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应无懈那张扭曲的脸,小蝶心裏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冲玉泉公挤挤眼睛:“老伯,您的神水真灵!就是病症可怕了点儿——说实话,我没看出来他那只手会怎么样。您说呢?”
玉泉公却面有难色,挠头道:“按理说,被神水沾染的地方,应该变成紫色才对,怎么变成绿色了呢?看来这药的时间是太久了——说实话吧:我也不知道他的手会变成什么样。”
小蝶本来还得意洋洋的笑脸一下凝固了……
“不、不会吧?”她垮下脸,又开始忐忑不安,“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她还没想出新的应变之策,应无懈又回来了,只是脸色比方才更加不善。
他衝着狱卒一挥手,狱卒立刻把小蝶对面的牢房一一打开,放出了翠霄山庄的家丁。无懈沉着脸,冲小蝶一伸手:“解药!”
这次小蝶看清了:他绿色的手心中,青紫色的血管凸浮,手腕肿胀,把皮肤绷紧,看起来分外可怖。小蝶不是没见过可怕的症状,但看了无懈的手,心裏还是忍不住一哆嗦,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底气十足:“我,我还没见到我娘呢!”
无懈面目阴沉地冲狱卒一点头,狱卒立刻开了锁,拖出小蝶一人之后,迅速把牢门锁好。小蝶被狱卒扯了个趔趄,刚站直了身子,无懈就“啪”一掌狠狠掴在她脸上,直打得小蝶眼前发黑,口里却是一股血腥。
“应无懈!”小风怒不可遏冲无懈吼:“你还是不是男人?动手打女人很神气吗?你——”
“你再多嘴,我就不只是‘动手’打她了!”无懈冷冷打断了小风的话,瞪了小蝶一眼:“走吧!”
小蝶机械地跟在应无懈身后,一时没什么主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心裏却凉冰冰,竟有一丝恐惧。
她只是隐约觉得,前面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和她同年纪的少年,而是一个可怕的画皮恶鬼,谁也不知道这张俊美的画皮下面有多恐怖。她只觉得,她看到的恐怖不及他本人真正面目的十分之一,剩下那九分,小蝶希望自己永远没机会去见识。
她只觉得这辈子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虽然只是从牢房绕到了定州府衙的后院,但跟在这个人身后,一路上都是阴森森的,让人随时想掉头逃走。
后院一间普通的瓦房前,四个带刀护衞一见无懈,立刻躬身行礼。应无懈冲他们点点头,其中一人打开了房门上的锁。小蝶定了定神,听到无懈冷冰冰的声音说:“进去。”
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应无懈已经揪过她的胳膊,在她后背推了一把,让小蝶又摔了个趔趄。
再站好,房门已在她身后“咔啦”上锁,她面前是简单的陈设:桌椅、床。
小蝶一眼看到了床上动也不动的中年女子。
“娘……”她轻轻叫了一声。
任绯晴的头偏了偏,看着小蝶叹了口气。
“你进来的时候,我心裏盼着另一个人……”她凄苦地抿嘴一笑,“可是这次又不是他。”
小蝶坐在母亲床头,轻声道:“爹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救你。”
任绯晴闭上眼睛叹息道:“你别安慰我了。即使他来了,我也未必能见得到——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撑不了几天。”
“别傻了,你到雍州时,也说自己撑不了多久,还不是拖到现在?”小蝶撇撇嘴,掀开母亲的被子,把手伸进去把脉。一搭上脉搏,她的神色变了变,不像刚才那么随便。
“我虽是生了女儿,却没当过‘母亲’。”任绯晴的神情恍惚,似乎是对小蝶说话,又像自言自语:“我们之间闲聊几句,听起来也和别人家的母女不一样,总是少了什么。我时日无多,只有两件事惦记着:一是你爹的生死;二是你的终身。”她直直看着小蝶,问:“我把废话省了,直接问你吧:你觉得小风怎么样?”
“什么呀!”小蝶难为情地缩了缩肩膀,“哥哥和我不合适……”
任绯晴点点头:“你了解这个就好。小风的个性是真正的‘风’——你这样的女孩子,也许能握住风,但却留不住风。留不住风的人,没法从风那里得到幸福……可是你这些年都没结识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勉强有几个不错的,也让小风连哄带吓把人家赶走了——他的意思我能看出来,只是总觉得他不合适。听说你和毒宗的人一起处了好几个月,翠霄山庄的庄主还因为这个受了连累。你心裏有什么打算没?”
小蝶的神情有些苦闷,“我没想。”
任绯晴看着她的脸色,心裏明白了几分,缓缓说:“听说翠霄山庄的主人是个很讲义气的少年英雄。”
“娘!”小蝶急忙制止了她,摇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好好休养,别瞎想了。”
“你啊——”任绯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你心裏是想着:你害人家家破人亡,也没脸再有非分之想了,对不对?”
“我本来就没有非分之想呀!”小蝶红着脸提高了声音:“我只是觉得,大家以前处得不错,现在发生这种事,让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朋友——”
“他要是能来就好了!”任绯晴忽然说:“他要是来了,就说明不再怪你,说明他心裏把你看的很重。”
小蝶愣了一下,旋即凄楚地笑了笑:“他?你也说了,他是个很讲义气的少年英雄,他不会把女人看得那么重……他要是来了,也只是为‘朋友’。”
任绯晴用鼻子哼了一声,神情有些无奈:“你要是没这么聪明,也许早就嫁人了。我不和你争。小蝶,娘没什么好东西留给你,只有头上这两根银簪还值几个钱。你要好好收着,别让狱卒抢了去换酒——好好地用!”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蝶一眼,黯然道:“我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人不过一死,死在这裏、死在别处,都是一样——你不用惦记我,好自为之。”
“娘!”小蝶叫了一声,任绯晴却不再理会,似是下了逐客令。
无懈一定一直在门外细听她们的对话,当屋中沉静下来时,他几乎分秒不差地推门进来,一句话不说,抓住小蝶的肩膀就走。小蝶心裏不知盘算着什么,竟没有反抗。
出了房门,无懈立刻夺过小蝶手中的银簪,翻来覆去看了看——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对银簪,货色一般,顶端各有一颗不大的珍珠,末端磨去了棱角,十分圆润。无懈左看右看,不觉得这样一对银簪能闹出多大的事,于是冷笑了一下,把银簪插在小蝶发间,说:“她倒是识趣,知道自己活不成,连遗物都准备好了。”
小蝶整了整衣襟,伸手扶正发簪,没有搭理无懈。
无懈把手在小蝶眼前晃了晃,阴森森提醒道:“解药拿来。”
“解药没有现成的。”小蝶看了看他的神色,知道他信了八分,于是从容地继续说:“我要开张药方,你命人按方取药,我现在给你配。”
无懈推推搡搡把小蝶关进一间书房,看着小蝶在纸上列了几十种或常见或罕见的药材。立刻,定州府衙骚动起来,看来很多差役都出去为威远王找药。而此时此刻的威远王却冷静下来,背对着月光定定地坐在书房里,既不看小蝶,也不和她多话,似乎只是监视着她不许她逃走。
小蝶的手肘撑在书桌上,双手托腮,怔怔发呆。
两人各怀心事,就这样疲惫地沉默着。
小蝶忽然打破了死寂,口气飘忽地问:“你见过你大哥么?”
无懈的肩头似乎在月色中轻轻一抖,但仍是无语。
“你没见过吧?”小蝶的声音柔和矜持,似乎只是在跟一个半生不熟的朋友攀谈:“我一直想,你这么恨我爹,应该是因为很敬爱自己的大哥,即使没有见过他,也把他的仇恨当作自己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血缘可真可怕——即使从未谋面、即使嘴上嗔怪心裏抱怨,但面对和自己分享了同一血脉的人,还是会心软,忍不住想找个理由为她开脱……”
“住嘴!”无懈的声音既不激动,也不愤怒,只是冷冰冰突然蹦出来,好像从房檐流下的雨滴敲落在青砖上,清脆利索却没有感情:“我的事情你不配问。别把你自己的感受一厢情愿往我身上套用!”
小蝶不再言语。
两人沉默了没多久,无懈的随从送进大大小小若干包药材以及小蝶指名的锅碗瓢罐。
“配药吧。”无懈的神情和口气都愈加沉静,他搬了把椅子,往小蝶对面一坐,仔细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苍白的月光下,被这样一个阴沉的家伙盯着,绝对是难忘的经历。
小蝶尽量从容地打开一个个纸包,装模作样地检验药材。她知道无懈一定不懂得医药;她知道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坐在那里起威慑作用;她知道她可以趁这机会做点什么。但在无懈那道寒冷的目光中,她的头脑竟有些慌乱,手心也直冒冷汗。
小蝶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必须镇定!有一件事,她绝对不能让应无懈发现——她根本没想出来该怎么解那种毒药!她只是在好多天前闻过一下“愿望神水”的味道,知道它的成分非常复杂。若是正常状态下的毒药,小蝶也有信心去解毒,但这神水偏偏是过期的……谁知道它发生了什么异变!眼下只能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弄点儿万用的止痒止痛消肿药,先把病人的情绪稳定住……
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毒能让易小蝶如此紧张——过期的愿望神水是第一个。
无懈看着小蝶白净纤细的双手在月光下摆弄那些干巴巴的草药,又是捣又是磨,忙得热火朝天。一时间,他的神思竟随着那双灵活的手舞动起来,飘忽了一瞬。
当他回过神时,小蝶已经架起了药罐,用一些莫明其妙的草药当柴禾,把另外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煮起来。
“你最好在耍花招之前想想:取你娘的性命对我而言易如反掌。”无懈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小蝶似乎全身心投入了煎药活动中,根本不理他。
但她并没忽略无懈刚才的走神。“他心裏还有别的事。”小蝶对自己说:“嗯,他要是再走神一会儿就好了。”
想到这裏,她灵机一动,从一边抄起扇子用力扇着火炉,把一股股浓烟往无懈身上扇……
“阿嚏!阿嚏!阿——嚏!”无懈的鼻子受不了那股又酸又辣的刺|激气味,很配合地连打三个喷嚏,顺便引发了喉咙瘙痒,“咳——咳!你、你这是熬什么鬼东西?!”无懈忍无可忍,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把所有没打开的窗户都一一推开。
小蝶瞅着这空当,把一个纸包往怀里一塞,然后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回答:“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吗?味道越难闻,越有奇效;越清香的东西,越是狠辣的毒药!——哎,我向来认为毒药最有人性,跟人似的,越漂亮的越歹毒!”
无懈没心情和她计较,立在窗边狠狠瞪了小蝶一眼:“我向来认为——跟你这个扫把精扯上关系,绝对没好事发生!”
“我的命就是这么独树一帜!”小蝶白了他一眼,“谁让咱们一出生就注定是对头?你不觉得是上天安排我来尅你?”
“哼——”无懈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上天只是让你逮点小便宜。你那条独树一帜的命最后一定是交在我手上。”
噢——是吗?小蝶心裏鄙视了无懈一回,暗自耸肩,心说:“这话要是刚才说出来,我也许还哆嗦一会儿……可现在不是刚才了!”
小蝶回到牢房的时候,小风一眼就发现她的神色有些异样。他把妹妹拉到一边,焦急地问:“小蝶,你见到干娘了?她怎么样?”。
“娘的身体很不好。”小蝶拧着眉头说:“她本来就有内伤,让应无懈那混账从云罗山押到这裏,又不照顾她的饮食……现在她浑身的气血都乱了,恐怕扛不了多久……”
小风听了,恨得牙齿直打颤,刚要发作,忽然瞥见了小蝶头上的发簪。“这是干娘的!”他轻轻抽下一根,柔声道:“这根上刻着‘天’,另一根上刻着‘晴’——这是干爹送给干娘的,她从来不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