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北之遥,爱有天意(2 / 2)

我的鸵鸟先生 含胭 14670 字 2个月前

<small>我也要军训,但应该比你轻松一些。</small>

<small>对了顾铭夕,我准备买电脑了,安在寝室,到时可以和你聊天。</small>

<small>好。</small>

<small>啊,我突然有事要出去一下,88</small>

她说得匆忙,顾铭夕一愣,很想问她,都晚上九点多了,为什么还要出门。不过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small>嗯,88</small>

他又一次躺到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这间出租屋在B大边上,步行十分钟就能进校。屋子30多个平方,一室一厅一厨一衞。顾铭夕睡唯一的房间,李涵在客厅架了一张床,两个人打算在这裏过渡半年。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房子,其实就是个农民房,墙上满是雨天漏水的印记,屋里的家具陈旧破烂,大衣柜上的门摇摇欲坠,玻璃窗脏污一片,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清洗了。夏天天气热,顾铭夕看到过蟑螂,还看到过老鼠,屋子角落里都是蜘蛛网,他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居然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这一天的顾铭夕心情很灰暗,他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想不开心的事,早早睡觉算了。

庞倩打完电话后,蹬蹬蹬地跑下寝室楼,看到盛峰站在楼下等着她。

“盛峰?找我有事吗?”庞倩问。

她和盛峰是同班同学,这几天刚开始军训,大家都还不熟,但因为盛峰也是E市人,平时休息时常常找庞倩聊天,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比别的同学要熟一些。

——“你是一中的?我是广程的。”

——“吴旻你认得么?啊,我和吴旻一个初中的,他考了北航。”

——“汪松呢?汪松也和你一个班?真巧,我和汪松是一个小学的,我和他关系特别好。”

——“他谈恋爱了呀,我知道,和他女朋友一起考到南京去了。他女朋友叫什么来着,什么晓燕,啊!没错,厉晓燕!”

——“我昨天和汪松打电话了,他告诉我说,你的外号叫螃蟹。”

盛峰个子不高,才170厘米出头,戴一副眼镜,长得挺斯文,但是眼神里总有一股子傲气。

庞倩走到他面前后,他把手里的一叠单子递给她:“后天去买电脑,你先把这些配置看一下,到时候选起来不容易盲目。”

庞倩接过单子一看,好像是电脑城里组装机摊位的配置单,每一张下面都有一个总价,盛峰还写下了各种配置的优缺点。

庞倩傻眼了:“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啊?”

盛峰说:“昨天下午,我抽空去电脑城逛了一下,找了几家摊位按照你的价位要求让他们列了配置单。”

庞倩心裏很过意不去,她只是偶尔提了一下想配一台电脑,盛峰就说周日陪她去电脑城看看。庞倩把这事儿说给庞水生听,庞水生也同意了,毕竟配个台式机从E市搬过去也不方便,干脆就在上海买了。

“啊,谢谢你啊,太麻烦你了。”庞倩看着手里的单子,盛峰笑了一下,说:“没事儿,那我先回去了,你慢慢看,有不明白的给我打电话。”

“哦。”

“后天一起去电脑城,别忘了。”

“好。”

盛峰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对着庞倩挥挥:“晚安,螃蟹。”

庞倩拿着单子上楼,室友杨璐听了她的话,乐得咯咯直笑,说:“很明显,盛峰在追你啊。”

庞倩囧了:“怎么可能!我和他认识才几天啊。”

杨璐说:“你太小瞧这些被高中生活摧残的雄性生物那旺盛的荷尔蒙了,到了大学,他们就像公狗一样,只晓得绕着女生的屁股转。”

“拜托。”庞倩受不了杨璐的比喻,“我可一点儿也没打算谈恋爱。”

“为什么呢?盛峰挺好的呀,长得干干净净的,气质蛮不错。”杨璐很不解,“螃蟹,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呀?”

庞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我的确认识一个男孩子,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本来我和他约好了一起考到上海来,但是结果他去了另一个城市。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们一起到了这裏,我会和他谈恋爱,但也有可能,我们会一直像以前那样,就是走不到最后一步。现在,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他也没对我说过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对他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和他约了,明年暑假我会去他那边看他,我在想,见到他以后,我大概就会知道,他在我心裏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也许到时候,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杨璐嘴裏咬着棒棒糖,摇着头说:“异地恋啊,我向来觉得没戏。”

“是吗?”庞倩疑惑地看着她,“不就是四年而已,中间也都能见面的。”

“你真单纯。”杨璐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考虑一下盛峰。异地恋真的太不靠谱了。”

庞倩噘起了嘴,不吭声了。

两天后,盛峰陪庞倩去电脑市场配了一台电脑,庞倩提出请他吃饭,他欣然答应。饭桌上,盛峰小小地试探了一下庞倩,庞倩直接装傻,盛峰也是个聪明人,见了她的反应,立刻就收了话题,不让两个人变得尴尬。

顾铭夕终于开学了,李涵陪着他去学校办了各种入学手续,他读计算机软件工程,在B大也算是个不错的专业,但是顾铭夕没有对李涵说,他并不喜欢这个专业。

他没有住寝室,每天在出租屋起床后,洗脸刷牙吃早饭,背着双肩包去学校上课。中午下课后他也不用去食堂吃饭,直接回到出租屋吃饭午休。下午也是一样,班里的同学们对顾铭夕都很客气,在生活上也愿意帮他一把。但是一段时间下来,顾铭夕却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所有的人与他都是点头之交,他在班里很沉默,几个同学私底下议论他,说他身体残疾,性格难免变得古怪孤僻。

顾铭夕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并不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但是对着班里那些同学,他总是没有倾诉的欲望。他孤身一人在这裏,身边的同学大多来自北方,顾铭夕试着与他们交流沟通,但得到的只是很客气的回应。

这是一个双方面的问题,顾铭夕不愿意打开心扉,别人又怎么可能来试着了解他?再加上顾铭夕没有住校,每天除了上课和大家在一起,其余时间都要回出租屋,所以,更加缺少交流的机会。

李涵问顾铭夕在学校里待得怎样,顾铭夕总是报喜不报忧,答:“挺好的。”

可是事实上,他没有朋友。

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独行侠,每一天都背着包在学校里沉默地行走,除非是下雨天,李涵会撑着伞送他进校,接他下课,其他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顾铭夕体育免修,选修课免修,晚自修也可以不去,连着开班会,班长都不通知他参加,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几个月下来,他和庞倩联系得越来越少,一是因为不方便,二是因为庞倩很忙,三是因为,顾铭夕觉得,他有点找不到话题对庞倩说。

庞倩有了电脑,联上了网,顾铭夕因为住在出租屋,还没拉上网线,两个人一直不能上网聊天。庞倩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她总是兴奋地和他说,她去了哪里玩,买了什么新衣服,看了什么新电影,参加了什么公益活动……她可是在上海啊,那个五光十色的国际大都市,她怎么可能找不到事做?怎么可能会像他这样无聊?

Z城真的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顾铭夕日复一日地去学校上课,周末时跟着李涵去外婆家吃顿饭,又和母亲一起去新房监督装修。

除此以外,他没地方去了。

就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中,顾铭夕迎来了大学里的第一次期中考试,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这个以641分的高分考进B大的高材生,竟有多门功课不及格。

成绩下来以后,辅导员找顾铭夕谈了话,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他又给李涵打电话,认为顾铭夕的成绩下降只是暂时的,毕竟大学里的学习压力比起高三时要小很多,顾铭夕只是没能很好地适应大学生活。

李涵终于意识到了顾铭夕的反常,等到儿子下课回来,母子二人面对面交流了一番。这段时间,顾铭夕其实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反覆衡量这件事的可行性,面对李涵的逼问,他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妈,我问过学校老师转专业的事,但是他们都拒绝了,说是转专业要在明年六月参加考试,而且转的专业录取的最低分数线一定要比原专业低,低转高从没有先例。但是我喜欢的两个专业,高考录取分数线都比我现在专业高,所以,尽管我的高考分数完全能上那两个专业,学校也不会同意。”

李涵懵了:“转专业?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转专业?计算机专业不好么?”

“我一点也不喜欢。”顾铭夕的神情有些执拗,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学计算机,我宁可去学英语我也不想学计算机。”

李涵说:“儿子,你能上大学不容易,B大已经很照顾你了,四年下来,你本科文凭到手,说不定还能保研,这学历拿出去也很不错了,说不定就能找一份好工作。”

顾铭夕正色道:“妈,我念大学不是想混文凭的,我是真的想学东西,想学喜欢的专业,以后有资本从事喜欢的工作。”

“那现在已经这样了,你不喜欢计算机,学校又不给你转,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就打算每次考试都不及格?”李涵有些生气,“铭夕,你以前不会那么不懂事的!”

“我想退学。”

顾铭夕看着李涵的眼睛,说,“我想退学,妈妈,我觉得现在还来得及,我想重新复习参加高考,还有半年,我能重新考上一所好大学的,关键是,哪怕是二本也没关系,我只想选择喜欢的专业。”

李涵傻眼了:“明年高考,你二十岁了,毕业了都二十四了!”

“如果我继续读下去,更是浪费时间。”顾铭夕说,“我一点也不想做计算机方面的工作,我读它干什么!”

李涵看了他一会儿,冷冷地问:“你是想考去上海吗?”

顾铭夕沉默了一会儿,抿着嘴唇重重地点头:“嗯,我想考去上海。”

李涵站了起来,留下了四个字:“我不同意。”

十二月初,Z城下雪了,干燥的雪,不带一丁点的雨水,快速地在地上积了起来。

顾铭夕吃不消穿单鞋出门了,李涵帮他买了一双棉鞋,老头儿穿的那种款式,很厚实,很土气,但是穿脱方便。她又给顾铭夕织了暖暖的露趾袜,顾铭夕不再逞强,乖乖地穿着去上课。

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进到教室,坐在了最后排的一个位置。他抖落了双肩包,又抬起右脚到胸前,用脚趾拉下了羽绒服的拉链,脱下了外套。

顾铭夕坐在暖气片边上,学校并没有为他安排特制的课桌椅,因为大学里时常上一堂课就换一个教室,所以学校让顾铭夕自己适应一下,与其他同学一样在普通课桌上写字。

可是,这样子真的很难。

顾铭夕的双肩包在地上,他低着头,脚趾从包里夹出了当堂课的课本,拿笔袋时,他想了想,放弃了。

老师上课的时候,他基本都在发呆,那些与计算机有关的专业术语,于他来说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难懂。顾铭夕看着自己在课桌下的两只脚,脚趾头又红又肿,前几天,李涵身体不舒服,顾铭夕帮她洗了几天衣服,都是用脚搓洗的,那水冻得刺骨,他一下子就长冻疮了,而且十个脚趾头全部长满。

如今,暖气一吹,他两只脚剧烈地痒了起来,顾铭夕双脚互搓,才微微好受一些。

他和李涵的新家已经装修好了,李涵说再空置一个多月,春节前就能搬进去。

李牧也看中了一套三居室,是新房,他的旧房在中介挂了出来,很快就有人来问价。李牧和李涵商量,旧房卖了以后的钱才能买新房,新房装修还得时间,从买下到入住起码要半年,这期间,他希望带着父母、老婆和儿子,暂时住到李涵的新房里,反正李涵要给顾铭夕陪读,住在学校旁的出租屋更方便。

李涵这时候已经有些骑虎难下,新装修的房子一下子住进那么多人,还要住半年,换谁心裏都不舒服,她和顾铭夕商量这件事,顾铭夕说:“外公外婆来住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舅舅一家为什么不像我们这样在外面租房子呢?”

李涵无言以对,听李牧的意思,之前李涵和顾铭夕在他们家睡了不到两个月,他们就有理由去李涵的新家住一段时间。

李涵说:“你舅舅工资不高,每个月租房子还要好几百块钱呢。”

顾铭夕闷了一会儿,说:“你要答应我也没意见,不过我不过去住了,我宁可住这出租屋里。”

有一天中午,顾铭夕下课回来的时候,因为路上积雪结冰,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有点厉害,他的下巴磕到了地上,拉破了一个口子。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红衬着白,触目惊心。顾铭夕咬咬牙爬了起来,他穿着厚厚的外套,袖管很鼓,路过的行人并没有发现他身体的异样。雪地摔跤司空见惯,见他起来了,也没人来扶他。

顾铭夕扭着脖子,刺痛的下巴在肩膀上蹭了一下,他的鼻子和耳朵被冻得通红,盘腿坐在雪地上,他费了很大的劲才重新背上书包,站起来后又发现自己的脚也扭伤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出租屋,李涵不在家,估计是去了新房,顾铭夕坐在暖气片边上烤了一会儿脚,才去衞生间洗脸洗脚。

看着镜子,他下巴上的伤口已经凝结了,居然有一厘米长,顾铭夕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顾铭夕回到房间,给班长发了条短信,说下午请假,不去上课了。

班长很快就回:<small>没问题。</small>

顾铭夕是全班唯一一个可以随便请假的学生,根本就不需要请假条。

李涵给他留了饭菜,顾铭夕没有胃口吃,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要给他的父亲打一个电话。

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在这样迷茫的时刻,莫名地会想要求助他的父亲,哪怕他的父亲曾经伤害过他,但在此时此刻,顾铭夕心裏记得的,只是顾国祥对他的一次次训诫和教诲。

来到Z城以后,为了顾及母亲的心情,顾铭夕还没有给顾国祥打过电话。手机接通以后,父亲沉稳而熟悉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顾国祥问:“你好,哪位?”

顾铭夕轻轻地喊了一声:“爸。”

“铭夕?”顾国祥有些惊讶,“铭夕!是你吗?”

“嗯,是我。”顾铭夕说,“爸,你现在好吗?”

“爸爸很好,你呢?你和妈妈现在好吗?”顾国祥说,“我看气象,Z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那边是不是很冷?你还习惯吗?”

“还行。”顾铭夕想了想,问,“爸,小宝宝出生了吗?”

说到这个话题,顾国祥心裏万分复杂,喜悦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心头,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但想到电话对面是他重残的大儿子,又觉得对着顾铭夕说这个也许会刺痛他的心。

他简单地回答:“嗯,出生了,还没满月。”

“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是个女孩,六斤八两。”

“她叫什么名字?”

顾国祥说:“她叫顾梓玥,木辛梓,玥是,王字旁加个月亮的月。”

顾铭夕笑起来:“爸,恭喜你。”

顾国祥懵了,眼睛没来由地就湿了起来。

他问:“铭夕,你现在学习怎样?在大学里还适应吗?”

顾铭夕没有瞒他,打这个电话,本来就是为了倾诉:“学得不好,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这个专业。”

顾国祥听他语气不对,问:“碰到什么困难了吗?”

顾铭夕张张嘴,刚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顾国祥听,电话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顾国祥立刻说:“啊,小玥哭了,铭夕,爸爸得先去哄宝宝了,爸爸有空给你打电话,这是你的手机号吗?”

“……是。”

“那就先这样,我挂了,你自己多照顾自己。”

顾国祥把电话挂了,顾铭夕脸颊一松,手机“啪”地掉到了床上。

他又坐了好一会儿,脚趾拨过手机,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喂,顾铭夕?”庞倩在电话里笑得惊喜,“好巧啊,我刚还想给你发条短信,你吃饭了吗?”

他撒了谎:“吃了。”

“我今天吃了红烧大排和白菜肉丝,后来居然又有糖醋排骨了,嗷,好讨厌!你不知道我们食堂的糖醋排骨有多好吃!”她那里声音乱乱的,“你等一下哈,我先爬上床。”

庞倩睡上铺,她上床后拉上床帘,整个人钻进了被窝里,悄悄地和顾铭夕打电话:“你那里冷吗?是不是下雪了?”

“嗯,下雪了。”

“你小心脚上生冻疮,出门绝对不能穿单鞋!”

他笑了:“我知道。”

“顾铭夕,你最近回我短信好少啊,你在忙什么呢?”庞倩问,“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怎么会,没有啊。”顾铭夕声音淡淡的,“就是……学习有点忙。”

“顾铭夕。”

“嗯?”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顾铭夕默了一会儿,说:“庞庞,我今天在路上摔了一跤。”

“啊?有没有摔坏啊?”庞倩喊起来,“哎呀你们那里雪下得那么大,路上肯定很滑的,你走路要小心一点啊!摔疼了吗?”

“下巴磕破了,脚也扭了。”

庞倩叫起来:“顾铭夕,你毁容了?!”

他“噗”一下就笑出了声:“没有,就是磕破了一个小口子。”

“你还笑,脚上搓点儿云南白药,别偷懒。”庞倩问,“顾铭夕,你是不是不开心啊?这段时间,我一直都觉得你不开心。”

他想了想,鼓足勇气说:“庞庞,你说,我要是现在退学,重新参加高考,会不会很奇怪?”

“啊?!”这个话题可比摔一跤劲爆多了,庞倩问,“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你念得不开心?还是……你不喜欢这个专业?”

她真了解他。顾铭夕说:“嗯,我不喜欢这个专业,而且,读了快一个学期了,都没交到什么朋友,每天都特别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很想你,还有其他人。”

庞倩:“……”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觉得我能重新参加明年的高考吗?”

庞倩认真思索了一下,说:“顾铭夕,虽然你的想法听起来很奇怪,并不太现实。但是,如果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专业,我是支持你的。我听了你的建议来读金融学院,现在觉得很庆幸,我很喜欢这个专业,幸好没听我妈妈的意见去读什么法律、环境,所以,如果你想要重新高考,我一定支持你,而且我相信你依旧可以考高分。”

“庞庞。”顾铭夕笑着说,“你这样怂恿我,我真的会退学的。”

“那就退喽!来做我的师弟呀!”她咯咯直笑,“师姐会罩着你的!”

他们又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子,最后,庞倩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给我打电话,你也知道我课表的,只要不上课,随时可以给我打。”

“会不会打扰你?”

“顾铭夕,你和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庞倩噘起嘴,“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爸妈,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挂下电话,顾铭夕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去热点儿饭菜吃,这时,手机突然又响了。他低头一看,是个陌生手机号,之前他是用右肩夹着电话的,这一次换到了左肩,接起来一听,一个大嗓门就传来了。

“顾铭夕?是你吗?我是周楠中!”

“啊!”顾铭夕又惊又喜,“周楠中?”

周楠中说个不停:“螃蟹刚刚把你的手机号发给我,你这小子,去了Z城也要和我们保持联系的呀,走的时候就不声不响的,大家都没聚个餐,为你送送行,去读个大学搞得像人间蒸发似的,这可真是你不对啊!”

顾铭夕心裏觉得温暖:“是,是我不好,以后有机会请你们吃饭。”

“你在B大混得怎样?”

“一般,你呢?你在武大,是吗?”

“是啊,工科民工,以后要去工地搬砖的!”周楠中哈哈大笑,“有机会你来武汉玩,给我打电话,三年的兄弟,别断了联系!”

周楠中的电话挂下不久,汪松的电话就来了。他和厉晓燕一起考去了南京大学,两个人正在享受甜蜜的大学生活。

“顾铭夕你这臭小子!老子高中三年为你做牛做马,你倒好,一念大学就把老子给蹬了!”汪松在那边气得咬牙,“亏得小倩刚刚把你的手机号给我,你小子也太没良心了!”

顾铭夕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汪松说:“对了,我得提醒你个事儿,我有个小学同学叫盛峰,我和他关系挺好的,这家伙现在和小倩同班,死乞白赖来问我小倩有没有男朋友,我可是直接让他死了这条心的。顾铭夕,我也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能不能把小倩拴住,就得靠你自己啦!”

汪松挂了电话后,蒋之雅的电话很快就来了。

“顾铭夕!哈!真的是你?螃蟹发给我一个手机号,说是你电话,我还不相信呢,以为她在耍我呢!”

蒋之雅考进了传媒大学播音专业,是个未来的主持人,她对着顾铭夕说了没几句,就忍不住哭起来,“你怎么没和螃蟹在一起啊!讨厌死了!我只允许你和螃蟹在一起,你要是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我不会同意的!”

顾铭夕笑个不停,笑得肩膀都抖了。

正说着,又有未接电话来,顾铭夕也没法切换,和蒋之雅聊完后,他把手机搁到脚边,照着那个未接来电拨了回去。

居然是肖郁静。

“是汪松给我的号码。”肖郁静说,“顾铭夕,你现在好吗?”

“一般。”顾铭夕问,“你呢,你在北京好吗?”

“还行,我前几天还和吴旻一起吃了顿饭,他在北航,我们还说到了你。”

“说我什么?”

“说你现在,不知道好不好。”肖郁静声音柔柔的,“大家都没你的音讯,刚刚汪松说他有了你的号码,我立刻就想打给你了,你没在上课吧?”

“没有。”顾铭夕心中感动,突然问,“你和谢益现在怎样?”

“没怎样,有时候网上聊聊天,发发电子邮件。”肖郁静说,“我和他就是朋友,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你将来会出国吗?”

“会,肯定会。”她平静地答。

顾铭夕笑着说:“挺好的。”

后来,顾铭夕又接到了简哲的电话,他在E大,念环境,他告诉顾铭夕,刘翰林在宁波大学,正在上课,等下课了也会给他打电话。

除了这些同学,顾铭夕还收到了很多人的短信,来自全国各地,有一些,他甚至已经觉得陌生,连名字都叫不大上来了,但是他们在短信里都很开心地对他说着话。

<small>顾铭夕,我是孙明芳,你还记得我吗?是螃蟹把你的手机号给我的,听说你现在在B大,挺好的呀,加油!什么时候回来大家聚一下,初中同学还没开过同学会呢。</small>

<small>顾铭夕,我是胡添力,我知道你一直想揍我,因为我霸占了螃蟹两年半!哈哈哈哈……我在高复呢,真羡慕你们念了大学,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痛苦!</small>

<small>顾铭夕,我是吴旻,这是我号码,保持联系,有空来北京玩,我们再一起下棋。</small>

<small>小顾小顾,我是葛小壮!就是蛤蜊啦!我总算联系上你了!啥时候回来E市啊?生蚝带着小珠回老家结婚去了,鲨鱼哥和螃蟹去上海了,你又去了Z城,这边就只剩我一个了!老!子!好!无!聊!啊!</small>

整整一个下午,顾铭夕背靠墙壁坐在床上,手机的电板因为长时间打电话而变得滚烫,最后终于没电关机。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却觉得这是他到Z城以后,说话最多的一天,那些老朋友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在耳边,他们的脸庞就在顾铭夕脑中清晰闪过。

他一会儿往左歪着脑袋,一会儿又往右歪着脑袋,一会儿又用嘴咬笔回着短信,脖子又酸又痛,但是他心裏却有着无比的满足。

顾铭夕给手机充了几分钟电后,勉强地开了机,抓紧时间给庞倩发了一条短信:<small>庞庞,谢谢你。</small>

她很快就回了过来:<small>记得请我吃饭就行^o^</small>

在退学的问题上,顾铭夕和李涵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顾铭夕心裏也有些焦急,高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要复习迎考,还要以社会考生的资格回E市报名,意味着在春节前他必须要办妥退学手续。

但是退学必须要家长同意,顾铭夕难以说服李涵,李涵已经把很难听的话用在他身上了,比如自私、不孝、没有自知之明、不懂感恩、心比天高……

顾铭夕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这个过程中,李涵还在一些生活小事上故意“刁难”顾铭夕,当顾铭夕向她求助时,她拒绝帮助他。

顾铭夕知道李涵是想告诉他,他离了人,根本就没法独自生存,虽然她用的方式粗暴极端,但顾铭夕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的母亲为了他操劳了一辈子,年轻时为了照顾他,还放弃了生育第二个孩子。步入中年后,他的父亲出轨、离婚、再婚、生育,李涵却从没有抛下过顾铭夕。她没有把自己受到的苦难怪罪到儿子身上,依旧任劳任怨地陪他读书,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顾铭夕没有手,李涵毫无怨言地包揽下了一切家务,从不需要顾铭夕帮忙。他也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饭来张口的生活。

可是现在,李涵的要求是什么呢?

她年华不再,容颜老去,受了感情的伤,只是想回到自己的老家,买一间房子,陪伴年迈的父母,培养年轻的儿子。这裏有她的亲戚,还有学生时代的好友,落叶归根,她再也不想离开了。

而顾铭夕,他的身体条件注定了他无法像其他男孩子那样,可以无牵无挂地独自一人去往远方。这真是一个矛盾又棘手的问题,顾铭夕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确是很自私、不孝,但有时候,他又感到了一些委屈。

与庞倩打电话时,庞倩说:“要么,你本科毕业了,考研到这裏来。”

听顾铭夕没吭声,她咬一下嘴唇,继续说,“到时候,你妈妈不过来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也考研,和你一起住,我来照顾你。”

她真的好天真,顾铭夕笑着说:“我和你怎么住啊?”

“研究生不都是两人间的嘛。”

“你有听说过男女生住两人间的吗?”

“学校没得住,大不了去外面租房子啊。”庞倩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租一个两室一厅,你一间房,我一间房,我可以照料你的生活。你要是不爱吃食堂,我就去学做菜,我做给你吃好了。”

“庞庞。”顾铭夕突然低声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麻烦?”

“哪有啊!”

顾铭夕笑了一下:“算了,不讲了,我估计是没机会做你师弟了,我妈不同意我退学,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庞倩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但是她真的不喜欢听到顾铭夕垂头丧气的声音,说:“顾铭夕,你别这么灰心啊,我爸爸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我知道。” 他做了个深呼吸,说,“我自己也发现,最近这日子的确过得有些糟糕。放到一年前,准备高考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考上大学居然是这样的一种状况。”

“马上要期末考了,你要努力啊。”

“嗯。”他应得有些心虚。

庞倩又说:“再过半年,我就去找你。”

“……”

“我给你邮箱里发过我现在照片,你看到了吗?”

他想到在学校机房收到的邮件,说:“看到了,你现在很漂亮,变得会打扮了。”

“杨璐教我化妆了,平时买衣服她也会指导我,教我怎么搭配好看。”庞倩小声说,“你怎么从来不给我发张照片呀,你不是有电脑么,怎么还不能上网?”

顾铭夕呵呵一笑:“我没相机,也没摄像头,出租屋里没拉网线。”

“可是,顾铭夕,我都大半年没看到你了。”

他说:“你不是说暑假要来找我么,到时就见到了。”

2004年一月,李牧卖掉了旧房,拖家带口地住到了李涵的新家。两老住了李涵的主卧,李牧夫妻住了顾铭夕的房间,李世宇在客厅搭了一张钢丝床,而李涵和顾铭夕则依旧住在B大边上的简陋出租屋里。

李牧交新房房款时,李涵与他一同前去,交给了他八万块钱,让他好好过日子。李牧又向她开了口,说新房装修钱不够,想向姐姐借五万元。

李涵借给了他,让他打了一张借条。

这一年的春节,李涵一大家子人在她的新房吃年夜饭。她和李牧还有一个姐姐叫李纯,嫁去了Z城边上的一个县,这一年也带着丈夫、女儿回来团圆。

顾铭夕的外公外婆看着儿女孙辈们齐聚一堂,很是开心,李涵看着自己装修得温馨雅致的新房,也是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只是,作为这间新房的主人,她和顾铭夕一天都没有住过这房子。甚至于,吃过了年夜饭,他们还要回出租屋去。

年三十的晚上很冷,街上的雪积得很厚,李涵和顾铭夕一起裹着厚外套走在路上。天上是盛放的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顾铭夕沉默地看着远方,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慢慢地往前走。

岁末年初,辞旧迎新,顾铭夕回忆起了刚刚过去的一年。

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再也不是E市一中操场看台上那个青涩的少年,身边也没有了那个爱笑爱闹的馋嘴女孩。他站在这个北方小城市的街头,呼吸着陌生的空气,被刀子一样的冷风刮着脸颊,散乱的头发都遮住了眼睛。

顾铭夕遥遥地望着东南方向,一千多公裡外,他的女孩,在那里。

刚结束的期末考,顾铭夕没有再挂科,得益于考前的突击复习,每一门课,他都是低空飞过了及格线。

这时候的顾铭夕觉得生活很糟糕,但却也像水一般得平静。他想要培养起对计算机专业的兴趣,既然无法退学,那就好好地学吧,花了时间、精力和人民币,总不能真的日复一日地打发过去。

开年以后,李牧的房子就要开始装修,到了暑假,他们就会搬走。谢天谢地,到时候顾铭夕就能和李涵一起搬离这出租屋了。

而且,暑假时,庞倩还会来到这裏,想到他的女孩,顾铭夕就会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和李涵的坏运气总会慢慢过去,他也渐渐静下心来,准备振作起来发奋学习,可就在这个时候,噩运又一次降临。

五月初的一天,顾铭夕回到出租屋时,敲了门,裏面居然没人应。他只得把双肩包弄到地上,用脚趾夹出钥匙打开了门。

“妈——”他朝着屋里喊了一声,没来由的心裏有些发慌。

出租屋小得可怜,几乎可算一目了然,顾铭夕突然想起念初一那年,他站在衞生间门口,看到李涵倒在血泊中的可怕情景。

顾铭夕飞快地冲向了衞生间,没人,又跑到了相邻的厨房,一眼就看到李涵俯卧在地上。

煤气灶上煮着一锅汤,水已经快烧干了,青菜早已发了黄,顾铭夕抬脚关了火,一下子就跪在了李涵身边,喊着她:“妈妈!妈妈!”

他低头俯身,用嘴去咬李涵背后的衣领,她整个人软软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妈妈!妈妈你醒醒!妈妈!”顾铭夕又喊了几声,李涵还是一动不动,他真的慌了,也不敢随便动母亲,冲到客厅找到手机就拨了120。

说地址的时候,顾铭夕的眼睛湿了,声音也抖得厉害,但是他努力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经过就地抢救,李涵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李牧也收到消息赶了过来。医院的急诊室里,医生向顾铭夕询问这些天李涵的身体状况,顾铭夕说李涵这几个月来一直觉得很疲劳,面色发黄,食欲减退,前几天她总是说肚子胀胀的有点痛,还发过低烧,吃了一颗退烧药睡了一夜就好了,母子两个都没有在意。

医生点点头:“我知道了,先去做个CT吧。”

急诊CT两小时后出了结果,医生面色凝重地把顾铭夕和李牧叫过去,告诉他们,初步诊断,李涵肝部有一个肿瘤,良性恶性不明,需要切片化验。目前看来恶性概率偏大,希望家属做好思想准备。依肿瘤大小,如果确认是恶性,就是肝癌中期。

这天晚上,顾铭夕和李牧通宵未眠地陪护在医院里,李涵一直都没有醒来。天亮后,李纯从邻县赶过来,她是女人,照顾李涵要比李牧细心许多。顾铭夕一直陪在母亲的病床边,脑子里空空的,总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真实。

癌症——他从没有将这两个字和母亲联系在一起过,李涵看起来很健康,她才四十六岁,打扮一下依旧是个端庄美丽的中年女人。

顾铭夕还曾经开玩笑地对她说,回了Z城,如果她想找个男朋友,他并不会反对。

“就是得让我把把关,看对方是不是好人。”那时候,顾铭夕依偎在母亲身边与她一起照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李涵,当年需要仰望的母亲,现在个子只到他下巴了。他说,“妈妈,你还是很漂亮。”

当时,李涵的脸颊上浮起了两片红晕,揽着儿子的腰,说:“一把年纪了,还找什么男朋友,妈妈的心愿就是看你顺顺当当大学毕业,最好能再读个研,然后找一份好工作,娶一个好姑娘,以后生个小孩,妈妈帮你带。”

人人都说好人有好报,李涵绝对是一个好人,她善良温柔,大方得体,为人|妻、为人女、为人母、为人姐,都好得没话说。以前在金属材料公司上班时,她的人缘就很不错,顾国祥有了外心,厂子里的人背地里都是帮李涵说话,那一阵子,顾国祥在厂里的风评跌到谷底,最后,李涵都能顾全大局,和平离婚,不知叫多少女人觉得恨铁不成钢,却叫男人们纷纷竖起大拇指,觉得有这样气魄的女人,最后的结局一定不会坏。

顾铭夕一直都觉得,李涵最后一定会幸福的,她能找到一个好伴侣,在这个小小的城市安稳到老。他从来都没想过,死亡,已经如影随形。

李涵在中午时清醒过来,看着病床边姐姐和弟弟凝重的面容,心裏略微有了数。找了个机会,她和顾铭夕单独交谈了一番。她让儿子不要瞒她,告诉她,她得了什么病。

顾铭夕说:“妈,还在化验呢,要过两天才有结果。”

“是癌症吗?”李涵问。

“不一定的。”

看着顾铭夕憔悴的脸庞,李涵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笑了一下,说:“放心,妈妈没有那么容易死的,妈妈死了,你怎么办呢?”

两天后,李涵的肿瘤切片结果出来了,是恶性。

李纯和李牧商量了一下,把李涵转到Z城最好的医院去复诊,结果还是一样。

那些天,顾铭夕日日夜夜都陪在医院里,班长给他打电话时,他只是说,妈妈生病住院了,他没办法回去上课。

李纯知道了这个事,劝顾铭夕回校上课,在她眼里,顾铭夕还只是个孩子,大人生病,孩子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顾铭夕不肯走,最后是李涵将他劝回了学校,她说,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她不想看到他再有不及格。

顾铭夕开始学校、出租屋、医院三头跑,他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告诉了辅导员,辅导员安排了班里几个男生照顾他的日常生活,主要就是上厕所和食堂打饭。

下午下课后,顾铭夕第一时间就赶到医院,一直陪伴母亲到谢绝探视的时间,他才一个人回出租屋。

每天晚上,他都是独自一人住在出租屋里,顾铭夕自己洗衣服、晾衣服,自己烧水,偶尔还打扫下衞生。

一个人生活,难免会碰到一些困难,比如刚烧开的水壶很烫,顾铭夕只能坐在椅子上,高高地抬起双腿,用双脚提着水壶拉环把水倒进热水瓶里。有一次,他的脚趾被烫了一下,装满了滚水的水壶跌落下来,虽然顾铭夕反应快,第一时间跳了开去,还是被溅出的滚水烫伤了脚,起了好几个大水泡。

他没有把这些事说给任何人听,只是自己用针挑破了水泡,去药店买了烫伤药。

李涵的病情经过医生的诊断,大家讨论后,认为手术切除肿瘤是最好的方式。但是她目前的情况还不适宜手术,需要先做一期化疗。

当她的身体状况调整到一个比较好的程度时,化疗开始了。李涵对化疗的反应特别剧烈,什么都吃不下,成天觉得头晕、恶心、乏力,三天的用药结束,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的治疗费正在源源不断地付出。李涵的退休和医保关系在E市,她在Z城看病需要先付全款,再回E市医保报销。她的银行卡在顾铭夕身上,李牧几乎天天催他去缴款,因为治疗费又不够了。

李纯给了顾铭夕一万块,李涵的一些老同学和亲戚来看她,都给了一些经济资助,少的一千,多的五千,陆陆续续也凑了两万。

李牧有点儿不好意思,干脆喊他老婆来全程照顾李涵,反正黄伶俐没工作,就当免费做护工。于是,顾铭夕去医院陪伴母亲时,时常能看到黄伶俐在吃探病的人送的水果、糕点和保健品,吃不完还带回家。看到顾铭夕她也不躲,说:“你妈妈没胃口,不吃就坏了。”

她问顾铭夕要钱,美其名曰给李涵煲鸡汤、煲鱼汤,可是最后,这些东西都进了她自己和李世宇的肚子里。

“你妈妈胃口不好,说吃不下。”她说。

看在黄伶俐贴身照顾李涵的份上,顾铭夕咬牙忍下。李涵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过一段时间去医院复查,看看能不能进行手术。

顾铭夕向李牧提出,能不能让李涵住回新房,出租屋的条件实在太差了,根本就不适合病人养病。李牧说可以啊,到时让李涵住到顾铭夕的房间,他一家三口和顾铭夕一起睡客厅。

他就是装傻,不愿意花钱出去租房,顾铭夕没法子和他闹僵,还是带着母亲回了出租房。

他觉得自己很窝囊,真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无能。那是他和妈妈的房子,有着舒适的床,是他们去家具市场一张一张躺过以后挑回来的。新房子窗明几净,窗外是公园,空气很清新。可是,他却没有办法让他重病的母亲去那里休养。只因为,在很多方面,他必须要靠李牧帮忙。

顾铭夕没有手臂,离开了学校,他才发现自己在外办事真的非常不方便,医院里的许多事都要靠李牧、李纯、黄伶俐来打理。甚至,李涵躺累了想起来坐一会儿,顾铭夕都没法子扶她。

回到出租屋,顾铭夕让李涵睡在他的床上,黄伶俐白天来照顾李涵,晚上则全是顾铭夕陪伴。

在这样的状态下,顾铭夕上课时实在难以专心,根本就看不进书,去机房上机时,他也都是对着电脑屏幕在发呆。

他的手机已经很久没有开机,偶然地开一次,竟收到了一百多条短信,其中大部分都是庞倩发来的。

顾铭夕身心俱疲,咬着笔给庞倩回短信:<small>庞庞,你暑假里不要过来了,我妈妈最近身体不好,我们大概要去外地看病。</small>

庞倩的电话很快就来了。

她问:“顾铭夕,阿姨生病了?”

他答:“嗯。”

“什么病啊?”

“小毛病,你不要担心。”

“我可以过来看看阿姨的。”

“不用了,真的,路那么远,你来了我也没时间招呼你,而且我们真的有可能去外地。”他耐心地说服她,“庞庞,我们会有机会见面的。”

庞倩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同意了,她想自己这时候过去的确会添乱,她又问:“顾铭夕,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不开机?”

“我很少有空下来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忙,或者在路上。每一次手机响,我都没办法第一时间接听,看短信、回短信就更不要提了,手机一直在口袋里振动,会令我非常烦躁,所以我就干脆不带手机了,你能理解吗?”

他的语气很诚恳,庞倩噤了声,最后说:“能。”

顾铭夕叹气:“嗯,那就好。”

大一结束时的期末考试,顾铭夕又一次挂科三门,辅导员找他谈话时,他思索了一会儿,说:“老师,我想休学一年。”

暑假里,李纯陪着李涵和顾铭夕去了Z城所在省份的省会S市,李涵住进了省里最好的医院,准备接受肝肿瘤切除手术。

李纯、李牧都要上班,李涵手术前后的半个月,黄伶俐到了S市照顾她。术后休养期间,她回了Z城。

那一段时间,只有顾铭夕一个人陪在李涵身边。他们在医院边上租了一个小单套,李涵睡床,顾铭夕睡地上。很多年后,顾铭夕回想起那段时间,都会觉得像是一场梦。就是在那时,他学会了买菜切菜,做饭洗碗。

他背着双肩包去菜场,看中了什么菜,就让老板称一点,塑料袋一包,放进他背后的大包里。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绳子,下面吊着一个零钱包,顾铭夕让老板自己从裏面掏钱、放找钱。没有人会去欺负他,对于这样的一个男孩子,绝大多数人都会给予一些帮助,卖虾的老板会多给他一些虾,卖菜的老板会多给他一把菜。

回到屋里,顾铭夕开始洗菜、切菜,就是用两只脚。

一开始用脚趾夹着菜刀切菜时,他根本就做不好,差点要切到左脚的脚趾头,不过做得多了,他慢慢地熟练起来,现在已经切得很像模像样。

炒菜并不难,难的是炒完以后端出来,这一点,顾铭夕一直没有想到办法,只能让李涵从床上起来帮助他。

术后一个月,李涵还要进行两期化疗,因此,他们一直没有回Z城。从七月到九月,李纯、李牧和黄伶俐断断续续地轮流过来照顾李涵,顾铭夕整理发票时发现,已经用掉了二十五万。

母亲卡里的钱所剩无几,但是后续治疗、吃中药的开销是巨大的。顾铭夕觉得,自己要想办法了。

与李纯商量以后,他收拾了东西,背着双肩包独自一人登上了回E市的火车。一方面是帮李涵去进行医保报销,另一方面,他想去求顾国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