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历尽艰辛,完美结局(1 / 2)

我的鸵鸟先生 含胭 16139 字 2个月前

当庞水生买下新房子的时候,在遥远的北方,顾铭夕却在考虑卖掉房子。

李涵的肝癌复发以后,又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化疗和放疗,准备在春节后进行第二次肝肿瘤切除手术。

痛苦的化疗和癌症复发的事实重重地打击了李涵的治疗积极性,她的精神受了重创,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她的头发掉得厉害,面色枯黄,眼神浑浊,肚子却很胀。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因为疼痛,甚至会忍不住叫出声来,顾铭夕跪在她身边,轻声地安慰着她,陪她说话,熬过一夜又一夜。

治疗的费用就像流水一样地出去,每个月光自费就要用掉三、四万块钱。顾铭夕压力很大,他不再听取李纯和李牧的意见,他们的耳根子特别软,听到什么药好,就给李涵吃,听到哪个医生医术好,就要给李涵转去看。顾铭夕发现家里剩下的钱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盲目的治疗方式,于是果断地掌控了经济大权。

李牧和李纯对此颇有微词,他们觉得顾铭夕没有尽力给李涵看病,把钱看得太重,大概是害怕看病用光钱。

李纯说:“铭夕,你就一个妈妈,你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她治病,你怕什么?你妈妈还有一套房子呢,房子也值三十万啊。”

李牧说:“再说了,钱不够你也能找你爸爸帮忙啊,问你爸爸要个二十万应该不难吧,他那种头儿,人家托他办点事都是几万几万送的呢。”

顾铭夕还没有开口,李涵已经说话了:“我的房子是不会卖的,那房子是我留给铭夕的,如果哪天看病钱不够了要卖房,我就先从楼上跳下去。”

顾铭夕脸色骤变:“妈!”

李涵叹一口气,哀哀地看着他:“妈妈没有用,没有其他东西留给你,也就只剩这一套房子了。如果哪一天妈妈没了,你要是连房子都没有,你该怎么办啊?”

其实,顾铭夕是真的考虑过卖房的,家里的开销实在太大了,将近一年下来,钱已经用得差不多,如果不卖房,他实在也想不出办法如何继续维系母亲的治疗。但是房子写的是李涵的名字,他做不了主。

李牧一家子人都搬进了新房,意味着顾铭夕和李涵终于可以住回他们的新家。只是,他们谁都没有体会到乔迁之喜,李涵每天都是在床上休养,顾铭夕为了照顾她,在她身边打地铺。

有一天晚上,李涵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都没有睡着,顾铭夕坐了起来,轻声问:“妈妈,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李涵有气无力地回答,觉得自己呼吸都很困难,缓了一会儿气后,问,“铭夕,咱们的钱还剩多少?”

顾铭夕默了片刻,回答:“不多了。”

“你舅舅这裏的钱估计拿不回来了,他也不是不肯还,他实在是没钱,咱们也不要逼他了。”李涵苦笑道,“你爸爸那里,你也不要再去问他要钱了,我和他都散了,他没这个义务帮我的。”

顾铭夕说:“妈,你不要担心这个,我会想办法的,我也认得几个朋友,可以向他们借钱。”

李涵摇头:“借的钱总归要还的,你那个姓沙的朋友,已经借了你五万块了吧?这都不是白拿的啊,你以后用什么去还?”

她说的是实话,顾铭夕不吭声了,一会儿后,他咬了咬牙:“妈妈,实在没办法,咱们把房子卖了吧。”

“不行。”李涵口气很坚决,声音却是虚弱的,“铭夕,妈妈知道自己的病,这个病,不管怎么治都是活不长的,我没有放弃,也是为了你。你没有胳膊,妈妈实在不放心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能多陪你几年,花点钱也是值得的。但是,如果要动到这个房子,那我肯定不要再治了。”

“妈……”顾铭夕跪坐在床边,低下头,脸颊贴在了李涵的手上,母亲的手掌柔软又温暖,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脸颊,他说,“你不在了,我剩下一个房子有什么用,妈,只要你在,我们俩就算去睡大街都没关系的。”

“傻小子。”李涵笑了,手指敲了敲顾铭夕的脑门儿,语气里满是宠溺。

沉默了一阵后,李涵又开了口:“铭夕。”

顾铭夕抬起头:“我在,妈妈。”

李涵悠悠地开口:“你告诉妈妈,你心裏,有没有怪我?”

顾铭夕心中隐隐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答:“没有。”

“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是有些怪我的,你是我儿子啊,我还会不知道你么。”李涵又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铭夕,你答应妈妈,到了九月,你回学校去上课,好吗?”

顾铭夕摇了摇头:“妈妈,我真的不想去了,那是浪费时间。”

“那你连文凭都没有了。”李涵叹气,“你将来能做什么工作呢?你还怎么……再回去找倩倩呢?”

“我不会回去找她了。”顾铭夕平静地说,“我和她道过别了,她现在过得很好,以后大概会读研,或者找一份工作,薪水会很高。”

“那你呢?”李涵问,“你将来怎么办呢?铭夕,你有考虑过吗?”

顾铭夕想了想,点头:“我有想过的,妈妈,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会试着去赚钱。”

春节以后,顾铭夕又陪着李涵去了S市,住回了那间医院旁的小出租屋。

他开始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买菜时懂得货比三家、讨价还价。他每周会请房东大妈陪他去一趟超市,买一些日用品,尽挑打折的买,最后用双肩包背回来。至于比较重的米和油,顾铭夕就在小区里买,会有人送货上门。

他好久好久没买衣服了,有几件深色的衣服都洗得褪了色,他也不在乎,洗干净了就穿。他甚至还从李涵这儿学会了用脚穿针引线缝扣子,衣服要是不小心脱了线,顾铭夕也能自己将它缝好。

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曾经,他虽然不算是生活白痴,但对家务的确是不擅长的。从小到大,他一直就只是读书、画画,他的家境算是小康,从来没有为生计发过愁,顾铭夕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一副残缺的身体,有一天还能扛起一个家庭所有的责任。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母亲老了,他长大了,不管他的身体如何残疾,他都是个儿子,是个男人。男人要承担的东西本就应该比女人多,他已经依靠了母亲二十多年,现在,是母亲依靠他的时候了。顾铭夕想,他的确应该好好规划下自己的人生,思考一下未来,不光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自己。

李涵做过第二次肝肿瘤切除手术后,恢复良好,黄伶俐赶过来照顾她,说待二十天后,李纯会来替她。顾铭夕稍微空了一些,他每天去街上转一下,买一份S市的晚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单位在招工。

顾铭夕想过自己能做什么,他会画画,会用电脑,本来他的英语也是很不错的,但是一年多没碰英语,已经生疏了许多。

顾铭夕给几家中意的单位打电话,有几家知道了他是高中文凭,婉拒了,有几家约他去面试,他提前说了自己的身体情况,立刻就被对方拒绝了。

就连一家招话务员的公司,都不需要他去面试,顾铭夕说:“我虽然没有手,但是接打电话是没有问题的,我用脚做事很熟练了,生活可以自理,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结果,人家直接把电话挂了。

以前念书的时候,顾铭夕就被很多学校拒绝过,民办初中、重高、大学,甚至是一开始要念求知小学时,学校都不愿意收他。

当时,七岁的顾铭夕在校长办公室里席地而坐,周围围了六、七个老师。李涵把一个铅笔盒、一本本子放在他面前的地上,顾铭夕用稚嫩的小脚笨拙地打开了铅笔盒,脚趾夹出一支铅笔放到一边,他左脚按着本子,右脚一页一页地翻动页面,抬头说:“老师,我能用脚翻书的。”

然后,他又用右脚夹起铅笔,左脚脚趾帮着调整了一下位置,低下头就在本子上写起了字。

“老师,我会用脚写字,我能写很多很多字了,这是我的名字。”他写下“顾铭夕”三个字,字写得挺工整,就是个头比较大,他骄傲地对校长说,“我还会擦橡皮,用尺子画线,老师,你们让我读书吧,我会好好学习的。”

校长问:“那你会自己吃饭吗?”

顾铭夕连连点头:“会的会的,我自己吃得可好了。”

“那你能自己上厕所吗?”

顾铭夕脸红了:“我脱不了裤子。”但是很快,他似乎想到了办法,大声说,“老师,我可以不喝水的,不喝水就可以不尿尿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庞倩和庞水生等在走廊上,他们是一起来面试的。六岁的庞倩看到顾铭夕就欢天喜地地蹦到他身边,拉拉他的空袖子,问:“顾铭夕,老师同意你来读书了吗?”

顾铭夕有些得意地回答:“当然同意了!”

顾铭夕去了人才市场,他发现,自己在每一个招工单位前面驻足时,如果他在看展板上的公司介绍,面试者的视线就会往他身上扫。但是当他看完了展板,想要向面试者咨询问题时,他们又立刻把视线移开了,好像一点儿也没注意到面前站着一个人。

顾铭夕试着向一家单位的面试者要应聘表填写,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递了一张空白表格过来,顾铭夕脱了人字拖,抬起右脚想去接,那人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填了也是浪费时间,我们不招残疾人。”

走出人才市场,有一座工字型的人行天桥,这裏位于S市市中心,天桥上路面很宽阔,人流量非常大。顾铭夕背着双肩包默默地走过天桥,发现天桥上有许多小贩,还有一些卖艺者。拉二胡的老人是个盲人,弹吉他卖唱的男人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还有一个卖草编小动物的小贩,坐着看不出异样,但是身边有一副腋拐。

顾铭夕在边上足足站了两个小时,回去以后,他心裏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

一个匪夷所思、却令他想要尝试的想法。

后来的三天,他每天都去那天桥上蹲点,细心地观察着那些小贩的生意状况,还有行人往卖艺者的钱罐里投钱的情况。顾铭夕心裏的想法变得越发具体,又过了几天,他对李涵和黄伶俐说,他找到工作了,想去试试看。

第二天,天桥上多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剃着短短的头发,身形消瘦,肤色偏深,他穿着干净的衬衫和休闲裤,脚上夹着人字拖,席地而坐。他的双肩下是两截空荡荡的袖管,脚边有一个大背包,裏面装着他带来的东西。

顾铭夕坐在那个卖草编小动物的男人旁边,垂着眼眸,若无其事地用脚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出来铺在地上,A3水彩纸、颜料、调色盘、装着水的可乐瓶、画笔,还有四、五张样稿。

边上的男人一边用草叶编着小兔子,一边问他:“高压电打的呀?”

“嗯。”顾铭夕点点头。

“几年了?”

“十五年。”

“你会画画?”

“嗯。”

“以前在哪儿混的呀?”

顾铭夕随口说:“以前在Z城。”

“那肯定是这裏好啊,S市是省会嘛,这儿人多,大方,给钱爽快。”

顾铭夕沉吟了一下,扭头说:“我是卖画,不是要饭。”

“拉倒吧,大家都是残疾人,别死要面子了,面子能当饭吃吗?”那男人哈哈大笑,“你都这样子了,就往这儿一坐,随便画坨屎人家就愿意给钱,一天赚个两百块绝对不成问题,碰到有大款,直接掏你一张红的。”

顾铭夕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神凛冽,严肃地重申:“我是卖画,不是要饭。”

回家以后,李涵问顾铭夕:“你找到什么工作了?”

顾铭夕说:“网吧的网管。”

“你能做么?”

“能的,妈妈。”顾铭夕笑着说,“老板人好,只要我做白班,中午还能回来吃饭,工资也是日结的。”

李涵说:“哦……那倒真是一个好人。”

顾铭夕由此开始了他的“上班”生涯,每天早出晚归,中间回医院陪母亲吃午饭。

坐在天桥上,一开始,他肯定是不习惯的,心裏很紧张,但更多的是一份窘迫。他甚至都不怎么抬头看人,只是右脚夹着笔,一张接着一张地画。他的面前是行人们来来去去的双脚,偶尔有人在他面前驻足,他不安地抬头看一眼对方,立刻又低下了头去。

第一天的上午,他没有卖出一张画,卖草编动物的男人姓成,大家都叫他成大炮。成大炮忍不住说顾铭夕:“小顾,你太害羞了,这样子怎么挣得到钱,咱们不偷不抢的,靠手艺吃饭,你难为情个啥?有人来看,你得招呼人家啊。”

顾铭夕问:“怎么招呼?”

“就说,大哥,大姐,买张画吧,钱你看着给,带回家给小孩儿看。”

顾铭夕皱眉:“钱看着给?”

“废话,不然呢?你以为人家到你这儿来买画,还真的是看中你的画啊?”成大炮把刚编好的一只草青蛙丢给顾铭夕,“得了,一会儿有人来,我帮你招呼。”

下午时,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小女儿经过天桥,小姑娘被成大炮编出来的小动物吸引了,蹲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地看着。年轻妈妈也不赶时间,就让成大炮给女儿编个小兔子。付钱以后,成大炮指着边上的顾铭夕说:“我编着需要五分钟,你们先看看那小兄弟的画,小伙子挺不容易的,画得蛮好。”

顾铭夕已经画出了好几张水粉画,大部分都是小动物和植物,造型夸张,色彩绚烂,年轻妈妈看到他肩下空垂的袖管,问:“这画怎么卖啊?”

顾铭夕实在说不出“你看着给”这样的话,抬头看着她,低声说:“小张的五块,大张的十块。”

“那我买一张吧。”年轻妈妈掏了一张五块钱递给顾铭夕,顾铭夕右脚夹着笔,只能抬起左脚来接,他很小心地不让脚趾碰到她的手,年轻妈妈喊自己的女儿:“宝贝,去哥哥那儿挑一张画吧。”

小姑娘很开心地跑到了顾铭夕面前,挑中了一张小松鼠,她对着顾铭夕咧开嘴咯咯地笑:“哥哥,这只松鼠好可爱啊!”

顾铭夕也笑了:“你喜欢就好。”

这是顾铭夕的第一笔生意,自从开了张,他逐渐有了些信心,碰到有人过来,他也会试着招呼他们了。

其实,他心裏是有数的,成大炮说的没错,人家会停下来,并不是因为他画得多好,而是,他们看他是个残疾人,觉得他很可怜。

曾经的顾铭夕对待陌生人的怜悯总是表现得淡淡的,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人的想法,他的身体状况一目了然,别人同情他,是很正常的事。

他有尊严,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只是中国社会的大环境决定了残疾人的地位肯定要比健全人低。顾铭夕只是一个人,无力改变什么,能做的,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好好地活着。

成大炮预言的没错,顾铭夕每天真的能赚到两百块钱,因为他时常能碰到大方的人,花五十块、甚至是一百块买一张画。顾铭夕想要找钱,对方都不会要,说:“你留着买颜料好了。”

有时候,顾铭夕会停下笔休息片刻,天桥上没有遮挡,他背脊靠着天桥的栏杆,抬起头看着天空发呆。

城市里的天空并不是太蓝,灰蒙蒙的,连着云朵都不够洁白。一群一群的鸟儿从他头顶飞过,顾铭夕想到庞倩,她现在在做什么?

想她的时候,他就向成大炮学着编小动物,成大炮会编螃蟹,草绿色的小螃蟹,有两个大钳子,顾铭夕特别地喜欢。

他用脚编,怎么编都编不好,他也没有不耐烦,只是用脚趾小心地夹着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慢慢地编着,成大炮花几分钟就能编好的一只螃蟹,顾铭夕用一整天都编不出来,但是他乐在其中,总是微笑着看着那只半成品螃蟹。

李涵手术后还需要进行三期化疗,要在S市待到五月,顾铭夕也就在天桥上断断续续地摆了三个月的摊。

三个月里,他碰到过一些麻烦事,比如城管赶人,小偷偷窃,路人刁难,以及突然下雨时的狼狈。

三个月里,他碰到更多的是让他温暖的人和事,这世上总是好心人居多,对于他们买画的动机,顾铭夕已经不在乎了。毕竟,家里每个月多了几千块钱的收入,对他来说,意义就是能让自己和母亲的生活过得更宽裕一些。

大多数买画的人在给了钱以后都会好好地挑一张画,或是等顾铭夕现场画,然后带走。但也有少部分人,说起来是买画,给了钱后却直接走了,顾铭夕喊都喊不回来。

有一次,他叫住了一个年轻男人:“先生,你画忘拿了!”

那人回头说:“算了,我不要了。”

顾铭夕站了起来,说:“你要是不拿画,我把钱还给你。我是做生意,不是要饭。”

那人一脸的不高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见顾铭夕还要开口,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赶时间,你把画给我吧。”

他随便拿了一张画,转身就走,顾铭夕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走到天桥楼梯口时,他一扬手,把那张画丢了。

画纸随着风飘下了天桥,慢悠悠地落在了地面人行道上,有个人刚巧走到旁边,他弯下腰,拾起了这张画,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后,他抬头望向了天桥。

徐双华手里拿着这张画,踱步到了顾铭夕面前,低头看着这个无臂的年轻人用脚作画。顾铭夕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说:“先生,看看我的画,喜欢的话挑一张,很便宜的。”

徐双华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眉目有些疏淡,穿着很普通。他没吭声,只是站在边上看顾铭夕画画。

顾铭夕早就习惯了旁人的围观,他心无旁骛地画着,很快,两只依偎着的彩色小猫就在他笔下诞生了。

他脚趾夹着笔洗颜料时,徐双华开了口:“你学过?”

顾铭夕抬起头来,点点头:“学过几年。”

“几年?”

“将近十年,我九岁开始学画的。”

“现在多大?”

“二十一。”

徐双华又看了看手里的画,问:“你这是应试的笔法,你是美术生?”

“啊,不是的。”这个人虽然神情淡漠,但顾铭夕却觉得不需要提防他,回答道,“我小学里是在少年宫学,初中以后是跟着一个老师学,老师教的大部分都是美术生,所以画东西难免有应试的笔法。”

“你为什么不考大学?”徐双华一边问,一边学着顾铭夕的样子席地而坐,盘着双腿,继续问,“是因为家里困难吗?”

顾铭夕小声说:“我大学休学了,妈妈生了病,我要照顾她。”

“你爸爸呢?”

“他在外地,他们离婚了。”

“你叫什么名字?”

“顾铭夕。”

这以后,徐双华又不说话了,顾铭夕也没有主动开口,他继续在画板上铺开一张纸,徐双华就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画。

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最后,徐双华什么都没有说,起身走了。

后来的几天,顾铭夕时常能看到这个中年男人,他们没有再聊过天,那个人只是站在他旁边,或是坐在地上,看着他画了一张又一张。

直到有一天,徐双华说:“小顾,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隔了这么多天,他就对顾铭夕说了这么一句话,换成别人,肯定不会答应,但是顾铭夕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把画板背到肩上,背双肩包时有些困难,徐双华帮了他一把,顾铭夕说:“谢谢。”

徐双华淡淡地说:“不客气,走吧,我的车在下面。”

顾铭夕怎么也没想到,徐双华居然把他带到了S市鼎鼎有名的一所美术学院,他更加没想到,这个外表普通的中年人,是徐双华。

“您是徐双华老师?”顾铭夕吃惊得要命,徐双华是国内有名的油画大师,平时是S市美院的客座教授,对于自己能和这样大师级的人物接触,顾铭夕心裏很有些激动。

徐双华很难得地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

“我的老师经常提起您。”顾铭夕眼睛亮亮的,“徐老师,您把我带到这儿来,是……”

“我要看看你的基础。”徐双华说,“有个班的大一生下堂课要画石膏,你和他们一起去画。”

顾铭夕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地去画了石膏素描,他已经有很多年没画石膏了,混在一群大一学生里,他心裏很紧张,最后,他画得并不好。

顾铭夕能看出徐双华眼里的失望,他也知道自己画得很糟,徐双华什么都没评价,只是开车把顾铭夕送回了天桥下。

停好车的时候,徐双华对顾铭夕说:“我虽然在美院做老师,但是那些学生都只是学生,不是‘我的学生’。我到现在为止,只收过三个学生,一个在上海开工作室,一个在德国留学,一个去了美国发展。我这个人收学生没有讲究,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我讲的是缘分,和天分。”

他看向顾铭夕:“小顾,我和你很有缘分,但是,对不起,你缺少一些天分。”

顾铭夕下了车,背着画板站在街边,看着徐双华的车子驶远。

他不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孩了,顾铭夕知道,他也许是碰到了人生转折的契机,但是却被自己的不争气给搞砸了。顾铭夕心想,刚才的素描并不是他的真实水平,所以,他不应该轻易地放弃,必须再争取一下。

顾铭夕喜欢画画,当年,他不考美术类,是因为他的文化课成绩非常好。要考顶尖的美术类院校,顾铭夕至少需要花一年时间专心准备,最后还不一定考得上,万一没考上,又耽误了文化课成绩,就什么都白忙了。

顾铭夕因为这样一个机缘巧合认识了徐双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个新的方向,在家里想了一宿,他决定,一定要去说服徐双华。

从这一天开始,顾铭夕不再去天桥摆摊了,他每天都去S市美院,站在徐双华的办公室门口,等上大半天。

徐双华是客座教授,平时很少在学校,偶尔来一次看到顾铭夕,他很惊讶,心裏却生出了一种反感。

看到徐双华,顾铭夕立刻跟在了他身后,他背着画板,说:“徐老师,我带了几张素描练习,您能看一下吗?”

“你的素描我已经看过了。”徐双华头也不回地说,顾铭夕还是跟在他身边:“徐老师,上一回我没画好是因为我很久……”

徐双华打断他:“真正有天分的人哪怕几十年没动笔,一动笔也会是惊世之作。”

“徐老师……”

徐双华突然站定脚步,回头看顾铭夕,几个月在天桥上的风吹日晒,把他晒得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倒是很明亮,可是嘴唇却干燥地褪了皮,徐双华皱起眉,问:“你几点来的这儿?”

顾铭夕答:“上午九点。”

“吃饭了吗?”

顾铭夕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带面包了,中午吃过了。”

“上厕所呢,自己能上?”

顾铭夕小声说:“我少喝水就行。”

“胡闹!”徐双华生气了,“顾铭夕,别再叫我看见你!”

他气得拂袖而去,顾铭夕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几天后,徐双华又在办公室门外看到了顾铭夕,他微笑着说:“徐老师,我把我的工具带来了,可以自己去上厕所,就是有点慢。我也带水瓶了,今天喝了好多水。”

徐双华问:“什么工具?”

“不求人。”顾铭夕咧开嘴笑,“就是痒痒挠。”

两个人在办公室门口对峙,一会儿后,徐双华说:“小顾,你别这样子,我不是大姑娘,死缠烂打是没有用的。”

顾铭夕的笑容收了起来,说:“徐老师,我是真的想做您的学生。”

“为什么?”

“我……”顾铭夕平静地说,“我没有胳膊,找不到工作,我必须要思考自己将来能做些什么,我不可能在天桥上摆一辈子的摊,我喜欢画画,我希望能做您的学生,可以真正地学到东西,将来可以靠这个吃饭。”

他说得很实在,但是徐双华说:“我这裏不是慈善机构。”

顾铭夕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极难看,胸口起伏了片刻,低声说:“徐老师,您再给我一个机会,行么?”

这时,另一个老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到徐双华,说:“徐老师,有个事和您商量,今天写生课的模特儿突然生了病,来不了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模特,您看咱们是不是把课给调一下?”

徐双华扫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边的顾铭夕,突然说:“我认为,残缺的人体会给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那群小孩儿画满身褶子的老头儿都快画厌了,说不定换个年轻模特,能让他们爆发出创作激|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铭夕,“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裸模,你肯做吗?”

顾铭夕站在画室门口时,一颗心剧烈地跳着。

终于,他用肩膀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画室里有二十多个学生,都在自己的画架前进行着写生准备。有人抬头看到顾铭夕,眼里透出了惊讶的目光。

年轻的男人?这真的很稀奇。

但是更惊讶的目光出现在顾铭夕身上的浴袍被褪下来后,画室里甚至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浑身上下,顾铭夕只穿着一条灰色三角内裤,二十多个画架包围在他身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画室的窗子照了进来,洒在了他的身上。

无数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下飞舞,顾铭夕静静地站在画室中间,低着头,含着胸,胸口起伏得剧烈。一会儿后,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眼里透出了坚定的光。他慢慢地昂起了头颅,挺直了腰杆,舒展开了他的双肩。

他从未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展露他的残肩,那骨肉被截断的地方,有着常人很难见到的伤疤。他动一动肩膀,那两团圆圆的截肢末端就会相应地动起来,骨头在皮肉底下小小地蠕动,被缝合在腋下的皮肤紧绷着,还有轻微的颤抖。

这时候的顾铭夕很瘦,脸上、脖子和膝盖下的皮肤很黑,身躯和大腿的肤色却又很白,整个人黑白分明,看起来很滑稽。

他有一双修长而有力的腿,有着窄窄的腰和挺翘的臀部,他的肩膀宽阔,却没有发达的胸肌,这时候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的肋骨。

顾铭夕的脸部轮廓鲜明,五官深邃立体,眼神平静得一点波澜都没有,仿佛这画室里二十多人的打量丝毫不会打扰到他的心境。

徐双华没有让顾铭夕摆特别的姿势,他没有手臂,很难摆出像样的姿势。徐双华只是让顾铭夕随意地站在那里,年轻的男人始终昂首挺胸,站得像棵树一般得挺拔,他的视线放空,不知望向了何方,在徐双华轻声的指导声和学生们悉悉索索的笔触声中,顾铭夕赤着身子站过了一节课。

下课时,徐双华亲自为顾铭夕披上了浴袍,拍拍这年轻男孩的肩,说:“小伙子,你不错。”

离开美院,顾铭夕一时间不想坐车回去,他在路边发了很久的呆,看到了美院门口的一个公用电话超市。

顾铭夕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挑了个位子坐下,用脸颊和肩膀夹下了电话的话筒,又低下头,用嘴唇按下了那一串熟记于心的手机号码。

他没有把话筒夹起来,而是歪着脑袋靠在桌面上,把耳朵凑到了听筒边。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庞倩的声音在那边响起:“喂,哪位啊?”

顾铭夕不吭声,连着呼吸声都很轻,庞倩又问:“喂?……喂,说话呀?”

几秒钟后,她说:“顾铭夕,是不是你?”

“……”

“顾铭夕!顾铭夕我知道是你!顾铭夕!”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带着浓重的哭腔,“顾铭夕,顾铭夕你不要挂电话!你在哪儿啊?这是哪个地方的号码?你不在Z城了吗?你干吗要躲着我啊!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你九月份还回去读书吗?”

“……”

他始终不吭声,庞倩终于冷静下来,温柔地说:“顾铭夕,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最近可能过得不好,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如果你觉得心裏难受,你就给我打电话,你不说话没关系,我会说给你听,你要是不挂电话,我一定不会挂。顾铭夕,你得让我知道,你好好地活着,好吗?”

他在心中回答,好。

然后,他挂了电话。

庞倩很快就回拨过来,有人接起电话:“这裏是公话超市……是S市……之前打电话的人?啊,已经走了……没胳膊?你说什么胡话呢,你见过几个没胳膊的人?”

顾铭夕成为了徐双华的第四个学生。徐双华很忙,顾铭夕不能天天去见他,两个人就约定了每周见两次,每次一个下午,徐双华一对一地指导他画画。

顾铭夕听过徐双华在美院上课,他不热情,讲得中规中矩,但在指导学生画画时还是很耐心仔细。可是,当画室里只剩下顾铭夕和徐双华时,这位大师竟会变得分外严厉。

徐双华从来不会顾虑到顾铭夕是用脚作画,在他看来,用脚、用手、用嘴画画,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会毫不留情地批评顾铭夕,把他的画贬得一文不值,顾铭夕低着头不吭声,徐双华骂完了,又会冷着一张脸一处一处地点出顾铭夕的不足。

徐双华的脾气有点怪,凶的时候很凶,脾气降下来后,他对待顾铭夕又变得很和蔼。在外人面前,徐双华一直是个冷情的人,一如他疏淡的眉眼,但是顾铭夕发现,这位老师对他有着一种父亲般的关爱。

不去学画、又不用去医院时,顾铭夕依旧去天桥摆摊,他的心情明朗了一些,总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一面走。李涵的病情很稳定,手术后三个月去复查,肿瘤没有再长,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她打算回Z城休养。

顾铭夕有些忐忑地对徐双华说,他得陪着母亲回Z城了,等到母亲病情稳定一些,他再回S市找徐双华学画。

顾铭夕担心徐双华会觉得他麻烦,没想到,徐双华只是笑笑,说:“不急,你妈妈的病比较重要。”

他留顾铭夕在家里吃饭,徐双华一个人住着一套跃层的大房子,楼上住人,楼下是他的工作室。他没有让保姆做菜,而是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和顾铭夕一起吃了起来。

顾铭夕是头一回和徐双华一起吃饭,他低着头默默地扒饭,徐双华已经为他盛了一碗汤过来。

“尝尝我煲的菌菇汤。”他说。

顾铭夕脚趾夹起汤勺舀着汤喝了一口,说:“好鲜啊。”

徐双华脸上现出了温和的神情,说:“我儿子也喜欢喝这个汤,不过,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

顾铭夕惊讶地抬头看他,徐双华知道他误会了,立刻解释:“我儿子和你同年,现在在英国生活,他是84年五月初生的,你呢?”

“我是84年八月,七夕那天。”

徐双华笑了:“我说我和你有缘分,就是因为,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是我儿子二十一岁的生日。”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他妈妈十年前离婚了,他妈妈带着他去了英国,中间,我只见过他三次。”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比了个高度,“他走的时候,十一岁,个子才这么高。再见到的时候已经十四岁了,个子窜了一大截,相貌都变了许多。后来一次见到,他十六,呵,也不知在英国怎么吃的,胖了许多,我说你该减肥了,他说爸爸你戒烟,我就减肥。然后,我就戒了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十八岁生日时,我飞过去看他,他真的减了肥,变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很帅气,很阳光。和他走在一起,我都要抬头看他了。”

徐双华呵呵一笑,又说,“今年暑假他会回来一趟,三年了,也不知道他变得什么样了。铭夕——”他叹一口气,拍拍顾铭夕的肩,“我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妈妈有怎样的矛盾,我只知道,看到你,我就会想到我的儿子。你的父亲在外地,并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这裏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我想,他心裏应该是挂念你的。有些事,老天爷知道,我尽可能地多照顾你一些,也许就有更多的人在英国对我儿子好。我希望你能过得健康、顺利、开心,就像我儿子那样,成天都笑嘻嘻的。”

顾铭夕怔怔地看着他,徐双华又说:“铭夕,回Z城后,你不要再去外面卖画了,我知道你是想赚钱,但是说实话,你的画可不止这点儿钱。这样吧,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我有认得出版社的编辑,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他上次找我,说让我介绍一个学生帮他画一套儿童绘本,只是不能署名,是给别的知名画手当枪手。一套六本,工作量很大,钱不多,画完大概只有三万多块钱,你画小动物很传神,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

2005年的夏天,顾铭夕和李涵结束了在S市的治疗,一起回到Z城,徐双华信守承诺,真的为顾铭夕介绍了画儿童绘本的工作。

顾铭夕和出版社编辑聊过以后,添置了一批更优质的纸张、画笔和颜料,他去新华书店翻看了许多儿童画册,依据自己的理解,动了笔。

李涵不用再去医院,每个月只余下了吃中药的开销,虽然数目还是不小,但顾铭夕觉得,生活真是宽裕了不少。

背着双肩包去买菜时,他偶尔会为母亲买一条活鱼、买一点虾,他把这些菜都留给母亲,自己只吃米饭配蔬菜。

炎炎夏日,为了节约空调用电,李涵就睡在顾铭夕的房里,顾铭夕则坐在写字台前,夜以继日地画画。他毕竟没有经验,一开始画出的样稿被编辑否决,来来回回修改了好多次,最后才约定了风格,一路画了下去。

秋天时,徐双华开车来Z城看望顾铭夕和李涵,他到他们家做客,给了顾铭夕两万块钱,说是首笔稿费。

顾铭夕和李涵一定要留他吃饭,徐双华惊讶地看着顾铭夕在厨房里忙碌,用脚洗菜、切菜、炒菜,他身上穿着一条围裙,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好像少了两只手臂,于生活根本就没有影响似的。

吃饭的时候,徐双华打开手机相册,给顾铭夕看暑假里他和儿子的合影,顾铭夕看到照片上那个与他同年的陌生男孩,染着一头黄毛,笑得意气风发,阳光灿烂。

他突然就想到了谢益,想到了周楠中、汪松,想到了简哲、刘翰林,甚至想到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盛峰。顾铭夕有片刻的怔忪,那样的生活已经离他太久太久了,他的生活轨迹已经变得与他们完全不同。

他的火车正轰隆隆地朝着前方慢慢驶去,身后的另一个方向,是他曾经的同学、朋友们,还有他的庞庞。

生活慢慢地变得平静,几个月里,顾铭夕做过一件蠢事,在他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出了庞倩的号码。

这是Z城的固定电话,庞倩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第一时间接起了电话,轻声说:“顾铭夕,生日快乐。”

顾铭夕觉得自己很傻,歪着脑袋夹着话筒,却不舍得放下电话。庞倩知道他不会开口,干脆就自言自语起来。

“顾铭夕,我们搬家了,大院马上就要拆了,现在已经贴了封条,裏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爸爸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大概明年春天可以交房,我们家的电话不会改,你要是哪一天回来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和谢益去Z城找你了,我给你在出租屋里留了纸条,你看到了吗?”

“肖郁静出国了,谢益告诉我的,大二结束,她就去美国了,但是她在美东,谢益在美西,他俩还是很难见面的。谢益这两年居然一直都没有交过女朋友,真是太稀奇了,我和肖郁静不熟,其实我真想问问你,念高中的时候,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她到底对谢益是什么意思?”

“顾铭夕,我也一直没谈恋爱,上次你见到的那个盛峰,他和我的室友在一起了,就是杨璐。盛峰说他和杨璐打算一起读研,我想来想去,还是打算毕业了先工作两年。”

“顾铭夕,你现在好不好?你妈妈的病好一点了吗?我知道你在听,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句话呢?”庞倩的眼泪掉了下来,“后天就是我生日了,我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能找到你,只要你不回来,以后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要找到你。”

“顾铭夕,今天你许愿了吗?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呢?”

顾铭夕在心裏回答——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你能忘了我。

那套儿童绘本,顾铭夕从夏天一直画到了冬天,交全稿的那天,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陪着母亲去医院复查时,他兴奋地说:“妈妈,我一共能拿到三万六千块钱!而且,编辑说我画得很好,以后,说不定有其他的本子交给我画!”

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李涵也为他高兴:“这真的要谢谢徐老师,你下次再去S市,给他带份礼物去。”

顾铭夕点头应下,坐在母亲身边,絮絮地对她讲着他的计划。

“我现在画的画,不能署我的名,以后,我要争取把自己的名字印到书上。明年,我的目标是赚十万块钱,妈妈,这样的话,我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那你得多辛苦啊,没日没夜地画,脚都要抽筋了。”李涵慈爱地顺着顾铭夕的背,“儿子,你现在太瘦了,还那么黑,哪个女孩子能看上你啊。”

顾铭夕笑道:“我干吗要女孩子看上啊?”

“你大了,该谈朋友了。”李涵说,“到时候,妈妈找你大姨给你介绍姑娘认识。”

“妈,我……”

正说着,李涵的医生拿着片子走了过来,神情严峻,顾铭夕看着他,心裏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医生说,李涵的肝部又长出肿瘤了。

因为进行过两次切除手术,李涵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第三次手术,医生为她进行保守治疗,并且悄悄地对顾铭夕说,这一次的肿瘤长得很快,并且有扩散到其他脏器的趋势,最坏的可能,李涵的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了。

顾铭夕的天塌了,他不信医生的话,依旧给李涵用最好的药,吃昂贵的中药,连着医生都说已经没有必要了。最后的几个月,让李涵吃好喝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顾铭夕不听,家里的钱不够了,他就开始借,亲戚们借遍了,他又打电话给鲨鱼和徐双华,鲨鱼给他汇了三万块钱来,徐双华听完顾铭夕的叙述后,说:“铭夕,你冷静一点,有些事你不要勉强,这些钱投下去,几乎算是没意义的了。”

顾铭夕对着电话喊起来:“怎么会没有意义!她是我妈妈!”

徐双华也不再和他多说,直接给他汇来了五万块钱。

李涵在S市住了两个月的院,她真的撑过了医生判定的三个月期限,顾铭夕高兴极了,可就在这时,医生劝他们出院回家。

他对顾铭夕说:“已经没有必要治疗了,真的。”

顾铭夕陪着李涵回到Z城时,李涵已经没有人样了。她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因为化疗掉光了,眼眶深深地凹陷着,连着上下嘴唇都合不拢,一排牙始终露在外面。

她的皮肤蜡黄蜡黄,肚子却胀得老大老大,她疼痛难忍,什么都吃不下,夜里又睡不着,只能一颗接一颗地吞止痛药。

黄伶俐不愿意来照顾她了,李世宇来看过姑妈一次就再也不敢来了,因为李涵变得太吓人,李纯有时候赶回Z城看望妹妹,见到她,眼泪就止不住地掉。

顾铭夕却一点也不害怕,在他眼里,李涵依旧是他美丽温柔的妈妈。他每天围着李涵贴身照顾,帮她端屎端尿,擦身煎药,他给她喂饭,陪她说话,晚上就睡在她身边的地上。

他用脚做事很费力,但依旧慢慢地做着,李涵的脾气变得古怪又暴躁,她还会朝着顾铭夕丢东西,骂着难听的话,但顾铭夕从来都不会生气。

2006年的春天即将过去,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李涵变得越来越虚弱,她几乎什么都吃不进了,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的神经,有一天晚上,顾铭夕问她:“妈妈,要不要我给爸爸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到这个话题,但李涵每次都拒绝,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摇头说:“不要,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一会儿后,她说:“铭夕啊。”

顾铭夕应着:“嗯?”

“你上来,和妈妈一起睡。”

顾铭夕立刻就上了床,侧躺在李涵身边,他的母亲微微地翻过了身,伸出枯瘦的手臂,拥抱住了他。

“我的儿子……”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脸上,轻轻地划过他的眉眼、鼻子、脸颊和嘴唇,李涵哽咽了,缓缓地说,“在你小的时候,我去庙里拜菩萨,我对菩萨说,我的儿子很苦,他小小年纪,两条胳膊却没了,他以后可怎么办呢?当时我就想,如果让我来承担你一辈子的苦难,换你一世的平安健康,我也是会答应的。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在想,菩萨一定是听到了我的话,他把苦难加诸给我,你将来就会好好的了。铭夕……”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妈妈不怕死,妈妈怕的,是妈妈死了,你可怎么办啊,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可怎么办啊!铭夕你答应妈妈,如果你觉得困难了,你就回去找你爸爸,你相信我,我了解你爸爸,如果你回去找他,他不会不管你的。”

顾铭夕没有吭声,李涵突然说:“你上次去E市,见到你妹妹了么?”

“见到了。”顾铭夕低下头,把脸颊抵在了李涵的肩窝处,说,“她和爸爸长得很像,现在应该两岁半了。”

“你也见到了倩倩?”

顾铭夕闭上眼睛:“嗯,见到了。”

“铭夕。”

“怎么了?妈妈。”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和倩倩结婚了,你们生了一个儿子,长得很漂亮。”

“妈妈……”

李涵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们工作都很忙,我就帮你们带孩子,结果爱华也想带,我还和她吵架了。然后,水生说,这有什么好吵的,让铭夕和倩倩再生一个嘛。你们一人带一个,就不会吵架了。”

顾铭夕被她逗笑了:“妈,你这么想带孩子呀,那我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生一个给你带。”

“贫嘴。”李涵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手又移到了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儿子,妈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但是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妈妈希望你能做到,以后谈恋爱、结婚,都要认真、慎重,全心全意,好好地对待你的妻子,病痛苦难不离不弃这样的话,不是结婚时说的场面话,那是一种责任,不仅是对你的伴侣,还有你的小孩。”

她凝视着顾铭夕:“你的爸爸是个不合格的爸爸,我不希望你像他那样。我希望你能爱你的妻子和孩子,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你都不能离开他们,你听到了吗?”

“嗯。”顾铭夕重重地点头。

“我还要你答应我,以后,妈妈不在了,你肯定会碰到很多困难,会碰到一些好人,也会碰到一些不好的人。你听着,不管你碰到了多不好的事,我也希望你能笑着走下去,绝对不能自暴自弃,你能答应吗?”

他说:“我答应。”

“以后,你境况好一些了,你答应妈妈,回去看看倩倩。”

“……”

李涵笑了:“如果她还是单身,你可以再追她一次的。”

顾铭夕抿着嘴唇摇头:“我和她,没有可能了。”

“傻儿子。”李涵叹口气,顾铭夕觉得母亲这个晚上很兴奋,精神似乎不错,他说:“妈妈,你说了好多话了,你不累吗?我们早点睡觉吧。”

“好,我很多年没和你一起睡了,好像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李涵笑眯眯地说着,她并不知道,现在的她,笑起来都很可怕。

但是顾铭夕一点也不在意的,他嘴角挂着笑,身子紧贴在李涵身边,说:“妈妈,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能抱抱你,真对不起。”

李涵说:“下辈子,你再做我儿子,好吗?”

“好,咱们说好了。”顾铭夕依偎在李涵怀里,“下辈子,我还做你儿子,你再做我妈妈,到时候,我一定天天都抱你一回,一辈子都不惹你生气。”

“嗯……”

这个晚上,李涵似乎睡得格外得好,顾铭夕半夜里醒来两回,看看自己的母亲,她的呼吸声很均匀,他又放心地躺回她身边,睡了过去。

天亮了,窗外的光透进了房间,顾铭夕睁开了眼睛,从被窝里坐起来,看向身边的母亲。

李涵闭着眼睛仰躺在床上,长久合不上的嘴唇居然合上了,这样一来,她的脸就没有那么可怕,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笑。

只是,她的脸色是灰白色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顾铭夕探身过去,用自己的脸颊去碰碰她的脸颊,喊她:“妈妈。”

李涵一点反应都没有,顾铭夕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李涵的额头上,她还有体温,一点也不冰冷,他继续喊她:“妈妈,妈妈……”

他用牙去咬李涵的衣领,用脚去触碰她的双手,他很轻很轻地踢着她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妈妈,妈妈你醒醒啊……”

窗外的天气很好,春末夏初,绿意盎然,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顾铭夕跪在李涵身边,眼泪无声地涌出了眼眶。

“妈妈,妈妈你醒醒啊,你想吃什么早饭,我去给你做。”他不停地用脑袋去拱李涵的身体,“妈妈,妈妈……”

最后,他终于失声痛哭起来,躺在母亲的身边,把脸颊埋在她的肩膀上,泪水漫出了他的眼眶,他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感受母亲留存的体温。

他说:“妈妈,你别把我一个人留下。”

2006年的夏天,庞水生去银行办事,在ATM机刷了一下卡后,他有点愣。

他去了柜台查询,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有一笔两万一千元的款项从Z城某银行汇到他的卡里,汇款者是用的现金,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