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正轰鸣着降落,扣上安全带,广播里乘务人员一项项叮嘱降落安全注意事项。
沈夜合上书,指尖扣在紫色封面上,她闭上眼睛,感受到耳朵里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一种声音嘶叫着扯住,又再放开,让她有一种隐隐的兴奋。飞机急速向前滑行的时候,因为惯性,身体抵在椅背上,仿佛被无形地束缚着,直到这样的压迫感最后消失。
沈夜的手指触到口袋中的手机,摁下了开机键,紧接着掌心就是一阵颤动。她站在等候下机的乘客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这个号码。
“是我。”罗嘉峰的声音照例是懒洋洋的,迥异于他的弟弟,“假期过得愉快吗?”
长长的甬道瞬间将刚才还拥挤的人群散开,沈夜静默了一会儿:“有事吗?”
“了解下你的近况。”
沈夜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是另外一个人,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罗嘉颀……那时候的表情,是一种所谓的“假装不在意”吧?
沈夜蓦然间从思绪中抽身,顿了顿:“多谢你的关心。”
“哦,我并不关心你的工作问题,我只是听说,《游》依然对你有邀约……就我个人而言,非常好奇你的选择。”
“如果我的选择是回去,你就会觉得好奇心满足了?”沈夜浅笑。
“不——”罗嘉峰在电话那边笑起来,“只会对你更好奇。”
“那么,请你将这份好奇心一直保存着吧。”沈夜轻描淡写地说,“没错,我答应了。”
“说真的,你有一点点后悔吗?”罗嘉峰敛了笑说,“你知道我指的什么,他可以给你更多。”
沈夜一怔,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电话挂了。
离开的时候还是严冬,如今却似乎有层细纱,缓缓地将寒意滤去了。
站在高楼的窗后望向底下的街道,沈夜将头靠在座椅上,窗外有女孩着了春装,当季的流行元素已经体现出来,处处是俏皮活泼的颜色,苹果绿、柠檬黄……强烈的碰撞间又起着轻微的化学反应,出平意料的融洽。
她忽然有了灵感。
刚进这家杂志社的时候,韩风盛行。姑娘们剪着一式的刘海,而商店的门口总是将“韩版”两个字高高地亮出;再接着,是棕色头发、花苞头的日系;到现在,黑灰色统治街头的欧美风——这本杂志,竟纪念下了我的青春。
每到一个新的环境,总会有一点点迷惘和无措。幸而这次是重新回到《游》,同事中有熟人,也有新人,事先的交流与沟通,竟这样顺畅。大家依然在寻找聚餐的地点,而吃完后,则哀叹着怎样才能减下刚才额外摄取的卡路里。
至于我们的“游GIRL”栗洛,从第一次拍片,直到现在,已经走过了巴黎和米兰的秀场。适应驾驭各种风格,对这个甜美的女孩来说,已经不是难事。她曾在电话里对我说,这就是成长,不无怅然,亦有颀喜。
对我来说,我期冀的是,这份杂志,这份被家长评价成“花花绿绿”的少女杂志,究竟可以成长到什么样子——可不管它成长为什么样子,有一座NEVERLAND却永远存在着,在那里,我们才热爱美丽的装扮,热爱美丽的笑靥。
青草的颜色,桃花的颜色,蓝天的颜色……这一切大概都预示了,这一季的流行色就是这样飞扬跳脱的。
春天真的来了。
这是她从现在开始,每个月都需要完成的一项工作——这也将是她在《游》的第一篇主编刊首语。敲完最后一个字,发给文字编辑,尽管已经是午休时间,杂志社里依然很热闹。
沈夜也曾坐在属于自己的格子同里,抽屉里满是零食,然后小心地觑一眼主编室的门,再悄悄地在QQ上和朋友聊上几句话。那个时候主编杨宁应该是能察觉出一干编辑们的小动作的,可她从来都不会说破,似平知晓这样的动作可以给这个团队增加凝聚力和创造力。
如今是自己坐在这间办公室,只要将百叶窗拉开,她看得到外边的一切。
忙忙碌碌穿行的服装编辑,手里总是拿着各式的皮带或者项链,口中默念着各种各样的颜色搭配:“墨绿加深紫,宝蓝加灰色……这样总不会错了吧?”而文字编辑们坐在电脑前,令人讶异地,可以将姿势维持整整一个上午,一动不动。
“这样行吗?”推门进来的是新进的一位服装编辑,手里提着一套初夏的裙子,“封面上就让栗洛穿这套了。”沈夜站起来看了看,最后一件配饰,定了下来。她拍拍编辑的手臂,微笑:“先吃饭吧。”
“嗨,怎么样?还适应吗,主编大人?”王黎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鸡排饭,一边问她。其实王黎现在和她已经不算同事了,杨宁从《游》离开,新创高端时尚杂志的时候,带走了好几个得力助手,其中就有她。如今两个杂志社就在隔壁,时常能见面。
“很好啊。”沈夜将唇膏擦掉,笑,“比在总部工作好多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啊……”王黎叹了口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是想说,没有帅哥上司,会不会有点失落……”
沈夜没吭声,想要像刚才那样笑笑,忽然觉得扯动唇角有些困难,于是便停止了徒劳的努力,专心地吃饭。
“你休假的时候看新闻了吗?罗嘉颀还真有魄力……”
“喂,你怎么不想想?当初要是我没和……他‘划清界限’,我还能回I&N工作吗?”沈夜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声音有些干涩,连忙低头喝了口水,“所以,他的事,我真的不清楚。”
王黎没有察觉出异样,点头说:“也对。”
等到将一份饭吃完,她才问:“你们杂志社最近在忙什么?”
“KS的中国走秀推广啊。每年春季都会有的,你忘了?”沈夜有些头疼地笑,“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才知道有多麻烦。”
KS是日本的品牌,对于少女时尚杂志来说,这个牌子是如雷贯耳的。有很长段时间,他家独特的设计和并不算高端的价格,使得日本的少女对其趋之若鹜,进而影响到国内的媒体。在淘宝上搜索这个品牌,不仅会出现大批代购,就连仿版也是多得不可胜数。
而每一年春季新款,KS都会选择国内的时尚杂志合作,举办秀展。走秀的模特大多是日本的当红年轻模特,未必是名模,却绝对有亲和力。至于秀场的人场券也不对外公开发售,通过抽签等形式分发到想要的粉丝手中。
沈夜之前自然参加过KS秀展筹备,可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统一调度。以前专注在细节上,可现在要用新的眼光和角度去看待一样事物,这种转变,实在说不上简单。
就在刚才,一个美容编辑将赞助商名单弄错了,接着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被打翻,她不得不忍着脾气,一一从头修正。偏偏那个美容编辑是新人,她再大的火,也只能稍稍忍下,冷着眉眼训了一两句,再亡羊补牢。
手边的咖啡早就凉了,褐色的液体上浮着浅浅一层白色泡沫,沈夜忽然想起以前……自己闯祸的时候,那个人也是在一大堆人面前,这样训斥自己。
她当时……怎么会不明白呢?在同事面前,批评难道不是必需的吗?毕竟是她连累这样多的人加班加点……而这样批评之后,以后的工作上才不会有不必要的阻力。
除此之外,内心深处也开始钦佩罗嘉颀处理突发事件和危机的能力,她似乎从没看到过他为哪件事焦躁不堪的样子——大概只有那件事——沈夜的额角跳了跳,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将那些不必要的思绪甩开,摁下了助手的内线。
加完班已近深夜,暮春的风微暖,站在楼下仰望英豪大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大约还有人在这个城市奋战。游离在城市外数月,走了很多路,最终回来的时候,还是毫无障碍地融入城市,这不能不说,已经成为现代人的一种本能了。沈夜靠在出租车后座上,看着熟悉的城市景致在眼前掠过,而视线的尽头是一座再熟悉不过的酒店。
之前的数月间,她无数次地来过这裏,公事私事,以至于对那间套房如此熟悉。
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的时候,沈夜已经下了车,在酒店对面的一盏路灯下站了许久,静默了一会儿,她将这串莫名其妙的动作归结于身后那家被美食网站多次推荐的面包店。以前每次赶到这裏,她都会买上新鲜出炉的沙拉包带回家。而那一次,罗嘉颀提了甜点,突如其来地回到自己家里……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自己这份小小的喜好的。
她推门进去,闻到熟悉的烘焙味道,黄油、面粉、芝士,甚至奶茶……店员一脸熬夜的倦意,含糊不清地说:“现在面包打七折……”
提了一袋走出门口,冷清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沈夜看见一辆车从身前驶过,卷起的疾风将自己的呼吸商住,她很快地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走向一辆停下的出租车。
路口走过去还有些远,沈夜看见那辆车很快地掉头,接着在自己身后的地方停下。
“嗨,好久不见。”
是厉宁。
那辆出租车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开过来,沈夜深呼吸,微笑回应:“是啊,好久不见。”
她不知道厉宁对当初的事知道多少,可她能分辨他的表情。他从来都是爽朗热情的,只有这一次,带了淡淡的防备,在看到她的时候,多少在诧异——不带好感的诧异。
“很晚了,我先走了,再见。”她并没有多说话,钻进出租车后座。
车子亮了亮尾灯,一径离去了。
厉宁望向街对面,摇摇头,咕哝了一什么。
那个修长暗黑的人影,依然站在那里,安静无声。
第二天在确定中国方面模特名单的时候,接到合作方的一个电话。
KS方面坚持把一个新人安插|进走秀名单,并且透露出新一季KS亚洲的代言人将启用这名新人。《游》方面自然毫无异议,沈夜手上拿着艺名叫作夏丝的新人的资料,只是皱了皱眉:“没有经验的新人吗?彩排的时候请模特公司多注意一下——哎,等等,不是新人?”
立刻有人解释:“不知道,KS传来的资料上是这样写的。”
沈夜又凝神看了看照片,上边的女孩五官极为深邃,是混血儿,眼神微微扬起,竟有几分中性的英气之美。
“真特别。”她在心底赞叹了一句。
“是不错。”一旁有同事说。
正随口聊天,忽然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阿姨……”对方奶声奶气,“阿姨,怎么不来和我玩?”
沈夜一愣,拿了手机站起来,走到窗边,克制不住的笑意:“心怡在哪里?”
“我要过生日啦!阿姨,你来陪我玩吗?”心怡大声说,“我很想你!”
“生日?”沈夜一怔,电话那边已经换了人说话。
“电话是小丫头自己要打给你的。这周末她生口,如果你愿意来的话。”罗嘉峰漫不经心地说。
“是吗……我倒是想去,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很方便。”沈夜直言不讳地说,“或者我提早几天去看看她?”
“担心罗嘉颀?那不必了,有我在的场合,他不会出现的。”罗嘉峰笑,不以为意,“周日晚上,我让车子去接你。”
“周日我……”
“对了,心怡很喜欢收到生日礼物。”他补充了一句,不容置疑地挂了电话。
沈夜揉揉眉心,没将句话讲完:周日有KS的走秀活动啊。
KS的活动是在微云广场。
拿到入场券的年轻女孩早早地等在了广场附近。她们妆容闪亮,还在喜欢穿短裙或是短裤的年纪,于是毫不吝啬地在舒适的天气中露出自己纤长美好的小腿线条,还有人在问究竟怎么样才能拿到入场券。沈夜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听到身后有人喊住自己。
“嗨。”
是来看展的杨宁。
前任上司的日光依然精准锐:“沈夜,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嗯?”
杨宁很难表述这种感觉,可总觉得这位少女时尚杂志的新主编微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她如今主管的刊物名字一样:“游”——有一种游离的……缥缈的温和。
沈夜怔了怔,轻快地说:“或许是之前你推荐我去总部工作的经历让我改变了吧。”
没多久,发布会就开始了。光影背景中的春季新款引来了粉丝的尖叫声,沈夜所坐的位置极佳,看得见嘉宾席上的来人——那些座位自然是出钱也买不到的。有大人小小的明星,也有姐妹杂志社的编辑,当然更有赞助商和合作客户。
灯光剧烈地变换了一下,她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一个坐在中间靠后的人影。那道利落的剪影让她有片刻的恍惚,似曾相识。
不过并没有留给她太多的时同去细想,助手匆忙走过来。后台临时有事,她急忙起身离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一片漆黑中,其实看不清究竟坐了谁。
从通道往里走的时候,一旁有人叽叽喳喳的声音让她脚步一顿。
“嘿,我看见罗嘉颀了。”
“真是他吗?”
“还用手机偷|拍了……不过不大清楚,你看……”
“晕……我也要去看!”
蓦然听到这个名字,让沈夜没吃午饭的胃有些不舒服。
他为什么在这裏?
不会是因为和自己有关,她抿了抿唇——他离开的背影还记得这样清楚,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不会第二次地,将心意再一次、完完整整地送出给同一个人。
很快就有人来解答这个疑问了。
“哪位是夏丝小姐?”有工作人员拿着一盒礼物走进来,“有位罗先生送了礼物来。”
一个高挑的女孩儿站起来,接过了那份礼物。沈夜当然记得她,也记得某人习用的“伎俩”。他既然可以让栗洛得到模特大赛的第一,如今让另外一个人代言KS恐怕也不算难事。
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沈夜一低头,竟然泛起浅浅的酸涩味道。所以,他这样做……
是示威?或者仅仅想让自己知道,重新开始对他而言不算难事吗?
一场秀看得心神恍惚,结束时作为主办方,有必要和模特们一道谢幕,工作人员又来催了一遍,沈夜咬咬牙,略略整理了着装,拉着栗洛的手一道外出。
外边早已灯火通明。灯光刻意营造出绚烂如雪的氛围,这让着春夏装的女孩子们看起来分外的纤细。沈夜的目光牢牢地看着后排中央的位置,竭力维持着笑意,至少要让人看出来……自己是在享受辛劳之后获得的掌声。
她有意地忽略其中一道很难让人无视的身影,转身对助手说:“这裏没什么事了吧?”
“可是还有一个媒体访问……”
“好吧。”沈夜无奈地转回来,“在哪里?”
所有媒体的专访都在这边,沈夜慢慢走过去的时候,清楚地知道,避不开了。
之前刻意挪移了目光,她努力地将他变成视线里的一抹虚光,又或者是一幅广告画中的男模——这样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至于目光的触碰,沈夜知道,只要刻意控制,就绝不会有不必要的接触。
可现在罗嘉颀站在那里,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他的眼角还蕴着凉意,一步一步地看她走近,时光……仿佛悄然地滑过心底。
三个月,又或者是四个月的假期。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连头发的长短都维持着初见时的模样。仿佛那段时光对她而言无足轻重——本就无足轻重吧?罗嘉颀嘲讽地笑笑,察觉到臂弯里忽然多了一只手掌,于是有些愕然地低头望了望身边的夏丝。
夏丝只比他略微矮了一点,挽了他的手臂,略有些挑衅地望向不远处的沈夜。
罗嘉颀的表情倒是颇为淡然,只勾了唇角,没说什么。
沈夜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有一根细小的弦在心底深处弹开,铮的一声,极快地擦过心尖的地方。她觉得有些异样……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罗嘉颀,他与人交往,总是带了几分隔膜与疏离——可和夏丝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是全无防备的亲近,就像是……当初对自己那样。
她只能强迫自己笑,希望自己的动作自然一些,再自然一些。
直到近在咫尺。
罗嘉颀微扬了眉梢,清亮的脸上并看不出多少表情,只是颔首说:“好久不见。”
沈夜希望自己回应的声音如他一般的镇静从容,不经意地咬了咬唇,努力恢复了平时的表情:“你好。”
他笑了笑:“大家都认识吧?不用我介绍了。”这句话却是对着夏丝说的。
夏丝勾起眉眼,笑着说:“当然。以后请多关照。”
沈夜找到了记者,回头说:“我还有事,罗先生、夏小姐,你们慢慢聊。”
夏丝挽在罗嘉颀臂弯里的手慢慢抽了回来,抿着唇说:“前几天开始工作,我就一直在观察她,还不错。”
罗嘉颀扫她一眼,语气平静:“你刚才很幼稚。”
夏丝的目光还在追随沈夜的背影:“我在帮你‘报仇’啊。”
“想刺|激她?”罗嘉颀抿唇,清亮的眸色里并没有多少笑意,“对别人可行,但她不可能。”
“你不知道她多了解我……”罗嘉颀顿了顿,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于是没有将那句话说完——她从来都知道怎么分辨自己的真心与假意。
“女人呐,不管她之前有没有喜欢过你……只要你现在表现得不在乎了,她心底总是会有点难过的。”
许是“喜欢”这两个字触起了某些回忆,罗嘉颀怔了怔,才说:“不说她了,我是来接你的。”
专访进行得心不在焉,最后草草了结,沈夜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最后略带歉意地向记者笑笑,走回秀场的时候,人差不多已经散完了。
这样也好,沈夜想,至少她知道今晚罗嘉颀确实不会帮宝贝侄女庆祝生日。她走出微云广场,车子已经候在路口了。沈夜特意请司机去英豪大厦绕了绕,接着匆匆上楼拿了礼物下来,才不无疲倦地说:“走吧。”
车子在门前草坪边停下来,还是之前的阿姨出来开门。显然还记得沈夜,她笑容满面地说:“沈小姐来了?”
沈夜脚步顿了顿,轻声问:“就心怡在吗?”
“罗先生也在。”阿姨说,“这边。”
她扬了扬眉梢,很快意识到这位“罗先生”并不是曾经带她来这裏的那位,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她走进门厅:“今天是心怡的生日派对吗?”
“不是的。太太不在,也没有邀请什么人。”阿姨接过礼物,“她在后边花园玩呢。”
在这裏住过两天,沈夜不知道后边竟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大概那个时候也并没有四处游赏的兴致吧。
春色如许,即便暮色也阻隔不了半分。天色将暗末暗,空气里有浅浅流转的幽香,她看见前边小小的一团身影,正蹲在花丛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嗨,心怡。”没等那个小影子朝自己补过来,沈夜已经皱着眉说,“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在这裏玩?”
阿姨尴尬地笑了笑:“太太在的时候不会让她到处乱钻,不过罗先生不管她,每天都要洗好几个澡……”
心怡显然好久没见到夜了,一见面就把自己脏得一塌糊涂的手往她的衣服上蹭,嚷嚷着说:“阿姨,我们去玩鱼好不好?”
沈夜俯身看看她不安分的眸子,就是昨晚一场宴席上看到用来装点冰雕的紫黑葡萄,又是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有点云里雾里:“玩鱼?”
阿姨递来一个小碟子,小声解释说:“是喂鱼。”
“这裏好多鱼!”小姑娘指手画脚,又回头看看紧跟不舍的阿姨一眼,底气十足,仿佛找到了靠山。
沈夜看看不远处的那条石凳,又看看刚长出嫩芽的草地,衝着正要阻拦的阿姨笑笑,将小丫头放在膝上,不在意地坐下了。
一池的浮萍,星星点点,沈夜看了半天,哪有鱼?
阿姨在一旁说:“鱼是前几天刚买了放下去的——”
“爸爸送我的,奶奶不会让我养小鱼。”心怡伸手去够那盘鱼食,一边小声说。
“爸爸?”沈夜脑海里浮现的是罗嘉峰的样子,说实话,她并不觉得……他会是个合格的父亲。
心怡用力点头,小小的马尾一甩,笑得很开心:“我和爸爸一起放下去的。”
“是呀,罗先生就是太宠女儿了。”阿姨咕哝了一句,“太太最喜欢的九子萍……叫人拨了一大半……”
夜色之下,墨绿的一方水又浓重了几分,碧玺如玉,轻轻一声哔拨,一尾锦鲤跃了出来。
“哇!”沈夜有意逗小孩儿,“真的有鱼!”
心怡在她怀里扭了扭,兴奋地说:“小鱼快来!”说着胖平乎的小手撒了一大把鱼食下去——
真是大片大片的锦鲤,有一两条甚至跃起来争食,小池里的泡泡扑簌簌地翻滚着,在寂静的园子里显得动静很大,鱼嘴一开一阖,像是一朵朵奇异的菱花。
阿姨在一旁说:“小心一点,要不去那边坐着吧?”
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木椅,沈夜看看心怡,她玩得正开心,充耳不闻,只顾一把把地撒鱼饵。
于是把心怡往怀里控了,叮嘱她:“小心点。”
“阿姨给你带生日礼物了,要看看吧?”她在小姑娘耳边说。
心怡还没开口,沈夜就听见阿姨说:“咦,又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就在她和小姑娘达成了共识,将这盆鱼食喂完之后就去客厅拆礼物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和……熟悉的对话声。
男声和女声,沈夜都很熟悉……熟悉到她甚至能想起说话人的神态。
怀抱陡然就僵住了,而心怡突如其来的扭动这样明显,沈夜差点抱不住她。
小姑娘急匆匆地转头向她背后看去,接着站了起来:“是叔叔。”
而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如果说刚才在秀场的见面,她还能自如地应付过去,是因为那里有那么多的人,而他们在公事上,戴了同样的面具。
可现在算什么?
他带了新女友来见侄女?自己……凭什么出现在这裏?出现在罗家?
沈夜忽然痛恨起罗嘉峰来——又或许是迁怒,是他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说罗嘉颀不会回来的!
在身体有所反应之前,心怡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膝盖,哐啷一声,还顺手打翻了不锈钢的鱼饵盘。
没了小丫头温暖的身体,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很好,一切都在让自己更加尴尬。
沈夜下意识地站起来,决定找个借口迅速离开。
小姑娘穿了件裙子,跑起来有点碍事,脚步一急,身体就往地面撞去——沈夜还只是半站着,下意识地就去捞她的腰。手指将触未触的时候,脚下一滑,她觉得有点不妙,可是难以控制地,身体已经往后边倒下去了。
触到湖水的时候,难以克制地抖了起来。即便是在暖意盎然的春天,这池水还是冰冷的。沈夜不知道这池水有多深,唯一的印象却是……仰头摔下去的时候,心怡吓得大哭起来,而一个人影快速地从远处奔来,似平想要拉住自己。
冰凉的液体无处不在,瞬间吞没了自己的呼吸……沈夜不会游泳,额角似乎还触到了池边坚硬的石块。至能察觉出惊慌失措的锦鲤正从自己的手臂边游过,手指无力地抓住滑腻的水草,世界一下子黯淡下来。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惊慌失措,脚尖似乎也触到了池底的淤泥……或许能将身子抬起来?
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把手伸给我。”
罗嘉颀。
一如既往的冷静,没有丝毫的慌张。
沈夜闭着眼睛,想起个时候,自己背后淋满了液体,他抱着自己,一瞬间的失措,连话都说不出来。
“把手给我,池子不深。”他又说了一遍。
她不知道怎么把手给他,只知道自己的手腕一紧,接着被人用力一拉,慢慢地,竟然在池水中站稳了。
她的脸从水的压迫中钻出来,湿漉漉的,浑身上下,似乎只有手腕邧一圈是温热的。
隔了一层水汽望向罗嘉颀,他紧紧地盯着自己,微抿着唇,看不出半分表情。
“能上来吗?”他问,声线清凉,“我拉你。”
沈夜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甚至话都说不完整:“我试试。”
池水其实只到自己胸口的地方,最终被他拉上小径边的时候,漫天的星辉被绞碎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散荡开去,零零落落地,点缀在飘散开去的浮萍间。
罗嘉颀并没有望向她,很快地放开她的手,转头对一脸焦急的阿姨说:“带她去换身衣服。”
而在他身边,夏丝抱着心怡,皱眉问:“没事吧?”
心怡撇撇嘴巴,像是知道自己闯祸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垂下去,似乎是想哭的样子。
“没事。”沈夜勉强笑笑,也不顾浑身在往下滴水,站在她面前说,“是阿姨自己不小心,心怡去拆礼物吧。阿姨去换件衣服。”
她跟着阿姨,很快地向小楼里走去,留在花园里的人,谁都没有开口。
路灯掩映,绿意丛生,直到看着她走进门,罗嘉颀才动了脚步,似乎是想回屋子里去。
“你去干什么?”夏丝撇撇唇角,语气漫不经心。
“她……额角破了。”罗嘉颀怔了怔后说,“我让阿姨——”
“罗嘉颀,你让我说什么好!”夏丝头疼地抚额,“刚想夸你刚才做得不错。”
罗嘉颀收住了脚步,忽然淡淡笑了笑,摸摸心怡的头,答非所问地说:“至少心怡摔跤的时候,她想去接住心怡……是真心的。”
“你这样说,我理解成,你已经放开了。不恨,也不爱了。”夏丝试探着望向他。
他并没有回答,想起将她拉出水面的时候,那一池水,将她下午的妆容全都浸透了、剥蚀了。丝质的裙装贴在肩胛的地方,线条婉约,而张脸苍白惶乱——就像是所有的事没有发生之前,她留给自己的印象那样,乖巧,又有些容易羞涩的小姑娘。
可她不是的。
这一晚的月色极亮,将年轻男人的脸,不轻不重地割裂开。一半似是浸润在往事中,而另一半,晦暗不明间,难以辨识。
世事难料,又一次站在这个花洒下,却是在这样尴尬的场景中。
很快地冲洗完毕,又在衞生间的抽屉里翻了许久,才愣愣地穿上阿姨给的衣服出门,一冷一热之后,身体似乎对空气有些敏感,沈夜忍住打喷嚏的冲动,手忙脚乱地往额角上贴创可贴。
“可以进来吗?”
听到那个声音,所有的愤怒和不适适时地找到了出口,沈夜扔下手边的吹风机,压抑了声音说:“进来。”
罗嘉峰环抱着手臂,半靠在门口打量她:“你没事吧?”
阿姨已经将姜汤都送了上来,就搁在一边,沈夜还没喝,热气氤氲着,在镜面上画出蜿蜒的花枝。
“他们走了?”她冷着眉眼问。
“怎么可能?这也是他的家。”罗嘉峰笑笑,“我没权利要他离开。”
“很好。那么我得快点走。”沈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抱歉让心怡受惊了。”
“心怡等着你一起吃蛋糕。”
“我真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罗先生。”沈夜盯着他,慢慢地说完这句话,闪身出门。
幸而大厅里也没有人。阿姨拿袋子装了她的湿衣服递给她,又说:“我去叫司机。”
她正要拒绝,有一个人却比她更旱地开口:“不用了。”
沈夜回头。
罗嘉颀手上拿了西装的外套,静静地看着她:“我送你。”
沉默而倔强的拒绝,会让一个女孩子显得不那么可爱。
这是新一期的《游》中,恋爱专栏中提起的忠告之一。其余的忠告还包括:“无伤大雅的、善意的谎言会让你更有魅力(谁能说化妆不是一种善意的谎言呢?),但是切记,具有伤害性的谎言被戳破后的代价,却未必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沈夜往外走的时候,心裏却在想,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谁在乎。
身后一道刺眼的亮光扫过来,接着是喇叭声,显然车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多好的耐心。
已经走到路口,可惜这条路上似乎没有出租车。她无法勒令自己不去注意身后的刹车声,车窗在以恒定的速率降下来。
“我不介意你走回去。不过相信我,你需要走三十分钟,才能看到出租车。”
声音是随着夜风一道送来的,沈夜分辨不出任何情感,像是在空旷的公路边,不过是陌生的司机停下来,善意地让你搭车。
她转身,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又愣在那里。
副驾驶座上堆着杂物,而罗嘉颀用眼神示意她:“坐后边吧。”
宜春路是一条山路,坡度缓,又是往下,他开得平稳。
沈夜用双手环肩的姿势坐着。据说这是一种防备的姿态,罗嘉颀自后视镜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甚至轻轻摇了摇头。
里边的讥诮意味这样明显,以至于沈夜很想置之不理,可到底……心裏还是觉得不舒服。
“只是带你一程罢了。”
罗嘉颀说,“不用想太多。”
她没接口。
他便笑笑,闭口不言。
车子的隔音性能这样好,他们彼此听到的,大约都是呼吸声。
“你怎么知道心怡生日?”
在他面前提起罗嘉峰吗?她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含糊地说:“嗯。”
“哦,今天真是个特别的生日。”她说,“她会记得的。”
“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沈夜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些话说清楚,“是心怡打电话给我的。出现在你家……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很抱歉。”
的确,他们现在……两不相欠。她不该让彼此尴尬。
罗嘉颀只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车子开进市区,有种喧嚣穿透玻璃的阻隔而来。
“夏丝第一次和你们杂志社合作?”
“是啊。”沈夜想起来,她没在车上,“她……不走吗?”
“走?”罗嘉颀愣了愣,又抬了拾眸子,看到后视镜里的她。
“没什么。”她迅速缄默。
他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专心致志地打了个转弯:“回家?”
“哦,你在路口放下我。”她说,“我可以打车了。”
罗嘉颀并没有多话:“好。”
车子稳稳当当地停下来,沈夜挪了挪身子,正要下车的时候,忽然奇怪地顿了顿。
罗嘉颀回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