沉睡去。

乌云退开,圆盘一般的月亮当空照耀,撒下一地银光。随着一阵梆子声响,几个身着五彩戏服、戴着福娃娃面具的人,各抱着一个小女孩从石台一侧的山洞中走出来,最后一个清瘦男子却空着手,着装也与其他人不同:他戴一张咧嘴大笑的昆仑奴面具,穿一件巨大的黑袍,却在背后绣了个银色骷髅,在月光下十分显眼。

锣鼓齐响,火光跳动起来,照得周围如同白昼。几个人放下孩子退回到山洞中,只留下一个带头的精壮男子,朝衣着银骷髅的男子躬身道:“六个,还有两个,马上便送来。”

银骷髅似有不满,沉声道:“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而沙哑,听起来像是嗓子被捏住了一般,异常怪异。

精壮男子陪着小心道:“恭喜少主,淘到了一对宝贝。罗家的这对娃娃异常聪明,那鬼心眼子叫一个多,今天中午竟然又给她们逃脱了。不过下午传来消息,说已经擒到,现下应该马上就到了。”

银骷髅哼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还斗不过个七岁的娃娃?叫人笑话。”说着不再搭理精壮男子,兀自绕着孩子们走了一圈。

六个孩子每人额头上打着一个数字,从一到六,都是六七岁的样子,刚好三对,很明显是三对双胞胎,因为长得一模一样。每对都长得甚是可人疼,眉清目秀,粉脸红唇,粉雕玉琢一般,只是他们呆板沉闷,明明会睁眼眨眼,却面无表情,乖乖地席地而坐,默然不响;穿着同男子一样的黑色长袍,背部绣有银色骷髅,更显得老气横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个黑影从山坳入口处快步跑来,将肩上扛的一个麻袋放下,气喘吁吁道:“龙爷,三个。”

银骷髅哼了一声。精壮男子低声喝道:“怎么是三个?”一个马脸大汉谄笑道:“我们原以为罗家丫头不错,没想到碰上个更好的,不过不是双胞胎,我们顺便给带过来,给您选选看。”

精壮男子忙将麻袋解开,果然拉出三个小女孩来,推到银骷髅跟前。

三个小女孩神智却是清醒的,只是手脚被缚,嘴巴被堵,说不出话来。其中两个眉眼相似的,额上分别写着“七”和“八”,应该是他们口中的罗氏双胞胎,另一个额头光洁,并未写数字。

银骷髅示意解开她们。马脸大汉为难道:“龙爷,直接打晕吧?这几个小东西可是个人精儿……”

精壮男子喝道:“按龙爷的话来!废话哪那么多!”

马脸大汉不情愿地去了绳子和绑嘴的布条。绳子绑得并不紧,双胞胎中,写七号的那个自己活动了下手脚,马上转身去帮妹妹八号,一脸警备之色。而另一个未做标记的小女孩更为活泼,嘟起嘴巴,仰脸看着银骷髅,娇嗔道:“你们把我的手脚都弄疼啦。你看,”她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吹吹。”

她的眼睛纯净无邪,没有一丝惧意,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银骷髅愣了下,僵硬地俯下身子,在她胳膊上吹了一下。她跳了起来,笑道:“不疼啦。”

八号抽搭搭哭起来,七号低声安慰她。小女孩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拎起裙子转了一圈,道:“啊呀,这裏地方真大。我们来这裏捉迷藏吗?”

银骷髅笑了,道:“是。”

小女孩并不怕生,拉着七号摇摆道:“姐姐姐姐,我们捉迷藏吧?让面具叔叔找,好不好?”

七号搂紧妹妹,用稚嫩却极为坚决的声音道:“他们全都是坏人。”她转向银骷髅,道:“你放了我妹妹,我什么都听你的。”

银骷髅桀桀而笑,山中的夜枭被惊动,发出一连串哭泣似的鸣叫。

草丛中的小水蛇昂起头来,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几个面具人鱼贯而出,分别抱起一至六号,将她们敷在大字形的柱子上。

七号小女孩挺起小胸脯,惊恐地看着面具人将炉火上面放上大锅,倒入金黄色的桐油,将八号小女孩抱得更紧。另一个小女孩似乎没有感觉到危险,绕着火炉蹦蹦跳跳,拍手笑道:“这是要煮东西吃吗?”

还剩下两根柱子空着。银骷髅背着手,绕着三个孩子阴森森地笑。八号低声道:“姐姐我怕,我要回家!”

七号轻抚着她的背,抬头看着银骷髅面具下的眼睛,极其冷静地说道:“我妹妹皮肤不好,碰伤就会留下瘢痕,背部有疤,不合用。”她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旁边马脸汉子吓得连忙摆手:“龙爷,我真什么也没说,这小丫头鬼灵精,可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银骷髅眼神示意。精壮男子上前,一把撕开了八号背部的衣衫。八号背部,果然有两块成人指甲大的瘢痕结节,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深些。

马脸汉子看了仍在一旁围着火炉欢欣跳跃的另一个小女孩,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龙爷,这个误打误撞,您看刚刚好呢。”

小女孩回过头来,咯咯笑道:“你说我吗?”

银骷髅玩味地看着小女孩纯净的眼神,道:“这个小玩具,我要留着。”

梆子声越来越急,月亮渐渐发红,看起来比刚才更亮了些,但山上的景象反而呈现出一层毛茸茸的边来,如同眼睛累时看东西带着的重影儿。

精壮男子低声提醒道:“龙爷,时辰快到了。”银骷髅俯身看着七号,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狞笑道:“这两个丫头,我都喜欢,怎么办?”

七号的眼睛闪了一下,却没躲开。银骷髅松开了手,道:“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有一次选择。”他点了一下八号,阴鸷的眼睛露出一丝恶狠狠的笑意来,“你和妹妹,只能活一个。”

他眼睛看向已经冒着热气嗞嗞响的桐油,压低声音道:“另外那个会服用我特制的药粉,变成像她们那样,不知道疼痛。然后呢,绑在那根柱子上,慢慢地,慢慢地,用刀割开头皮,再将烧热的桐油从头皮中灌进去……”他的手摸向七号的额头,“放心,不会出很多血的。都是些小女娃儿,我怎么舍得让你们疼呢。不是很疼,不过你的意识很清醒,能够慢慢感受到皮肤同身体剥离的感觉……”

旁边的精壮男子打了个寒噤。如同传染一般,公蛎也抖了起来,想也不想一跃而起,只求尽快飞离,但却只是无声地扑腾了几下,照样落在山石上。

做梦也这么倒霉!偏偏这个时候不会飞了。

七号的小脸越来越苍白,下唇被咬出血来。八号躲在姐姐的怀里,紧紧地闭着双眼,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显示她并未睡着。

银骷髅似乎觉得很满意,回头道:“叫老丁。”精壮男子如释重负,忙退回山洞。接着一个又矮又壮的男子弓着腰走了出来,仍然戴着面具,手里恭恭敬敬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搭着红布,默然立在一旁。

银骷髅抬头看看天上越来越红的毛月亮,阴森森道:“动手。”老丁木然地朝着额上写着一号的小女孩走去。放下手中的托盘,朝月亮磕了个头,嘴裏念叨了几句,从红布下拿出两件银制工具来:一柄小刀,一个银勺。

刀落下去,不深不浅,刚好划开表皮又不深及肌肉,一些细碎的血珠渗出来,形成淡淡一条红线。

老丁的动作吸引了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欣喜道:“伯伯你做什么?给姐姐化妆吗?我也要我也要!”

老丁垂着眼睛,一言不发。马脸男子忙走过来将小女孩拎开,恐吓道:“站一边儿去!不许说话!”

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情愿地扭动身子,乖乖地站在一旁观看。

银骷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继续回头同七号道:“你看,就是这样,也没有太多痛苦。小女孩皮肤薄,最多不过半个时辰,皮就剥下来啦。”

薄薄的银刀已经将一号额上的皮肤剥出一道二指深的口子。一号在扭动,却因四肢被牢牢绑在木架上,无法挣脱。银骷髅轻描淡写道:“整张人皮被剥下来之后,还能再活七天。若你吃得下东西,山珍海味任你挑选。”

七号的牙齿开始打颤,同公蛎一样。银骷髅俯身看着她,柔声道:“我没什么耐心,今晚算是个例外。我再说一遍,你和妹妹,只能选择一个活着。我数三下,你若不选,便视为放弃,两个人,七号和八号。”他瞄一眼空着的最后两根柱子。

公蛎今晚的视力异常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七号的小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八号抖抖索索从姐姐的怀抱里探出头来,如小猫一样轻声叫道:“姐姐。”她在姐姐的脸上吻了一下,忽然握起粉|嫩的小拳头给了银骷髅一拳,稚声稚气道:“不许欺负我姐姐!”

银骷髅笑了起来,道:“好一个姐妹情深。我要数了哦。一。”他声音温柔而平静,像个和善的长辈。

几个孩子的头皮已经被割开,老丁正在把手放在油锅的上方,感知温度。

“二。”一个面具人扯开一号的额头头皮,老丁舀起桐油,缓慢而均匀地注入头皮内。

一号额头鼓起一个大包,然后慢慢消退,皮肤的剥离面积渐大。八号摸着姐姐的脸,叫道:“姐姐你怎么啦?”七号瞳孔放大,脸部扭曲,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草丛中的小水蛇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可公蛎却动不了,七号的恐惧如山一样向他压来,让他窒息。银骷髅伸出第三根手指。八号扑过去踢打他:“你这个坏蛋!”七号泪流满面,嘴巴嗫嚅,朝银骷髅眨了眨眼。银骷髅仰天而笑,道:“八号不合用,丢弃。”吓得老丁一个哆嗦,差点把银勺掉进油锅里。

月色血红。两个面具人无声而出,抓起八号,塞上嘴巴,丢向山石旁的悬崖。

公蛎无力地拍打着身体,徒劳地看着小女孩跌落。说时迟那时快,却见草丛中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缠住了八号小女孩的一只手臂。

七号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压抑着不让自己尖叫,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小妖……小妖……”

小妖?谁是小妖?公蛎转回头来。

小水蛇过于用力,带动一块石头滚下悬崖,乒乒砰砰的声音,同一个小女孩滚下山崖的声音并无不同。

七号捂住了耳朵。

银骷髅的三根手指仍然举着,眼里带着笑,却分明是个恶魔。

“我……求你让我活着……我会做很多事……”七号艰难地说着,声音如同蚊子一般细小。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迹更是红得刺眼。

法门。公蛎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法门!哪里是法门?公蛎费力地扭动着身体从山石上下来。

八号终于被小水蛇从悬崖下拽了回来,一人一蛇伏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面。但她依然昏迷,只是嘴巴微动,无声地叫着姐姐。

公蛎很是烦躁,他觉得这个梦做得够长了,只希望能够尽快醒来。

法门。快去找法门!

总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真讨厌。公蛎打起精神,朝银骷髅游去。一号还有二号柱子……不不,坚决不能朝那边看。

公蛎在草丛中无声地滑动。在睡梦中是不可能闻到气味的,但公蛎分明觉得那种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浓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谁替代了七号和八号?

老丁端着托盘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肤在托盘中发出莹润细腻的光泽。银骷髅站在石台正中,张开黑袍,背部的骷髅在红色的月亮下闪光。

台下不知何时围了许多人,福娃娃面具诡异的笑脸后面,是一双双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发出点点幽光。

月亮的中部越来越暗,只剩下一圈红色的光晕。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带着一种血色一般的殷红。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蛎顺着缝隙爬上石台。

石台上,八张已经处理的人皮,薄如蝉翼,放置在八个玉制的小鼓上。鼓身在红月亮的映射下,呈现深浅不一的红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个脸盘大一个光圈,红色边缘,黑色内里,如同天上的月亮。

砸上去,砸上去。

公蛎咬紧牙关,尾巴圈起一个尖尖的石块,朝石台正中投掷了过去。

粉尘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复原样。银骷髅跳起了舞,不仅他,台下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着怪异的舞蹈。

公蛎忽然暴怒起来。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蛎一个箭步窜上后面的山壁,疯狂地卷起石头一个接一个往下砸去,到了最后,直接拿尾巴横扫,轰隆隆一声响,倾斜而下的石块裹着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间将石台掩盖了大半。

一个面具人叫了起来:“山体滑坡了!”

无人理会,银骷髅同那些人依然疯狂地跳舞。

公蛎手足无措地看着这群癫狂的人类。

月亮的红光渐渐褪去,一点一点恢复原状,银盘一般倾洒着如水的光芒。银骷髅忽然停止舞动,朝公蛎藏匿的地方看过来。

快逃。

公蛎一阵惊慌,扭转身体朝来时的方向逃了过去,却觉得身体一紧,被一个树杈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昆仑奴面具下,一双发红的眼睛,朝公蛎凑过来。

这倒霉的梦怎么这么长!

公蛎徒劳地扭动身体。一瞬间,他觉得银骷髅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万分危急之时,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鸣叫,公蛎腾空而起——一只鹰抓住了他。

未等他晃过神来,那只鹰松开了利爪,公蛎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那条小水蛇身上。

这是怎么啦?怎么同小水蛇融为一体了?

公蛎惊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间,他突然想起,那条小水蛇,正是自己!

旁边紧紧拉住自己无声而泣的,是七岁的小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