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庞倩好多次问过顾铭夕,毕业后的打算,但是他至今也没给过她一个确定的回答。
庞倩是不可能去Z城的,她一个学金融的女孩,去了那么个小城市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想,如果顾铭夕能明确地说他会考研到上海来,那么,她就有信心坚持下去。将来,不管是在上海,还是回E市,亦或是去北京,去广州,她都可以和他在一起。
庞倩咬了咬嘴唇,手指摇了摇顾铭夕的衣袖,他转头看她,漆黑的眼眸直探她心底,庞倩说:“明年过年,你是在Z城吗?”
“嗯。”顾铭夕点头。
“我能来找你玩吗?寒假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问。
顾铭夕条件反射般地说:“冬天Z城很冷的,你还是不要来了。”
庞倩说:“我就是没见过北方的雪,才想要冬天去的。”
“真的,你会待不惯的,很冷,吃也吃不惯。”顾铭夕说,“或者,等到后年,你再来。”
“那明年的暑假呢?”庞倩仰着脸,注视着他,“明年暑假我能来吗?我爸爸都答应的,我早就和他说过了。”
她问得咄咄逼人,顾铭夕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说:“到时候再说,好么?”
“顾铭夕……”庞倩低下头,“你别这样子,我和你,我们……总之,你不用想太多,不用担心什么的。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考研到上海来,真的,只要你来上海读研,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留在上海陪你。”
顾铭夕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突然说:“昨天晚上,那个盛峰,他在追你吗?”
“呃?”庞倩嘴一咧,“他……他是在追我,怎么了?我又不喜欢他。”
“其实,庞庞……”顾铭夕脑子一热,说,“你可以尝试着接受一下啊,读大学不谈恋爱,多无聊啊。”
庞倩脑子里“轰”的一下,脸色骤变,默了一会儿后,说:“顾铭夕,我们回去吧。”
才是下午,回浦西的地铁上,庞倩靠在顾铭夕的肩头睡着了,顾铭夕僵硬地坐着,一颗心沉甸甸的。
这是很愉快的一天,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尽兴地在外面游玩过了,可是,他颓丧地发现,有一些话题,他很难和庞倩聊下去。
她的生活如他想象的一样美好,高中时学习还磕磕绊绊的庞倩,现在延续下了高考前的学习态度和习惯,她的功课还不错,人际关系也很好,课余生活更是丰富多彩。庞倩告诉顾铭夕,她加入了学校的乒乓球队,就是她这样子的半吊子选手,居然还在上海市的高校乒赛中打进了第三轮。
她的同学们时常在讨论未来的发展,是要读研,还是出国,庞倩对出国不敢想,就算她能申请到奖学金,她的家庭也难以负担高昂的生活费。庞倩已经好多次和顾铭夕说到读研,仿佛读研对她来说,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她怎么可能知道,身边的这个男孩子,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校园,甚至于,他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
出地铁站的时候,顾铭夕看到了一间电影院,突然说:“庞庞,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
庞倩说:“哦,好啊,现在在放《哈利波特3》,我一直都想看的。”
顾铭夕:“……”
“你看过《哈利波特》1和2么?”
他摇头。
“原着呢?”
他又摇头,庞倩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那我们去看成龙的《新警察故事》吧。”
买票的时候,售票小姐说只有最前面两排的票和最后排的情侣座了,庞倩淡淡地说:“那就情侣座吧,前面两排脖子会疼死。”
拿着票,她又去买饮料和爆米花,顾铭夕见她的神情一直是黯淡的,心思也越发沉了下来。
庞倩头一次坐情侣座看电影,与顾铭夕一起挨着坐下来时,她还是有些好奇的。
“这位子还挺舒服的。”她笑一下,把可乐递到顾铭夕面前,他乖乖地吸了一口,她又抓了几颗爆米花喂给他吃。
电影开始以后,影厅里的光线就暗了下来,电影的音响效果很好,砰砰地冲击着人们的耳膜和心脏。
顾铭夕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在这黑漆漆的影厅里,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防线,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贪婪地感受着身边女孩熟悉的气息。她在吃爆米花,还不忘把手伸到他嘴边喂他吃,她偶尔还吸一口可乐,咕嘟咕嘟的声音……
顾铭夕完全不知道电影里在演什么,他只是悄悄地动了动身子,与她贴得更紧。感谢设计这情侣座的人,他闭着眼睛,轻轻地嗅着她发上的清香,心中这样想。
庞倩不会知道,这是顾铭夕给自己最后的放纵机会,他放纵自己与她亲近,忘记身后那些叫人烦恼的事:母亲的绝症、高昂的医疗费、糟糕的学业、萧瑟的小城市、不讲理的亲戚、住不回的房子、中年得女的父亲和他年轻的再婚妻子……
暂时地离开Z城,离开了那些人和事,顾铭夕承认自己轻松了一些,但是,他的肩上还扛着责任,外面的世界再是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他也必须要回去,回到他的母亲身边。
人在某些时候,必须要学会放弃,学会妥协。顾铭夕面对着自己叵测的未来,他想,他是不是应该放弃他的小螃蟹。
电影已经演了四十分钟,剧情开始进入高潮,庞倩似乎看得很入迷,她往自己嘴裏塞了一颗爆米花,又拈了两颗爆米花凑到顾铭夕的嘴边。
光线很暗,她并没有转头,但是一瞬间,她完全地愣住了。
她的右手食指指背擦碰在顾铭夕的嘴边,那是脸颊的位置,指上神经何其敏感,只一瞬间,她就感受到了他嘴边的那一点点湿意。
庞倩转过头来,爆米花从她指尖掉落,她的手指又触上了他的脸颊,这一次,他别开了头去,庞倩一颗心狂跳不已,干脆伸手抚上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再给她探索的机会,一下子就扭头躲开她的手,低下了头来。他深深地低着头,庞倩微微地仰了仰脖子,她的额头就与他抵在了一起。
他们的呼吸很轻很轻,呼在彼此的脸上,带着爆米花的甜香,顾铭夕抬起了头,他的嘴唇触到了她的眉毛,他喉结滑动,闭上眼睛,在她眉眼间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吻。
有温热的液体无声落下,庞倩的左手依旧抱着爆米花,右手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收拢手指,慢慢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而顾铭夕的唇又缓缓地下移,在她的脸颊上啄了一下。
庞倩的脸已经很烫,但是她没有躲,顾铭夕的亲吻小心翼翼,他在她的鼻尖亲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就都僵住了。
他们深深地喘着气,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庞倩的手指按在他颈部的动脉上,那脉搏扑通扑通,炽烈地像是要冲破皮肤血管,燃烧到她的血液里。
庞倩始终都没有动,没有躲,也没有迎合,终于,顾铭夕的身子动了一下,他试探着,寻找着,好像面对着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珍宝,他很慢很慢地低下了头,那冰凉的嘴唇触碰到她温暖柔软的嘴唇时,只这一刻,世界就不复存在了。
庞倩手里的爆米花哗啦啦地全洒在了地上,掉落的空桶惊到了身边座位的一对小情侣,他们只是好奇地瞥了邻座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电影屏幕上。
庞倩的双臂环上了顾铭夕的颈项,双腿也架在了他的腿上,她的身体就像一条柔软的蛇,她仰着下巴,闭着眼睛,接受着他狂风暴雨似的亲吻。
她的脸颊感受到了他流下的泪,那带着他体温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没有伴随任何声音,她忍不住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颤抖着手指替他抹去眼泪。
她哽咽得难以自持,身子都颤抖不停,她又一次抹上他濡湿的眼角,黑暗中,顾铭夕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温柔似水,漆黑的眼眸就像天边最闪亮的星,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屏幕上的成龙老当益壮,正在上纵下跳,卖命格斗,巨大的撞车声、爆破声轰隆隆地传到了屏幕下庞倩和顾铭夕的耳朵里,但他们恍若未闻。电影的后半段,庞倩一直抱着顾铭夕的腰,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发呆,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电影散场。
走出电影院,已是傍晚时分,日头有些西落,顾铭夕和庞倩一起站在路边,不远处就是地铁站,顾铭夕说:“庞庞,挺晚了,我得走了。”
庞倩一下子就拉住了他的衣摆,但是却没有留下他的理由,情急之下,说:“一起吃晚饭吧。”
顾铭夕:“不用了,明天放假,你是不是要回家?”
庞倩立刻摇头,看着他说:“我不回去没关系的,顾铭夕,你明天还在上海吗?你要是在,明天我们去周庄玩,或者,去西塘,都很近的。”
他长时间地没有说话,一会儿后,说:“好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能不能回你的学校吃?我想去你学校的食堂吃饭。”
庞倩连连点头:“嗯嗯,好啊,我们第一食堂挺好吃的。”
她带着顾铭夕坐车回了学校,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这是国庆长假前的一天,很多上海和周边的学生都离校回家,校园里走着许多带行李的人。庞倩和顾铭夕走得很慢,一边走,她一边给他介绍着沿途看到的风景。
财大的校园小小的,路窄窄的,建筑旧旧的,但却干净、典雅、恬淡,校内绿树繁盛,草木清新,湖水盈盈,颇有一股子小资情调。
站在那个“志在云天”的雕塑前,顾铭夕停下了脚步,雕塑并不大,石头的顶上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他仰着脖子注视着那只鹰,直到庞倩在边上说:“赶紧走了,一会儿食堂要没菜了。”顾铭夕才把视线收回。
财大的建筑多是红瓦灰墙,第一食堂也不例外。食堂很大,庞倩和顾铭夕一起走进去时,还是吸引到了一些目光。庞倩打了两份饭菜,糖醋小排,炒包心菜,辣子鸡丁,酱爆茄子,又给顾铭夕要了两个荷包蛋。
她给他打了满满的米饭,说:“你太瘦了,多吃一些,我下回见你,你一定得胖一点才行。”
在桌子边坐下,庞倩拿来筷子,又从包里抽出湿巾纸,坐在顾铭夕身边帮他擦净双脚。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庞倩打了个招呼:“螃蟹,没回家吗?”
庞倩抬起头,笑着说:“嗯,我朋友来看我,陪他在上海玩几天。”
那人扫了眼顾铭夕,语气怪怪地问:“男朋友?”
庞倩眨眨眼睛,似笑非笑:“不行呀?”
顾铭夕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等那人离开,他把右脚搁到了桌上,夹起筷子开始吃饭。
庞倩不停地把自己饭盆里的菜夹到他盆里,说:“你尝尝这个,很好吃。”
顾铭夕说:“我够了,你自己多吃点。”
“我减肥呢。”
“你都这么瘦了还减什么肥?”顾铭夕皱着眉头瞪她一眼,“女孩子不要随便减肥,很伤身体的。”
“知道了,你好烦。”庞倩说归说,嘴边却漫起了笑,问顾铭夕,“我们食堂的菜好吃么?”
“好吃。”
“B大的食堂好不好吃?”
顾铭夕吃过几次食堂,摇摇头:“不好吃。”
“怪不得你变得那么瘦,你别挑食啊。”庞倩很着急,“就算不喜欢吃,你也要吃下去的嘛。”
顾铭夕抬头看她,笑了:“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吃饭的。”
庞倩也笑了起来,噘着嘴,又问:“刚才和你说的事,你到底怎么说嘛,明天我们去周庄吧,我还没去过呢。”
顾铭夕想了想,“嗯”了一声。
庞倩咬着筷子笑得很开心:“那就这么说定了。”
吃过了饭,天已经全黑了,庞倩和顾铭夕在校园里慢悠悠地走着,顾铭夕第一次主动聊起了庞倩的学习,说:“我想了一下,你说你毕业后想先工作两年,再选专业考研,有一定道理,但是那样子会不会比较难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本校直升居多,你何不争取保研的机会?”
“我就是对专业有考虑。”庞倩说,“你要知道,不同的专业去做不同领域的工作,年薪可大不一样。本科填专业都是瞎填,我当时一点儿也不懂,以后要是读研,当然要慎重一点了,又不是为了混个文凭。顾铭夕你知道吗?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回来读研的师姐,她以前在四大工作,年薪已经有二十多万了,但是读完研再跳槽,她说她的年薪可以到五十万,要是再去美国读个博,嗷!我都不敢想!”
“嗯,专业的问题,你的确是要好好考虑。”顾铭夕点点头,突然笑了起来,“庞庞,你现在真的很好。”
庞倩不懂:“什么很好?”
他说:“各方面都很好,认真,努力,进取,脑子里终于不再想那些吃的喝的了,晓得要考虑自己以后的事。”
庞倩捶他:“什么吃的喝的,你当我是猪啊!”
很意外的,顾铭夕没有像以前那样跳着躲她,庞倩的拳头真的砸在了他的身上,她“啊”了一声,赶紧去给他揉揉:“你是笨蛋啊!怎么都不躲的。”
他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一年多没被你打了,我乐意。”
她不满地叫:“谁打你了呀!”
他们走到了校门口,就是早上碰头的那个地方,路灯下,顾铭夕深深地看着庞倩的脸,他心裏有许多许多话想对她说,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想对她说,晚上不要再熬夜了,早一点睡,早一点起,对身体比较好;
他想对她说,不要吃太多的路边摊,那些东西不健康,当然,偶尔嘴馋吃一下是没有关系的。另外,不要吃得太甜,会容易蛀牙,对身体也有影响;
他想对她说,来例假的时候,真的不要再吃冷食和辣食了,肚子疼得厉害,就喝点红糖温水,不要嫌麻烦;
他想对她说,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她要学着懂事,回家的时候不要和父母顶嘴,要帮着他们做一点家务,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突然倒下了;
他想对她说,如果有条件不错的男孩来追她,她可以试着与对方交往。她已经快二十岁了,谈恋爱不会被家长说早恋,当然,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必须要聪明一点,懂得保护自己;
他想对她说,庞倩,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你那么热爱生活,最终也会被生活眷顾,你会过上幸福又充实的日子,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份称心的工作,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最后,有一颗始终简单快乐的心。
你会有繁忙的工作,每年抽半个月假期,与丈夫一起带着小孩出去旅行。你会有一桌子的化妆品,一柜子的漂亮衣服和鞋子,你会有自己的社交圈,有贴心的闺蜜,周末时逛逛街,吃吃饭,去健身中心打几盘乒乓球。
你会有一所大大的房子,跃层,甚至是排屋,你会养一条狗,种许多的花,当阳光洒进屋子的时候,你会抱着枕头坐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开心地逗着自己的孩子玩。
他想对她说很多、很多,但是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庞庞,你能抱我一下吗?”
庞倩怎么可能会叫他失望,她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了他,心裏是满满的甜蜜,鼻息间充斥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说:“明天早上八点半,还是在这裏,我们不见不散。”
“嗯。”顾铭夕闭上眼睛,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说,“但是你不能再发毒誓了。”
“行!”她很放心,笑嘻嘻地应下。
最后,庞倩松了怀抱,送他上出租车。顾铭夕坐在车子的后座,庞倩笑着向他挥手:“顾铭夕,明天见。”
“庞庞,再见。”他望着她,嘴角翘了起来,笑得特别好看。
夜里,鲨鱼送顾铭夕去火车站,把晚上的卧铺火车票交给他。
临走前,他问:“你真的打算,再也不和小螃蟹联系了?”
顾铭夕点点头:“我和她……现在还没什么,说实话,本来我挺担心她的,我不在她身边,都怕她会被人欺负。但是现在我发现,这一年多,她真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太小看庞倩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懂得怎么照顾自己,也懂得怎么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鲨鱼不理解:“那你也不用不和她联系啊?总能继续做朋友的嘛。”
“鲨鱼哥,我和你打个比方吧。”顾铭夕转头看他,平静地说着,“我和庞倩,我们是两列并轨的火车,以前,我比她快一点,我和她一起在往前开,她总是追不上我,我有时就会停下来等等她。到了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分岔路,我们没办法,就只能往两条路上开去了。我一直告诉自己,到了前面我还能和她碰头,到时候,我们又可以继续并轨,一起往前走,也许,她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开着开着,我们就发现,我们分叉的那两条路,不是圆弧,而是直线,往两个不同方向去的直线。我和她越往前开,就离得越远,而且,她的速度还越来越快,我却越来越慢。我意识到,即使,我能将直线轨道掰成圆弧,往她那里并去,我大概……也追不上她了。”
鲨鱼:“……”
“她前面的轨道上,有很多火车,她应该选择与他们齐头并进,如果我在后面一直拖着她,她心裏总会有一些不舍,于是,就会影响到她的速度。所以,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再和她联系了。”
鲨鱼问:“那如果有一天,你追上来了呢?”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天……”顾铭夕笑了,摇头说,“我真的不适合做梦,我还是想一想,怎么样让我妈妈得到更好的治疗比较靠谱。”
鲨鱼送顾铭夕进站,抱了抱这个年轻的男孩:“我向你保证,不和螃蟹透露你的行踪,但是你也要向我保证,不能和我断了联系。有困难就给我打电话。”
顾铭夕点头:“我保证。”
鲨鱼拍了拍顾铭夕的背:“那就好,小孩,一路顺风,好好照顾自己。”
庞倩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她抓着杨璐聊了半宿,说:“我恋爱了。”
天亮后,庞倩好好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建国五十五周年的国庆节,举国欢庆,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赶到校门口,还臭美地戴上了一顶草帽,包里揣着前一天在海洋馆买的螃蟹钥匙扣。她本来是想和顾铭夕一人一个的,结果他临走时,她忘记给她了。
但是,她没能等来顾铭夕,只看到了倚在车旁抽烟的鲨鱼。
晚上,鲨鱼接到了顾铭夕打来的电话,鲨鱼问:“到家了?路上没什么事吧?”
“没事,一切都好。”顾铭夕说,“鲨鱼哥,你见到她了吗?”
鲨鱼坐在自己的烧烤店门口,一边抽烟一边讲电话,“见到了,我和她说了,没说得太具体,就是说你最近碰上了一些事,挺麻烦的,大概近期不会和她联系了。我叫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再惦记你了。”
顾铭夕声音哑哑地问:“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啊,哭呗,哭得像个傻子一样,足足哭了一个小时,就站在大马路上,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后来好不容易劝住了,一点儿也不能提起你,提一句,那眼泪就吧嗒吧嗒地下来了,艾玛看得老子都想哭了。”
顾铭夕:“……”
“小孩,你至于么?有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呀。”鲨鱼还想劝他,顾铭夕打断了他:“对啊,鲨鱼哥,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所以,庞倩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吧。”
顾铭夕回到了李涵身边,回到了省会S市的那间小出租房,他的生活立刻又被医院的消毒水味、日常的柴米油盐所围绕。
李涵住院的时候,有时候没有亲戚过来照顾,顾铭夕就花钱请护工,毕竟他是个男孩子,还没有双臂,实在无法贴身照顾李涵。出院休养时,如果李纯、黄伶俐没来,顾铭夕就担起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
他买菜做饭、打扫洗衣,还要服侍李涵的饮食起居,他做事本就比常人要慢,这时候也没有办法,只能天不亮就起床,一件件事慢慢地做,一个个困难慢慢地克服。实在做不了的事,顾铭夕会请隔壁的房东来帮忙,房东是个好心的大妈,看着顾铭夕这样子也十分心疼,平时自然是愿意搭把手的。就这样,一天一天,日子也算是熬下来了。
李涵医保报销的钱已经到账,经过了第一次报销,顾铭夕掌握了方法,和鲨鱼说定,以后每隔一个季度,他把所有的资料、单据寄给鲨鱼,由鲨鱼帮忙去E市报销。
他从E市带回了十万块钱,其中顾国祥这裏有七万,庞水生给了两万,鲨鱼给了一万,顾铭夕把这些钱数都仔仔细细地记在了本子上,包括之前李涵的亲友送来的钱。
这些都是人情,以后要还的。
看病用钱真的是一个无底洞,一瓶进口的挂针药水就要五百块,一天挂一瓶,还是全自费,别的家属都和顾铭夕说这个药效果很好,顾铭夕咬咬牙,给李涵用上了。
还有病友介绍李涵去昆明看一个中医,说是医术极高明,多少肝癌晚期的人,医生都说没得救了,去他那里吃了两个月中药,就活下来了。
顾铭夕其实不太信这样的说法,但是李纯和李牧被这样神乎其神的宣传弄得深信不疑。病急乱投医,李纯当即就说要陪李涵去昆明,好像李涵吃了中药马上就能痊愈似的。顾铭夕劝不住她们,只得买了三张飞机票,和她们一起去。
这一趟昆明行用了三天两夜,花去了八万块钱,全自费。李涵定下了三个月的中药量,由那个中医每隔半个月寄过来一次。
出租屋里每天飘起了中药香,顾铭夕负责给李涵煎药,现在的他用双脚做厨房活已经十分熟练,甚至还能用脚剖鱼、洗鱼、刮鱼鳞。只是相对应的,他的脚上也多了许多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有剪刀戳的,有菜刀划的,有锅子烫的,还有不小心打碎碗碟后捡拾时,被瓷片割的。
他已经习以为常,给自己备了一些创可贴、烫伤药、止血绷带,脚弄破了就用水冲冲,上点药,很少求人帮忙。
手术后的李涵看着精神很好,每次去医院挂水,病友都说她手术做得很成功,一定是吉人自有天相。李涵笑呵呵地靠在顾铭夕身边,对她们说:“我当然没有活够啊,我儿子都还没大学毕业呢,我就算要死,也得等到我家铭夕结婚生子啊,我得看到有个好姑娘能照顾铭夕了,我才能走得安心。”
顾铭夕在旁边不满地说:“妈,你胡说什么呢。”
“妈哪里是胡说。”李涵抻了抻顾铭夕空空的衣袖,笑道,“我儿子就是没胳膊,你们看,他长得多俊啊,个子高,脑袋又聪明,这要是有了胳膊,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追着跑呢。”
生病以后,她时常会说傻话,顾铭夕看着周围病友似笑非笑的目光,默默地转开了头。
一切似乎在好转,可是,十一月底,李涵术后四个月去医院复查,经过CT检查,她的肝部病灶处又有了一颗直径三厘米的肿瘤,这意味着,她的肝癌复发了。
2004年的平安夜正好是个周五,室友们说要去外面Happy,杨璐拉庞倩一起去,庞倩没答应。
“你给点儿面子嘛,我和盛峰说了一定能把你约出去的。”杨璐拉着庞倩的胳膊晃啊晃,“走嘛走嘛。”
“我说了我不去了!”庞倩真的很懊恼,头一次对着杨璐发脾气,“你干吗老是要帮盛峰啊!你得了他什么好处啊?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他!我说了我有喜欢的人!我和盛峰说得那么清楚了他听不懂的吗?就算他不懂,你也听不懂吗?!”
杨璐懵了,另两个室友薛雯雯和吴飞雁也都傻了眼,一会儿后,杨璐哭了,抹着眼睛走出了寝室。
薛雯雯追了出去,吴飞雁坐到庞倩身边,说:“好啦,螃蟹,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别衝着我们发火啊,要发火找盛峰去嘛,要么,去找你那个失踪的男朋友。”
庞倩后悔又郁闷,一张脸臭得要死,吴飞雁继续说,“说实话,盛峰还真挺有毅力的,换成别人,要么就是男孩子早早地放弃,要么就是姑娘早早地答应,也就是你们俩,这都一年半了,还没纠缠出个结果来。但是我理解你,你不喜欢嘛,他再好也是白搭。”
庞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吴飞雁又说:“还有啊,你别这么说璐璐了,你是真的没有发现吗?璐璐她……其实对盛峰有点儿意思的。”
“啊?!”庞倩大吃一惊。
吴飞雁说:“盛峰说过,他想找个E市的女朋友,以后毕业了,想留上海一起留,想回老家一起回,能奔着结婚走的。璐璐是上海人嘛,又是独生女,肯定不会跟着盛峰去E市的呀,所以她也没说过什么,但是大家一个寝室的,都是女孩,还能感觉不到?”
庞倩傻了,她是真的一点也没感觉到,她只知道,杨璐简直就是盛峰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她平时有点儿风吹草动,杨璐都会第一时间通知盛峰。
庞倩主动去找杨璐道歉,也不说破自己知道了她的心事,只说愿意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杨璐破涕为笑,立刻就给盛峰发了短信。
三个同班的男生来寝室楼下等她们,庞倩下楼时觉得头皮都要炸了,因为盛峰手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熊,被另两个男生推搡着走到了庞倩面前。
庞倩好烦啊,尤其是杨璐还在身边,悄悄地看杨璐,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庞倩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熊,但是站在寝室楼下,又是圣诞节,不接的话就太小家子气了。
正纠结得要死时,庞倩的电话响了,她像碰到救兵似的接起来,语气激动:“喂!”
“Merry Christmas!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好听,“猜猜我是谁?猜中有奖品!”
“啊!”庞倩大喊一声,身边的同学们都吓了一跳,电话里的人也叫起来:“干吗?吓死人啊!螃蟹,你在学校吗?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到上海来过圣诞,见个面呗!”
救兵啊!真的是救兵啊!庞倩从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她一脸的感动,说:“亲爱的!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我现在就在寝室楼下等你,你快来!快来!Mua!”
电话里的人:“……”
庞倩把地址报给了他,就把电话挂了,边上的人面面相觑,盛峰的脸色差到极点,庞倩说:“对不起,我男朋友来了,不能和你们出去玩了。”
几个人都没说要走,杨璐愣愣地看着庞倩,一会儿后,一个高个子男人款款走来。
他穿一身黑色短大衣,身材像个T台男模,发型酷炫,一张脸帅得要命,走到庞倩身边,他揽住了她的肩,笑嘻嘻地说:“Honey,你现在好漂亮啊。”
庞倩一脸娇羞地配合,对着边上的众人说:“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男朋友,谢益。”
谢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嗨,你们也可以叫我Martin。”
谢益开着车带庞倩去了酒吧,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来上海玩,男男女女都有,庞倩不认识他们,加入不到他们的话题,就一个人默默坐在一边喝果汁。
谢益看出她不开心,一屁股坐到她身边,问:“你怎么了?都不像是我认识的螃蟹了。”
庞倩笑笑:“没什么呀,看到你,我很开心。”
“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在追你吗?小螃蟹现在市场很好啊。”谢益穿着一件V领的针织衫,胸肌隐隐显现,庞倩觉得他好骚包,说:“我的市场再好,也好不过你吧。”
“别叉开话题,告诉我,你干吗不开心?”
“……”
“你和顾铭夕现在怎样了?”
他不提顾铭夕还好,一提顾铭夕,庞倩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谢益被她哭得措手不及,赶紧抽纸巾递给她。
庞倩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了谢益听,谢益听完以后,问:“这三个月,你都没联系上他?”
“他把手机号销了。”庞倩说,“你叫我怎么联系他。”
“他不是在B大读书吗?”
“是啊,我打电话去B大学生处问,人家也不肯说。我想寒假里去找他,我有他外婆家的地址,当初给他寄过礼物的。”
谢益想了一会儿,突然问她:“带身份证了吗?”
庞倩愕然:“带了。”
谢益一把拉起庞倩的手,把她的外套丢给她:“走!要找一个人还不简单,我就不信找不到了。”
庞倩大惊:“去哪儿呀?”
谢益爽朗地笑:“不是说你猜对了有奖品么,我带你去找他!”
谢益开车带庞倩去了机场,买到两张去S市的机票,庞倩懵里懵懂地跟着他上了飞机,半夜两点,他们已经降落在了S市机场。
走出机场,庞倩眼前一亮,明明是深夜,可周围的感觉却很明亮,白茫茫的世界,S市下了大雪。
谢益在S市市中心的四星级酒店开了两个房间。平安夜,房价贵得要命,庞倩很过意不去,想要房费自理吧,可这一晚的房费都要抵她一个月生活费了,她只能小小地提议能不能去住旁边的锦江之星,被谢益一个眼刀就杀了回来。
他说:“说了是奖品,我奖励你的,奖励你过了这么久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就当你陪我圣诞节出来玩喽。”
庞倩小声说:“你的声音我都听了十几年了,还会听不出呀。”
谢益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拿起房卡说:“很晚了,上去睡觉吧,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去Z城找他。”
到了房里,庞倩洗了个澡,温热的水冲散了她一身的疲劳,她毫无睡意,站在窗边看外面大雪纷飞。
原来北方的雪是这样的啊,那么干燥,那么凛冽,那么洁白,打在人的脸上都有点儿疼。这样的天气,顾铭夕一定很难熬,不知道他脚上会不会长冻疮,他可千万不要再傻乎乎地穿着单鞋上街了啊。这裏室外的温度真的要比E市低许多,刚才庞倩只是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她难以想象顾铭夕在这裏的生活,他一定是很不适应的,所以才会瘦那么多。
庞倩知道顾铭夕碰到了一些困难,也从父亲那里知道李涵得了癌症,她想顾铭夕一定有着很大的压力,虽然她不在他身边,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她可以陪他说说话,帮他分担一些烦恼忧愁。
上帝保佑,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她就可以找到顾铭夕。
第二天,庞倩和谢益一早就出发了,谢益为了节约时间,直接打了一辆出租车往Z城赶,连价格都不讲。庞倩彻底打消了费用AA的念头,富家公子的消费理念是她怎么都跟不上的,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矫情了。
“回去要请我吃饭啊,听说你们食堂的菜很好吃。”谢益说。
庞倩呵呵傻笑:“一定一定。”
“还要请我去打球。”谢益笑道,“你不知道啊,我在那帮美国佬面前打球,他们居然问我是不是奥运冠军。”
庞倩:“……”
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到了Z城,谢益和庞倩顺利地找到了顾铭夕外婆家的地址,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庞倩的心情无比激动,她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来到这裏,敲开那扇门,就能找到顾铭夕。
可是结果却是令她失望的,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孩子,告诉庞倩,这是她在年初时买下的房子,原来的房主早就搬走了。
庞倩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太太摇头:“我哪知道啊,我也是找的中介买的房子。哦,对了。”她回了屋,拿出了一叠信,“都是B大寄给一个姓顾的小伙子的,你们要是找到原来的房主,帮我转交一下,麻烦他去改下地址,别把信再寄过来了。”
庞倩拿着那些信,与谢益对视一眼,谢益当机立断:“去B大。”
庞倩是真的很佩服谢益,到了B大,他也不找老师,直接打听到了计算机专业大二年级的男生宿舍。庞倩在楼下等着,谢益跑到楼上去打听,半小时后他下楼来,告诉了庞倩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顾铭夕大一结束时就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
庞倩懵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谢益说:“螃蟹,你先不要急,我问来他们班辅导员的电话了,咱们再打听一下,休学而已,不至于断了联系。”
辅导员姓张,是个年轻又热情的男老师,接到谢益的电话后,立刻从宿舍赶了过来,看到庞倩和谢益,三言两语就问明了他们和顾铭夕的关系。张老师说:“我也一直在找顾铭夕,他入学时填的手机号已经销号了,他妈妈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往他留的地址寄通知,也是从来都没有回音。”
谢益问:“张老师,您再想想办法,我们那么远赶过来,是真的很担心顾铭夕。”
张老师挠了挠头发,突然说:“顾铭夕在B大念书时,是租的校外一间房子,我还去过几回,他休学以后我去问过,房子一直都没有退,他们的房租是交到农历年底,但是这几个月,他和他妈妈从来没去住过。”
谢益和庞倩心裏立刻又燃起了希望,谢益说:“张老师,能麻烦您带我们去看看吗?”
张老师带着他们去了B大边上的那片农居点,找到了顾铭夕和李涵租住的出租屋,房门紧锁,张老师去找房东大爷,大爷听明白了这三人的意图,最终同意拿备用钥匙开了出租屋的门。
门一打开,庞倩和谢益就愣住了,那么简陋的房子,家具都快旧得看不出颜色,所有的东西上都矇着一层灰,他们走进去看了一圈,心情越来越沉重。
谢益看到屋子角落里的蜘蛛网,不禁说道:“顾铭夕家里条件不是挺好的吗?他搞的什么鬼?怎么会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庞倩走进唯一的房间,看到了那张特别的写字台。
顾铭夕没有定做书桌,他买了一张儿童课桌,桌子的高度可以调节,他将桌腿降到最低,比正常的桌子矮了二、三十厘米。
庞倩伸手拂过桌面,蒙灰的桌面上就留下了她的指印,她的顾铭夕曾经就坐在这裏,两只脚搁在桌上,脚趾熟练地写作业、看书、发短信、用电脑……可是现在,他究竟去了哪里?
屋子里还遗落着一些衣物和日用品,但已经不多,庞倩找出一张纸,给顾铭夕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她来过这裏,希望他看到纸条可以和她联系。
离开出租屋的时候,庞倩又回头看了屋子一眼,问谢益:“你说他能看到我的纸条吗?”
谢益点头:“能。”
“那他会给我打电话吗?”
谢益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他是男人,男人了解男人,他不忍心告诉庞倩,从这一间屋子就能知道顾铭夕过得很不好,所以,谢益觉得,顾铭夕也许会消失得更加彻底。他只能安慰庞倩:“他是休学,只是休学,明年九月,也许他就回校上课了,我们有了张老师的电话,我也问顾铭夕的同学要了几个号码,到时候,我们再打电话来问问看。”
说到后来,他也没了办法,干脆张开双臂把庞倩拥在了怀里,说:“螃蟹,你不要哭了,他故意躲着你,咱们也没有办法。顾铭夕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事,要不然,他肯定不舍得离开你。”
庞倩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承认自己很没用,碰到这样的事,她只能哭。这几个月来,她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她多恨啊!但是心裏又是那么牵挂,她只想要找到她的顾铭夕,那个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少年,她才不在乎他碰到了什么困难呢!他连手都没有,这个困难还不够大吗?她连这个都不在乎,还能在乎其他?
原来,当一个人决意要从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消失,竟是这样容易的事。庞倩在谢益的怀里痛哭失声,一遍又一遍地喊:“你不是说找一个人很简单的吗?你这个人怎么每次都说话不算话!上一次说来得及追上他!结果又没追上!这一次又是这样!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你把顾铭夕还给我!谢益你把顾铭夕还给我!”
谢益真是比窦娥还冤,看着张老师和老大爷惊愕的神情,只能柔声安慰庞倩:“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总行了吧,哎呀,我答应你,下一回我一定帮你找到顾铭夕。”
“还有下一回!”庞倩在漫天的飞雪中哭得稀里哗啦,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和谢益的头发上、衣服上,她茫然地四顾,嘴裏念个不停,“顾铭夕不见了,呜呜呜呜……我的顾铭夕……呜呜呜呜……顾铭夕……”
回上海的飞机上,谢益又是给庞倩讲笑话,又是给她变魔术,始终都无法令她露出笑脸。最后,谢益说:“小螃蟹,失恋的又不止你一个,我都失恋好几年了,也没像你这么要死要活的啊。”
“谁要死要活了!”庞倩瞪着一双肿肿的桃子眼,“你失恋?你什么时候失过恋啊!郑巧巧还说你在美国有找女朋友呢!”
谢益瞪大眼睛:“别胡说啊!我什么时候找过女朋友了!”
“我也看到你和女孩子很亲密的合影了。”
“就拍了个照,不要以讹传讹啊。”谢益撇嘴,“我可是很专情的。”
庞倩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和肖郁静还有联系吗?”
他原本张扬的神情黯淡下来,低声说:“很少联系了,就是逢年过节,混在群发短信的大军里,给她发一条信息,说声新年快乐,圣诞快乐,元宵快乐,端午快乐,国庆快乐……”
庞倩很无语,谢益突然转头看她,说:“小螃蟹,不如咱俩凑一对儿吧,我和你同病相怜,难兄难妹,也有十多年交情了,保不准处着处着,就处出火花来了。”
就是这样一句无厘头的话,却叫大半天没有笑脸的庞倩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大声,眼睛红红的,旁边的旅客看她就像看疯子一样。
谢益莫名其妙,说:“你笑什么?难道和我在一起,很好笑么?”
庞倩使劲儿摇头,却什么都不说。她不会去告诉谢益,有那么些年,他存在在她的日记本里,是王子,是明星,是偶像,她远远地看着他,羞涩又虔诚,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这样并肩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
时光都从指缝里溜走了,机舱舷窗外的夜空就像一个大大的黑洞,它吸走了时间,吸走了空间,吸走了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庞倩是那么地想念顾铭夕,她生平第一次感到绝望,感到痛心,感到深切的恐惧,她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顾铭夕,如果这辈子,她都见不到他,她该怎么办?
这世上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会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她,能够无条件地包容她所有的任性和无理,能够在她开心的时候陪她笑,在她伤心的时候默默陪在她身边,忍受她的迁怒与发泄。
这世上,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会牺牲自己的时间来帮助她学习,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他陪伴了她那么多年,最终,将她送进了重点大学。
这个人,会在她想要逃课时,毫不犹豫地陪她离开学校,会在知道她想去上海时,排除万难带着她去。他总是把最好玩、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她,他买她爱看的漫画,搜集她喜欢的明星唱片,他总是说他不爱吃猪肉,把她爱吃的红烧大排、糖醋里脊都夹给她,其实,庞倩知道,他并没有那么讨厌吃猪肉,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愿意。
所以,她也愿意,这样子,他就会高兴。能让顾铭夕高兴的事并不太多,但是庞倩知道,她吃掉他的大排,他就会高兴。
哪怕她吃不下了,她也会努力地吃。
是的,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她这样心甘情愿地吃下更多的大排和里脊,只因为,她喜欢看到他的眼睛里浮现起一抹笑意,听到他硬邦邦地说:“庞庞,你真会吃。”
那个时候,她就与他一样,心裏像是吃了蜜。
2005年的春节,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迎新年的喜悦中时,金材大院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快八十岁的曾老头虽然白了头发,掉了牙齿,但身体一直很健旺。二十多年来,大院里的居民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终乐悠悠地独自一人住在大院的传达室里。可就在这一年的春节前几天,曾老头倒下了。
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曾老头是个孤老,一辈子都倚靠着金材公司生活,而大院里剩下的公司老员工已经不多,庞水生热心肠,做了牵头人,帮着曾老头办了葬礼。
这一场葬礼冲淡了新春的喜气,庞倩进出大院时,看着那锁上了的传达室,心中总是会生出一种悲伤的感觉。
大家都在说,守着金材大院二十多年的曾老头去了,也就意味着,大院的气数也要尽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玄乎,春节刚过,就传来了大院的地要招标转让的消息。庞水生告诉庞倩,开发商和金材公司已经谈妥,大院所在的地方要造商品房了,而他们,很快就要面临拆迁。
庞水生拿到了五十五万的补偿款,咬咬牙在更靠近市中心的新楼盘盛世北城买下了一套109方的房子,总价七十六万,他按揭了十万。
房子还没能交付,庞水生一家先租了个房子过渡,搬家的时候,庞倩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她生在大院,长在大院,小小的房间里堆满了她二十年来的回忆。
不收拾还不知道,一收拾起来,庞倩才发现,她居然收了顾铭夕那么多的礼物。贵的,不值钱的,大大小小,几乎每个抽屉里都能搜出一些与他有关的记忆。
她找了一个大大的纸箱,用顾铭夕送她的漫画打底,再把其他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去,她丢了很多自己的东西,但是顾铭夕送她的每一件礼物,哪怕是小学时他用脚拿着剪刀做的那张粗糙贺卡,都被她小心地装进了纸箱里。
庞倩对庞水生说:“爸爸,咱们搬了家,家里的电话号码别改,行吗?我怕顾铭夕哪一天回来,会找不到我。”
庞水生摸摸女儿的脑袋:“知道了,爸爸一定不改号码。”
2005年四月,庞水生带着老婆、女儿搬离了金材大院,与这裏部分选择回迁的居民不同,庞水生一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下楼的时候,庞倩站在家门口,怔怔地看着502的门,李涵和顾铭夕离开以后,大概是因为顾国祥的缘故,这套房子一直都空着。庞水生手里有502的备用钥匙,庞倩却从来都没有进去过。
曾经有一个少年,倚在这门框边对着她微笑,此情此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