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宠物方面的专家,阅猫阅狗无数。这厮平生最大的梦想是养一条鳄鱼,为此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研究各方面的资料,自学鳄鱼养殖的知识,坚定而且勤奋。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私自在家养鳄鱼,好像犯法。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再再求其次……养了一只叫五月的小土狗。
这狗是他在街上捡的。他去电影院看电影,小狗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就跟在他后头,他停下它也停下,他抬脚它也抬脚。他和它对视,小狗悻悻地把头低下去,一声不吭。
他一狠心,索性电影也不看了,把小狗抱回了家。
因为是五月份捡的,所以就叫“五月”。
他姓高,我叫他高人。他也确实是个高人,有兽医资格证,之前在一家小宠物诊所当医生,干了两年多,实在看不惯院长每次都指示他们小病当大病治,辞了职。
朋友介绍他去一家公司工作,他去了,但不想荒废专业知识,就周末兼职上门,帮别人的宠物看病、绝育,象征性地收钱。他还建了一个微信群,二十四小时在线,帮那些养宠物的人答疑解惑。最多的时候,群里有100多个人。
我和他,也是在这个群里认识。
群里大家养的宠物大都很名贵,经常谈论一些类似“优生优育”、“纯种”之类的话题,相比之下,养中华大白的我和养土狗的高人,反而成了稀有动物,时不时遭到众人的鄙视。
不过这些人嘴虽然很坏,对自家宠物倒是都很上心,不管大事儿小事儿,都习惯性地先在群里问问高人。
高人艺高人胆大,往往看几张照片,就能知道谁家狗得了耳螨,谁家狗只是耳朵脏;谁家猫是肠胃病,谁家猫只是吃多了不想动。
和他混熟了,我偶尔会藉着看五月的名义,到他家蹭吃蹭喝。高人做饭也是一把好手,烧牛肉十里飘香。每次小锅慢炖,牛肉在锅里翻滚,我和五月蹲在厨房外头眼巴巴地看,分不清谁是人谁是狗。
牛肉煮出来,先给五月盛一碗,剩下的再加调料煮半个小时,我们自己吃。
五月乖得厉害,吃完自己那份,跑到高人脚边趴着,不吵不闹。平时也是,我们聊天的时候,它坐在一边发愣,高人一站起来,它的视线就跟着高人走,如果高人去穿外套、拿钥匙,它还会给高人叼鞋子。
听高人说,它甚至能通过高人的身体动作,分辨门口敲门的是熟人还是生人,是熟人的话它一动都不动,是生人的话,它就会拱起身子,做出随时准备应对危险的姿势。
这些事高人没有教过它,完全是它自己无师自通。
“流浪狗,一般都很聪明。”高人说,“何况年纪也大了,见过的事情多一些。”
他说着,伸手摸摸五月脑袋。五月舔舔嘴,头靠到一侧,懒洋洋的,怀里还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网球。它最喜欢的玩具,已经快被它咬穿了。
五月确实年纪不小。高人捡它回来的时候,它嘴边已经有了白毛,高人说那会儿它应该是八岁,过了两年,现在应该是十岁。
我之前听说,狗的平均寿命,大概是十二岁。
也许是见过了太多宠物的生老病死,每次我们说起这件事,高人都很平静。
“它肯定不能陪我一辈子,”高人说,“该走的时候,自然就走了。”
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回家。看海带在屋里昂首挺胸地转圈,心想,如果哪天海带老了,我会不会很伤心?
正这么想着,海带忽然一跃而起,俯冲向我的拖鞋,一把将拖鞋拍翻,然后吭哧吭哧地在上头磨爪子。
……我突然很想踹它。
去高人家次数多了,有时候会碰见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叫小凡。两个人恋爱两年,一开始是朋友介绍认识,后来聊着聊着,发现互相之间有很多共同点,就一起约会,吃饭、看电影、散步。关系越走越近。但高人擅长处理宠物的问题,却不擅长处理人的感情,明明就差那一层窗户纸,却迟迟没有戳破。
后来小凡说要来他家看五月,他答应了。周日,小凡和五月一见倾心,玩儿了一下午,具体方式是小凡扔网球,五月屁颠儿屁颠儿地捡回来。
“好可爱啊。”小凡指着五月对高人说。
然后她问了一句话:“我今晚能不能住在这儿?”
当然,那天小凡究竟有没有住在高人家、睡在哪儿、是不是自己睡的,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这件事在我们的小圈子里传为美谈。我们一致认定,小凡是蓄谋已久、居心叵测,五月不过是一个托词。我们还发明了一个游戏,每次在外头喝酒喝到七荤八素,大家对我使个眼色,我就站起来,指着桌子对服务员说:“这桌子好可爱啊,我今晚能不能住在这儿?”
然后小凡就红着脸冲我扔酒瓶子。
“你们再笑!”她喊,“要不是我,这孙子现在还单身呢!”
高人在一边,笑得也很开心。
他们俩在一起久了,天天面对彼此,难免会吵架拌嘴。一吵架小凡就冷着脸不说话,怎么哄都没用。高人只好也坐在一边,不说话。
这时候五月就会哼哼唧唧地凑过来,看看小凡,再看看高人,呜咽一声,垂着耳朵趴在两人脚边。小凡起初也不理会,过一会儿,看五月实在可怜,就附身抱住它。
“五月乖,”她说,“不是你的错。他有病,我们不理他。咱们俩私奔好不好?”
高人咳嗽一声,说:“五月是我养的。”
“我喂它吃饭。”小凡瞪高人。
“我遛它。”高人回嘴。
“我陪它玩儿!”小凡不甘示弱。
“我……我给它擦屁股!”高人绝望地反击。
小凡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到这个份儿上,吵架是吵不下去了,最后一般都以高人去煮牛肉、小凡端出来喂五月结束。
这样几次,五月也发现了规律,只要他们俩一吵架,它就跑出来卖萌。
后来卖萌也不太管用了。在高人的授意下,五月又学会了装病。
有时候俩人冷战一晚上。第二天小凡刚出卧室,睡了一晚上沙发的高人就装模作样地蹲在五月面前,和小凡说,五月病了。
小凡扔下牙刷就冲过来。“怎么病了?”她问,“让我看看!五月怎么了?”
五月一翻身,活蹦乱跳地扑向她。
于是最后高人都是乐呵呵的,看着小凡和五月做游戏。
听说这件事后,我也很感慨。
“你太无耻了。”我对高人说。
吵架归吵架,高人和小凡的感情一直很好。五月也在他们的照顾下又活过了一岁。它嘴边的白毛又多了一些,也不像以前那么有活力,睡觉的时间明显增多。小凡为了让它活动活动,每天都和它玩儿一会儿网球。跑到第三趟,五月就有些力不从心,把网球叼回来,要呼哧呼哧喘好一阵子。
高人定期给它做检查,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老了。
小凡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尽量待在家里陪五月。高人也想多陪陪它,但是那段时间他所在的公司筹备上市,业务比平时多了很多,高人经常加班,有时候周末也在忙,回到家已经很晚。
他不回家,五月也不睡,虽然困得东倒西歪,还是坚持在门口等他。
小凡有些不满,说高人不关心五月,让高人以后早点儿回家。
“你以为我不想啊!”高人一烦躁,音量高了一些。
这话立刻引发了一场争吵。从“我就是说一下,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发展到“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心疼你呀”,再到“你关心别人的宠物,都不关心五月”,最后到“忙来忙去,也不知道你都在忙什么”。
高人也气急了,一时口不择言,说出了类似“我就是这样,你不满意你去找别人啊”的重话。
有些话,开玩笑的时候说,可以增进感情。有些话,吵架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一出口,一定会后悔。
小凡没有给高人留后悔的时间。她当时就夺门而出,晚上住在了朋友家。
高人正在气头上,没有追出去。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没联系小凡。第三天他没联系小凡。第四天,他觉得应该联系一下了,小凡给他发来了信息。
“我一直在等你找我。”小凡说。
“我们分手吧。”小凡又说。
两天后,小凡来高人家里,把自己的东西打包成两个拉杆箱,离开了这个屋子。高人坐在客厅一言不发。五月一直很紧张地围着两个箱子打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凡推开门要走的时候,五月好像明白了。它跑过去蹭蹭小凡的腿,没反应。五月愣了愣,四条腿一跷,“扑通”躺在地上,又眯起眼装病。
小凡又想哭又想笑。她弯腰拍拍五月,说五月我走啦,以后……以后我常回来看你。
她看了高人一眼,高人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门“砰”一声关上。五月还躺着,过了几分钟,它突然一跃而起,发疯似的冲门咆哮,前爪不住地扒着门框。咆哮了几声,它又冲到高人面前,对着高人大声叫喊,不断立起来,爪子搭在高人膝盖上。
“别叫了!”高人对它喊。
五月迟疑一下,悻悻地走开。它绕着屋子嗅了很久,一边走一边呜咽,最后自己到墙角卧下,眼睛死死盯着它的那个网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