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周嘉年忽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过来,发现我不在床上。
他在阳台的角落里看到蜷曲着将窗帘卷在身上的我,他慢慢地走过来,蹲下来,想要抱我。
但我哭着哀求他:“不要碰我,求求你,不要碰我。”
一阵沉默,周嘉年像被定格了一般深深地凝视着我。
他说:“苏薇,从前我不懂得什么叫痛,但现在我懂了。”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依然是那么清亮,我把脸埋在双膝之中,语无伦次地小声哭喊:“我真的想死……但是我怕死……我告诉自己,就当是被疯狗咬了,忘掉这件事情……忘掉那个晚上……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周嘉年任由我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过了很久,他扳住我的头,他的表情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劲,他问我,苏薇你要怎么样才能忘记这件事?
我被他的声音惊醒过来,我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要、他、死!
他看了我好久,他没有问我真的假的,他只是说,那好。
周嘉年没有去问晴田那个黑影是谁,他抱着我离开那条巷子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对晴田说,但他的背影让她明白了一件事——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人性之中必定有阴暗的一面存在,即使是以“爱”的名义,也不会例外。
他自离开校园开始就混迹于社会,各条道上的朋友都有一些,何况这不是什么大城市,稍微打听打听就能找出那个黑影。
那晚,晴田提了一只限量版的手袋,但她醒过来的时候手袋连同她脖子上的项链都没有了。
那些东西男人拿着唯一的用处就是出手,换成实实在在的钱。
社会人际是一张大网,没有人能成为漏网之鱼,周嘉年很轻易地就查到二手店里那只限量版手袋的来源。
我无法猜测周嘉年在动手的那一刻的心情,他到底想没想过那一棍一棍抡下去之后的结果?他有没有想过对方的脊椎并不是钢铸铁造的?他有没有想过故意伤害导致他人终生瘫痪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不是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这是有法律规范和约束的文明社会。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责任。
但我想如果换了我,有人伤害了周嘉年,我也一定会拼了命地去报仇。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我们不会用温暾的方式告诉对方“时间会慢慢治愈你”,我们不会。
我们要血债、血偿。
于是,我只来得及在他上警车之前赶到现场,人声鼎沸,满世界的人都看着我们,但我只记得他最后回望我的那个眼神。
陈墨北陪我一起去探视他,我们一照面我就想冲过去撕碎他,我声泪俱下地捶打着玻璃问他:“值得吗?值得吗?周嘉年,你回答我,值得吗?”
那一刻我简直分不清楚我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恨了,如果是爱的话,我为什么想要跟他同归于尽?如果是恨的话,为什么我又觉得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他?
最后我没有再骂他,再怎么骂他也是于事无补,况且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觉得值得”,我只是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周嘉年,我等你,你坐一辈子牢我都等你!”
他的脸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晓得我这句话他听进去了。
探视完周嘉年出来,陈墨北问我:“苏薇,要不要抱你一下?”
我摇摇头,“我没事,我扛得住。”
但是我一说完这句话就扑到陈墨北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要丧失的早已丧失,你说的曙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只觉得这诗很漂亮。但我阅历尚浅,我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当我在陈墨北的面前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
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们的人生要面对这么多的灾难和离别,我们还要对这千疮百孔的生命感恩,为什么我们对过去和未来都如此无力,为什么我们的手里只有不知如何是好的现在?
为什么……
陈墨北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他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他还说:“苏薇,既然决定等下去,你就要坚强面对。”
我想起我第一次跟着周嘉年回乡下,我站在拥挤的过道里,我跟自己说,将来还会有很多更辛苦的事情要面对,但那时我死也想不到,所谓的辛苦的事情,竟然会辛苦到这种程度。
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面对,我承担。
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群人是不是受到了这座城市的诅咒,否则为什么留下来的就形单影只,而另外一些索性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最后一次见到晴田,她脸上的孩子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沧桑。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在我的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很久以后,我收到一封信,没有地址,但邮戳告诉我那是一个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去到的地方。我试图在地图上把它找出来,但最后我放弃了。
其实没有必要了,搞清楚她到底在哪里有什么意义?
她在信中告诉我,她根本不是千金小姐。
她说,苏薇,在你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嘉年,为什么不肯跟我在一起。他每次都能想出不同的借口,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因为你家太有钱啦,我高攀不起。
那时我很天真地以为那些理由都是真的,我还气急败坏地跟他理论,我出生在富贵人家难道是我的错吗?
其实我真是蠢,我哪里晓得我根本不是……不是所谓的豪门千金,我不过是他们收养的弃婴而已。
你知道我有个哥哥吗?其实他很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妈妈生了他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根本不可能再生一个女儿——虽然她是那么渴望有个女儿。
我哥哥十七岁出国留学,临走之前父母觉得他已经是大人了,便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后来他又告诉了他的女朋友,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仗着自己优渥的家庭条件胡作非为。
如果不是他们回国了,如果不是我嫂子担心我跟我哥哥争家产,如果不是她未雨绸缪想将一切对她丈夫来说是潜在危险的因素一一清除,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得知自己身世的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大马路上走啊走啊,后半夜下起了雨,我浑身冷得直发抖。
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去死。
我如果真的死了,也算是对你和嘉年做出了最具诚意的忏悔,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我犯下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