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亮暗暗佩服。
席向晚就是这点好,心裏再惊涛骇浪,面上也能纹丝不动。这是一个缺乏表情的人,不擅长大喜大悲,方式洲曾评价这个缺点会让席向晚活得很吃力,但也是这个优点会让席向晚遇到危险时活下去的概率更大一点。
正站在两人对面的,是一张无关痛痒的面孔。这张面孔向晚见过几次,在庄雨丰受重伤时医生宣布好不了的时候,在方式洲安慰说可以调去做文职工作的时候,在庄雨丰离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向晚不知道的是,什么时候起,这张面孔上无关痛痒的程度已经进化成眼前这么厉害的程度了。
庄雨丰四两拨千斤,将问题堵了回去:“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两位检察官,怎么会在我们这裏?”
向晚看着她,反问:“我们?”
庄雨丰礼貌性地一笑,谦虚地不回话。
黄经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拍马屁机会,立刻走到庄雨丰身边,骄傲地宣布:“这是我们复隆新上任的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庄小姐,她可是最近我们朱董事长面前的红人。”
席向晚脸色一变:“你为复隆朱苟鹭办事?”
庄雨丰不动声色地纠正:“提醒一下你的用词。我是工作,不是为谁办事。”
向晚忽然血气上涌,冲口而出:“这裏是什么地方,复隆用它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席向晚!”
程亮一声大喝,制止了她。
他用力将她扯了回来,将没有说出口的话用眼神警告她了:她差一点点,就将检察厅侦办要案的关键线索透露给了庄雨丰。
向晚回神,喉咙口还止不住地有些喘。她很少吼人,通常都是被人吼的那一个,这十几年里她安分守己,与谁都友好往来,却在最后和不该流离失所的人还是流离失所了。她在感情上左防右防地防着唐辰睿,怕他用感情来伤害她,可是她没有想到,她防住了唐辰睿,却没有防住庄雨丰。
黄经理急于立功求表现,声音粗起来,指挥手下:“去把保安叫来!有人严重妨碍我们这裏的工作和秩序……”
庄雨丰叫了一声:“黄经理。”
“哎,庄顾问,您说。”
“刚才说过了,检察厅的二位检察官是贵客,怎么能怠慢呢?只要二位检察官堂堂正正地来娱乐,我们就要招呼好;如果二位不是来消费娱乐的,那么我们也要好好地送他们离开。”
“好的,好的。”
没等眼前二人表演完,向晚已经迈开脚步走了出去:“不用,我自己会走。”
“……”
她这么果断地一走,把程亮撂在了当场,无语了半天。
程亮和庄雨丰也是有些交情的,但显然比不上席向晚。这会儿昔日交情还行的两位朋友一照面,彼此都知道今晚是出不了什么结果了。程亮穿好了从简捷那里借来的名贵大衣,也不装总裁了,落落大方地对庄雨丰笑了下:“希望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走了,免送。”
摸底任务失败,席向晚和程亮不约而同地挨了一顿训。
方式洲训人的理由十分充足:龚林海落马之后,背后牵出了一条庞大的利益链,涉及的人物和贪污后赃款的去处,都是这件大案亟待破解的棘手之处,而各种迹象都将这个破解口指向了复隆旗下的友谊会馆,检察厅派出两位得力干将,无功而返不说,竟然还被对方识破了身份等于打草惊蛇。唯一的线索断了,还可能引来对方更狡猾的防守,方式洲气得差点吐血。
整整一天,席向晚和程亮都在不同领导的不同办公室里以挨训的方式度过。
傍晚,向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走廊里方式洲抓住了程亮,还在见缝插针地训他:“席向晚那愣头青的冲动毛病就不说了,被人识破我也认了,但你的摸底能力呢?智商都喂狗了吗?”
向晚听着听着就听出来了,程亮挨了一天的训也没把庄雨丰的事说出来。向晚看了他一眼,这个仗义的家伙。
程亮眼风一扫,见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席向晚,冲她笑笑,没说话,将方式洲引出去了。两人连眼神交流都不用,程亮就知道,席向晚一定不会将庄雨丰供出来,即便她心裏没有欠着庄雨丰断手离职的情,席向晚也绝不会说朋友半句是非,何况她心裏还一直欠着那么大的一份情。
这一晚,C城下起今冬第一场雪。
南方城市连下雪都是温温柔柔的,打着旋儿飘下来,橘黄色的街灯下飘着一片又一片小雪花,落到人肩头也不会打湿衣服。这样的夜晚,街上的人反而比平时还要多,没有人打伞,都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笑着走着。
向晚被一对雪中打闹的小情侣撞到,小情侣连连对她说抱歉,向晚摆摆手,事实上方才她也在走神。看着小情侣相拥离开的背影,向晚忽然有些羡慕,想起唐辰睿。
但她到底还是没有打电话给他。
向晚拿起手机,按下了席向桓的电话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对方惺忪的一声“喂?”令向晚意识到美国和这边有时差,恐怕席向桓是在睡梦中被她打扰了。她下意识退缩,心裏那点想要倾诉心事的欲望不翼而飞,客套地在电话里和席向桓闲话家常了几句,只说最近美国暴雪,要他注意安全,多穿衣服。倒是席向桓听了半晌,温柔地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向晚心裏一暖,说没有。她是真的没有了,听到他那么问,知道他心裏也记挂着她,她还有什么好不了。
她一路轻快地小跑步回了家,刷卡开门,人还没进屋,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了进去。
一个全天下最不讲理的男人将她抵在了玄关处,手里还拿着一部私人电话,向晚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他拨出去的号码正是她的。来不及细想,他湿热的气息已经绕上了她:“晚上你给谁打电话了?”
“……”
向晚无语到了极点。
唐辰睿这个人,顶好的地方就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十分讲情理,顶不好的地方就是在儿女情长的问题上完全不讲情理。今晚他又不知怎么了,将他不讲情理的那一面拿出来了,向晚对他这一面是完全束手无策的。
她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今晚会开会到很晚吗,怎么回来了?吃晚饭了没?”
他带着点“让你三步棋”的表情,欣赏她想要转换话题的笨拙。欣赏完了,他从她大衣口袋里掏出她的移动电话,按下密码,瞬间解锁。席向晚顿时惊呆了:“喂你怎么能解锁我的手机?!”
“趁你睡觉时把我的指纹锁输入了你的手机,所以我一直能解锁。”
“……”
他说这话时一点理亏都没有,向晚听得匪夷所思,一个人的脸皮厚度该怎么练才能练成这样?
趁她震惊的时候,他已经调出了她的通话记录,通话对象显示是席向桓,通话时长显示长达二十二分钟。唐辰睿眼风一扫,表情是逮到老婆出轨的那一类男人会有的专属表情。
“跟他打电话可真能讲。”不像给唐辰睿打电话,她通常用“好的”“知道了”“再见”就能概括所有对话。
“……”
向晚无语,这都要比?
她只当他又无聊,找她麻烦寻开心,推了他一把,说去做晚饭了。却在下一秒被唐辰睿重新拽了回来,他欺身近前。
向晚瞪大了眼睛。
刚从外面回来,唇上冰冷,还带着点雪花融化的潮湿,他一并将这一份冰冷吞入口,在她唇间辗转嘶磨。像是远远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他伸手解开她的大衣,不一会儿外套就在她身上被他扯掉了一大半。向晚惊醒,推拒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深入。
“唐辰睿!”
“听不见。”
“……”
许久不见他无理取闹的样子,今日他又老毛病发作。向晚经验丰富,但也感到头疼。
“我打给哥一个电话,你也吃醋啊?”
他“呵呵”了一声,意思是不止正在吃醋,还吃得很凶。
她对他简直没道理好讲:“我是遇到了一点事,不知道可以对谁讲。原本是想到了你,但又想起来,你今晚要开会,所以就没有打扰你。打电话给哥,本来想对他讲一讲,但又发现那边有时差,所以最后也没有讲,聊了几句日常而已。”
正埋首在她颈肩处细细轻咬的人停住了动作。
唐辰睿就是这点好,吃醋的时候也能跳过次要矛盾抓住主要矛盾。
“遇到了一点事?”
他抬起她的脸:“你遇到了什么事?”
两个人这一顿晚饭吃得很慢。
除了工作之外,在其他场合,向晚的表达能力一直以来都比较堪忧。她习惯了被领导和被指挥,点头和行动是她的强项,即便开口说话也是平铺直叙,在工作方面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在人际交往方面就非常弱势了。她不是个词汇量丰富的人,说不上几句就闹词荒,也不擅长在他人背后讲闲话,于是就出现了今晚这一个局面:她将一桩关于执行任务时被庄雨丰横加破坏的事,讲成了一件遇见故友的平常事,严重程度下降了一大半。
不得不说,坐在她对面当听众的幸好不是别人,是唐辰睿。
唐辰睿是一个表达能力无可挑剔、听人表达的能力更加无可挑剔的人。足够的阅历和与人交往的技巧,令唐辰睿拥有了一种精准和可怕的判断力。他看你一眼,略微笑一笑,你就能从这一个笑容里明白他那积累了三十年人生有关洞察和判断的能力。这会儿他正坐在向晚对面,喝了一口汤,放下汤勺,就那样地看着她笑了一笑,向晚顿时就明白了,他什么都懂了。
向晚踌躇开口:“除了复隆这件事,我和庄雨丰……还是朋友的,对不对?”
唐辰睿又舀了一勺奶油南瓜汤,幽幽回答:“不见得。”
“……”
向晚有些气馁:“你凭什么这么说?”
唐辰睿不急不躁。
他吃饭一向不急躁,慢条斯理的,有时如果赶不及吃饭常常选择干脆不吃,如果决定要坐下吃饭那谁都催不了他。所以每当韩深找他有急事在身、又刚好到饭点时,常常不让他吃饭,饿着他。
“这个,要看庄小姐和复隆之间的关系,还有检察厅对复隆的态度,”男人不疾不徐喝着南瓜汤,对她道:“如果,庄小姐是一心一意为复隆做事,而检察厅又对复隆追着不放的话,那么你和她就是对立的。即便这件事能够友好解决,你们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立场一致。”
向晚听着,不吭声,埋头吃了半碗饭。
半晌,她像是豁然开朗起来,道:“也对,事情总会向着该有的方向发展的。我放不下这么多,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太多朋友吧。”
她掰着手指数:“程亮算一个,简捷算一个。如果庄雨丰也从此走岔路的话,就只有他们两个朋友了。”
她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将一桩女孩子的心事说成了大白话,但唐辰睿听得懂。听懂了她话里的无能为力,也听懂了她心裏的失落。
“席向晚。”
他叫了她一声,声音波澜不惊:“你和谁都想成为朋友,你想拥有很多朋友,从本质来讲就是不可能的。”
向晚气馁,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在变得逐渐强大。”
“……”
他将汤勺搁在餐盘边,左手撑着下巴看着她:“什么样的人会有很多朋友?小孩子。小孩子交朋友不计得失,开心就好,所以能有很多朋友。但成年人就不是。你在一个逐渐变得强大的过程中,会让旁人感受到来自你的压力和威胁,尤其是身边的人,无法逃避却又不得不面对你,在这种心理状态下还能和你成为朋友的人,绝对不会多。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人的普通朋友看上去会有很多,但‘至交’绝不会多,能有一两个,已经是幸事。席向晚,在这件事上,你无法贪求更多。”
向晚听着,有些楞。
她常常觉得唐辰睿离她很远,有时会莫名地拉一拉他的手,惹得他发笑,逗她说“想我了啊?”,但向晚明白不是的,她只是时常需要确定,这个离她很远的人此时正在她身边,她还够得到他。
有一瞬间她明白了,他和她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原则、立场、观念、准则,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种“完成品”的状态,冷酷又成功。就是这样一个人,要来爱她,她都要替他担心错付了。
她忽然问他:“按照你说的,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成年人吧?”
唐辰睿点点头:“用我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是的。”
“那么,和我这样一个不合格的成年人订婚,你会后悔吗?”
“找合作伙伴才需要合格的对象,未婚妻不是。”
他撑着下巴,视线落到她身上:“未婚妻的标准就一条:谁都不行,我就要你。”
“……”
向晚渐渐会意过来,又被他占了便宜。她脸一红,含糊了一句“说什么呢”,不再理这个话题,埋头吃饭。
唐辰睿笑了,心情大好地托着腮看她吃饭。
他没有告诉过她,本质上来讲,他对“人类”持悲观主义态度,对“人性”从没有太多期待。人类是如此擅长作恶,简直不值得去爱。直到某一天遇见她,见到她对善良的坚持和努力,才令他忽然发现,原来人类这个邪恶的物种还有一个值得期待的底线。
谈心、交流、浪漫晚餐。
对唐辰睿来说,今晚的每一个节奏都太符合订婚男女间的步骤了。唐辰睿是个浪漫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双重拥护者,浪漫完了必须还得实用,否则他心裏总怀着一股得不偿失的扼腕。
可以想见,在权谋专家唐总监的不怀好意之下,席向晚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的对手。被他笑着哄着,连拐带骗就倒向了床。唐辰睿根本没有给她反抗的机会,向晚在她身下大口喘气,思维跟着本能走,唐辰睿拉高她的手反绑住,在她耳边低沉地问,我能不能在你心裏和席向桓一较高下呢?向晚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唐辰睿已经酣畅淋漓地拉着她堕入了快|感的世界。满身被汗水湿透的两个人连去洗澡的力气都懒得拿出来,她被唐辰睿从身后抱着,沉沉睡过去。
但这个美好的夜晚却没有持续太久,在凌晨被一道手机铃声打破。
向晚的手机铃声是根据特定人设置的不同铃声,一听见这个警报状的铃声,向晚几乎是一秒惊醒,一把甩开唐辰睿抱在她腰间的手,接起电话:“喂?!”
方式洲的声音隔着电话依然有力透纸背的力量,话不多,直点要害:“多久能到位?”
向晚了然,翻身下床捡起衣服迅速穿好,给出应答:“四分五十二秒。”
这就是席向晚,能做到的,就精准到秒,绝不空口无凭。她在任何场合给任何人的承诺,都是她一定能做到的。
方式洲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席向晚拿起桌上的证件和机车钥匙,头也不回地一步跨出了房门。
门口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她走得很急,听声音就知道是用力甩手带上了门。唐辰睿扶着额头,隐隐作痛。
他的手还维持着刚才抱她的形状,环成那个姿势,人却已经没有了。他全身赤|裸,方才被她甩开手的时候连带着身上的天鹅绒被也褪到了腰间,他勃颈处隐隐有几道抓痕,此时正在夜光灯下若隐若现。
男人静静地躺了几分钟。
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唐辰睿的反应在此时和席向晚那种受过警校训练的人群,形成了文野之分。半夜行动,对席向晚是便饭,对唐辰睿无异于酷刑。
他有些低血压,凌晨从睡梦中被惊醒,脑子里一片昏沉。他揉了会儿太阳穴,抬手打开了壁灯,看见床头液晶闹钟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三分。他扶着额头,想起她方才接到检察厅的工作电话之后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就走的样子,他就有预感,他在她心裏的地位不会太高。
男人轻笑了一声,讥诮得很,是对他自己的。
连检察厅的人都高不过,他唐辰睿凭什么有那个自信,能在她心裏和席向桓这样的特殊人物一较高下?
他沉默许久,缓缓坐了起来。
今晚注定失眠,索性找点事做。唐辰睿拿起床头的移动电话,按下一个快捷键。电话很快被接通,韩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传了过来:“喂?……”
“把复隆的数据传给我。”
听见这个声音,韩深连打人的心都有了:“唐辰睿,你是不是有病?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啊朋友,你不要睡觉,那我不用睡觉的啊?”
唐总监面对着电脑,空头支票乱开:“下个月,放你年假。”
“你当我还会信?你当我会忘记前年放年假了临上飞机前还被你搞回来的事?你当我会忘记去年好不容易都放年假出去旅游了结果在酒店还帮你搞了七天资料的事?”
唐辰睿一整晚的忧郁在这会儿终于被打散了些,他带着点笑意叫了他一声:“韩深。”
“你走。”
“别这样,起来了,陪我五分钟。”
韩深在那头倒是不说话了,静默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唐辰睿,发生什么事了?心情这么低落。想做那档子事被未婚妻拒绝了?自尊心受创?”
“没有。是做完了,就被她甩了。”
“……”
“坐稳了啊。”
说这话的时候,席向晚的机车后座已经多了一个程亮。
凌晨两点半她赶到检察厅,早已等在门口的程亮一个箭步跨上了她的后座,传达命令:“刚得到消息,高鸿鑫今晚准备跑路出境。头儿在厅里坐镇指挥,几路人马去各高速路口拦截了,我和你直接去机场。这家伙可能会易容变装,万一各道防线都被他突破,那么最后关头拦截他的就是我跟你了。”
席向晚听着,没说话,把手里的速度又飙升了几个档位。狂风肆虐过她的脸,在耳边留下荡气回肠的声音。
高鸿鑫,她当然认得。复隆在C城分舵的一把手,现年48岁。复隆上下对这个男人尊称一声“鑫叔”,足见这个人在复隆的地位。检察厅有线索表明高鸿鑫在龚林海的要案中起到了为复隆穿针引线的作用,涉嫌对龚林海利益输送,但高鸿鑫做事滴水不漏,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将后事处理得相当干净,检察厅苦找也无确定性的证据。近日刚有破局的进展,高鸿鑫竟然就得到了风声连夜跑路,可见此人信息网和行动力的广泛、迅猛。
程亮坐在后座,做好了搭乘席向晚的车不会太走运的准备,但当她飙车飙出了一个极速时,程亮还是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他毫不怀疑转弯时离心力会把他甩出去的事实。
C城身为沿海商贸第一市,凌晨的机场依然人流交错,络绎不绝。人群中有人重逢喜极而泣,有人旅游充满兴奋,有人洽公一丝不苟。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对一对他的眼睛就能探出三分。只有席向晚的这一双眼睛,是即便对视也探不出什么来的。这是一双有着自我天分、本就不容易有情绪、又经过特殊训练的眼睛,方式洲曾经说这是一双好眼睛,可以蒙混过这世上大部分人同时又看穿这世上大部分人。
程亮接了一个电话,挂断时对席向晚低声道:“没堵着人,不排除来机场了。”
席向晚沉默着,用一双眼睛当扫描仪,突击监视整个机场大厅的人。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平时精明得不得了,扯起嗓门能拉来一条街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不行了,一遇上事就思维停滞,形同废人;和这种人相对的是另外一种人,这一类人平时都处于不关心什么人什么事的状态,耳聋、眼瞎,旁人在她身边说再多,她也能保持一脸茫然的态度,要过好半晌才“啊?”一声,就好像一个人刚从黑暗处走出来,要懵一会儿才分得清东南西北,但真正遇上事了,警觉性和行动力会在一瞬间统统苏醒,仿佛平时的冬眠都是为了这一瞬间的苏醒。
席向晚就是这后面一类人中的佼佼者。
高鸿鑫的照片她见过。席向晚有意识地要记住一个人,看一次就够了,这是在警校形成的本能,将一个人刻进灵魂的看法。
她沉默地在人群中走着,双手躲在大衣口袋里,似乎因为冷还缩着肩,看上去并不怎么光明磊落,和代表正义的检察官形象相距甚远。但就是她这样一个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眼神盯住了前方一个背影,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朱苟鹭朱总!”
前方那个微驼的背影一愣,听见这个叫唤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射性回头寻找。席向晚等的就是这个反射性证据,她朝程亮大喝一声:“他就是高鸿鑫!”
程亮震惊之余拔腿上前,却见身旁的席向晚已经快他一步动手了。
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这是在机场,还有很多群众,要逮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击即中,绝不能失败,否则事态将失控。席向晚借力蹲下身,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滑过去,长腿一勾将人绊倒,她迅速地翻身压上他。她查过他,这个48岁的中年男人一生从商,能文不会武,所以一旦被擒不会有太多战斗力,“快”,是唯一拿下他的要领。
正当她将他压在身下的时候,忽然听见程亮一声尖叫:“席向晚!有枪!”
“……”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就看见了高鸿鑫正迅疾抽出的那把冰冷的武器。
人在一瞬间的直觉真的没有道理可讲,她看着他就想,你怎么可能对我开枪呢,你更怎么可能对人群开枪呢,检察厅正苦无证据,你这样一走火,不就正好坐实了复隆的罪名吗。她脑中不觉害怕,只觉不能理解,然后下一秒她就理解了,他不是要对她开枪,也不是要对人群开枪,他是要对自己开枪。
高鸿鑫死了,复隆可保。
席向晚几乎是在一瞬间出手,做了一件令程亮、令高鸿鑫、甚至令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她以百里挑一的速度握住了他的手,将枪口从他身上移走,对准了她自己。
只要高鸿鑫不死,复隆可破,C城龚林海这一大案可破。
高鸿鑫一介商人,没想到今晚连自我了断这最后一条路也被人堵死了。他没有跟人搏斗的经验,更没有跟人搏命的经验,此刻思维一片混乱,慌不择路,本能反应就是扣动扳机。
程亮一声凄厉:“向晚——!”
意料中的枪声却没有响起,席向晚迅速地右手挥拳,将高鸿鑫打得当场昏过去。程亮赶来将人戴上手铐,这才看向跌坐在一旁的席向晚:“你……”
她正大口喘着气。
这一晚她喘气的频率太高了点,两个小时前是在唐辰睿身下,两个小时候是在枪口下。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席向晚垂着头,缓了缓心跳。额头上有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滑,她自己都自嘲地笑了,在零下五度的天气里,她竟然能被惊出一身冷汗,可见方才那一瞬间,她也是真的有恐惧的。说什么不怕死,只是后来侥幸的英雄主义而已。
她平复了些心情,指了指手里从高鸿鑫那里夺下来的枪,朝程亮微微笑了笑:“他不懂这个,忘了开保险。”
程亮:“……”
远远传来大部队赶到的声音,身穿制服的检察厅人员迅速赶到现场支援。方式洲大踏步地走到大厅时,远远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程亮一手捞着昏死过去的嫌疑人,一手搂住席向晚的肩紧紧抱住,打着她的头嗷嗷直叫:“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