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五月就好像真的生病了,吃得很少,高人想和它玩儿,拿起网球,它把头拧过去。早晨高人起床,一出卧室就能看到五月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门缝。
它在等小凡回来。但是小凡一直都没回来。
“它一定是怪我吧。”高人出来和我吃饭,攥着啤酒瓶,说。
“那你把小凡追回来啊!”我拍桌子。
高人想了几分钟,摇摇头。“你别管。”他说。
……你大爷!
我偷偷给小凡发短信,想劝她跟高人和好。小凡回了我简单的一句话:你要不想让我拉黑你,就别和我提这件事。
我没有办法,只能没事儿多往高人家跑,尽我所能逗五月开心,包括给五月表演拿大顶、或者趴在地上,学自由泳。
五月无动于衷,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高人还是会每天给它煮牛肉,但五月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蹲在厨房门口等了。它长时间待在客厅的墙角,没精打采,高人把牛肉端出来,它也只是象征性地尝一小口。
有时候高人临时加班,匆匆给五月做好饭,拔脚出门。我在他家等着,把五月的头放在我腿上,拿一个梳子给它顺毛,一边梳一边叹气。
他们俩并没有那么大的矛盾,只是都需要一个台阶。可是这个台阶,又谁都不想给。
这样过了快半年。有一天我在家休息,饿得和海带大眼瞪小眼。高人忽然给我打电话。
“你有空么?”他问,“过来帮我扔点儿东西。”
我心想是什么东西还得我帮忙扔,娘的,老子没事儿干啊?
……我还真的没事儿干。
于是我去了。一进门高人就扔给我一个黑色的大袋子。“帮我扔楼下去。”他说。
我接过来,不轻不重。狐疑着扯开袋子一角,一下愣住。里头目测有一个被咬得稀烂的网球,一个翻毛的狗窝,还有两个圆形的,好像是碗。
“这不是五月的东西吗?”我抬头问高人。“五月呢?”
高人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还有什么要扔的……还有什么要扔的……”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高人,怎么了?”我觉得事情不太对,低声问。
“哦对还有它的饭……”高人完全不理会我,走到客厅的储物柜里,拿出一包狗粮,随手扔在地上。
“怎么了?”我提高嗓门。
“饭……水……”高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水不能扔,我得喝……还有什么要扔的……”
……我操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啊!
我想跳起来打他一顿,但是腿没有力气。高人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几乎把能看见的东西都扔到了客厅中央。“扔了……都扔了……”他混无意识地说,最后站在我面前一米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我。
“要不,你把我也扔了吧。”他说。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慢慢站起来。“到底怎么了?”我问他。
高人没说话,双眼无神。我突然发现,他绕着屋子转圈,却始终避开了阳台。
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离阳台还有两步远,我一眼就看到了五月。它躺在阳台靠窗户的地方,头枕着瓷砖,一动不动。一瞬间我还在想,操你大爷,你们俩合伙玩儿我是吧?装得还挺像,赶紧给我起来!
但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它不只是不动了。
我扶着阳台的拉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有一阵子我以为周围世界是静止的,无声无息,直到背后传出很多声音,听上去是高人在走路、高人坐下了、高人拿过一个什么、高人在这个东西上敲了些什么。
接着我听到他的声音。
“喂,”他说,“你能不能回来一趟?五月的事。”
“高人你有意思么?还来这一套?”我听到电话那头,小凡说,“我们已经分手了。老拿五月当挡箭牌,你考虑过它的感受吗?”
高人沉默片刻。
“我不是在开玩笑,五月它……”他顿一顿,又说,“五月死了。”
他“死”字刚说出口,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冲出眼眶。
高人最后决定给五月火葬。火化当天,他、我、小凡、还有几个朋友都在。整个过程里高人都面色平静,没说一句话。火化结束,五月的骨灰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被送到高人手上。小凡手抚摸着盒子表面,眼泪一直扑簌簌地往下掉。
高人还是不说话,他抱起骨灰盒,转身往外走,走得飞快。我刚想追上他,突然看到他在大门口停下了。
他一只手扶着门把手,门开了一条缝,又慢慢合上。
高人抱着骨灰盒,一点一点蹲下去,肩膀不住地颤抖。小凡想把他拉起来,试了两次都没成功。他就这样蹲着,头顶着玻璃门,好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后来小凡告诉我,其实高人并没有哭,但他就是站不起来。
最大的悲伤,都和眼泪无关。
几天后,我去看高人。小凡重新搬了回来。她和高人一起,扔掉了一批旧家具,把屋子重新布置了一遍,看上去亮堂了很多。
客厅的墙角,不太显眼的地方,摆着五月的骨灰盒,旁边还放着那个快被咬破的网球。
“那是五月最喜欢的位置。”高人说。
我们喝酒,没怎么说话。半瓶伏特加下去,高人面色苍白。他指着阳台,开口说:“我接过很多小猫小狗的急诊,都是已经死了,但主人不相信。大多数猫狗,都是在阳台被发现的。”
“它们可能觉得,藏在阳台上,主人就永远不会发现,它们已经走了。”他又说。
“但是五月还没到年龄……”他说着,眼眶红了。
“我一直在想,”他接着说,“五月是不是觉得,它实在没有办法了?它是不是觉得,如果它不这样做,小凡就永远不会回来?要是我们没有吵架,要是我早一点儿和小凡和好,要是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倒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光。
“我们以后……不吵架了。”他说。
小凡在旁边拼命点头。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高人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抬眼看看五月的网球。
“你是写东西的,”他对我说,“你说现在,五月在想什么?”
我一愣。靠,好好地喝酒呢,能不说这么惊悚的事情吗?!
但我还是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说:“主人别担心,我活得可好了,还有点儿忙,过几天踏实了,我就变成厉鬼,去梦里找你……”
高人泼了我一身酒。
好吧换一个。
“主人别担心,不就是几十年的事儿嘛,”我又说,“很快我们就会重聚的,世事无常,没准儿明天你就死了呢……”
高人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火。
“等等!”我一伸手,掏出手机说,“这事儿太严肃了,我得写下来。”
赶在打火机熄灭之前,我迅速写了几句话,给高人看。
高人看了好一阵子,把手机还给我。
“挺好。”他说。
我默默收起手机,继续喝酒。
凌晨时候我晃回家,海带本来已经睡着了,听到开门声,睡眼惺忪地出来迎接我。我蹲在鞋柜旁边,揉揉它的脖子,忽然又想,要是有一天,它再也不会在我回家的时候等着我,我会不会很伤心?
想到这裏,我打开手机,翻出写给高人的那段话:
<small>其实你不是我的一辈子,我也不是你的一辈子。</small>
<small>但我希望你是。</small>
<small>本来想多陪你几年的,看来是不行了,对不起。</small>
<small>如果有下一次就好了。</small>
<small>下一次,我一定早一点来找你。</s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