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说,这样我就能收他传给我的照片了?”老人问。
我点头,一点点告诉他怎么收邮件,怎么下载附件,怎么在电脑上看照片。
老人笑得眼弯起来,认真记在一个小本本上。
弄完这些已经是中午,老人非要留我吃饭。正好我还带着菜,干脆在他家做了顿饭。
八哥在厨房看着我做饭,很开心地喊我“儿子”。
……你等着,回头我再跟你算账。
老人似乎兴致很高,吃完饭又留我喝茶,说是儿子从美国寄回来的。
“美国人还挺厉害,”他一边往外拿茶一边说,“喝茶就喝茶吧,还得磨碎了,包在小包里。你说这得多麻烦哪。”
我附和着点头,帮他在两个杯子里分别泡上茶。
老人喝口茶,喜滋滋地看卧室里的电脑。
“这样好,这样好。”他说,“之前儿子给我传照片,都是什么彩信啊,微信啊,我哪懂那个,电脑方便,方便。”
“他回来得多么?”我随口问。
“不多。”老人摇头,“回来干什么,他工作忙,我自己又不是过不了。”
“您之前说,阿姨走了……”我顺嘴跑出来这么一句话。
说完就后悔了,操,我怎么说了个这?
老人倒没有介意。“走啦,走啦。”他说,“本来到北京来,说是享福的,也没享两年。”
“您是这几年过来的?”我又问。
“对,对,这几年过来的。”老人说,“不想来,这不是孩子当初留在北京,工作稳定了,还买了房子,就是没结婚。我说我们俩来了,你拖家带口的,谁家姑娘看上你。他说这都是啥话,就把我和他妈接来了。”
老人又看看卧室,笑了笑。“挺好,挺好。”他说。
“结果呢,”他又说,“我们来倒是来了,住了一年多,他又拿到一个工作机会,说能去美国。”
我听着,没说话。
“我心说去就去吧!”老大爷说,“孩子出息了,我这当家长的,应该高兴是不是?”
“算算他这出去一趟,也快三年了……”老大爷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一年差不多回来一次,都赶在十二月底,说是圣诞节,那边放长假。这节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过?我也不懂,反正能每年回来一趟,就挺好。”
“挺好。”老人又重复一遍。
我还是没说话,低头喝茶。
“后来吧……他妈就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老年痴獃了。”老大爷继续说,“平时还行,就是有时候犯病,出去找不着路,我要是不在家,就把门锁起来,不让她出门。孩子听说了,也担心,就说要回来。我说你回来干什么?回来也得上班,一样帮不上忙,你老爷子身体好着,还看不住你妈?不用你回来,你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你说是不是?”老大爷问我。
我只能用力点头。
“结果今年年初,老太太就走了。”老人叹口气,说。
“……挺急的病。谁也没等,自己就走了。”老人苦笑着摇摇头,“孩子都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他回来办了葬礼,又说打算回来,我就急了。他那边工作好好的,回来就得从头开始,这些我能不明白?我都一个老头子了,吃得下,睡得香,能有什么事儿?自己一个人,也清净。”
“孩子又说,等他拿到什么,绿卡?接我过去。”老人又说,“你说我一辈子没出过国,在这北京有时候都迷路,美国人说英语,我也不会说,出去不还是添乱么……再说了,我也舍不得我这八哥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台上的八哥。八哥正在笼子里上蹿下跳。
“一来北京就养它了。”老人笑笑,说,“老太太好静,不让我养,我不管那些。在家那边我还能出去找人聊天,在这儿谁和我说话?天天和她说?我就得养个能学话的,我说,它也说。”
“走不了啊。”老人说,“为了这八哥,也走不了。反正再过几年,老头子也入土了,总不能葬在美国吧?”
“您别这么想……”我赶紧说。
老大爷摆摆手。“人啊,早晚都是那点儿事儿。我就想着,自己过两年,老伴儿是送走了,接下来就是送这小八哥。我倒不是不想出去看看,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给他使绊子。可我要出去了,这八哥谁给我养?怎么也得等它活完了,到时候想出,再出去吧……”
“真不用我儿子回来。”老人看着八哥,一脸平静,“老头子活得好。”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也看看阳台上的八哥。八哥玩儿够了,脸冲我们一转,又开始叫:“儿子!儿子!”
我呆呆地看着它。八哥自己叫了一通,突然话锋一转。
“你不用回来!不用回来!”它喊,“好着!好着呢!”
我忽然鼻子一酸。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两三口喝完了茶,说下午要出门,迅速和老人告别。
老人送我到门口。八哥衝着我们不停地叫。
“不用回来!好着!好着!”它喊。
门一关,眼泪差点冲出眼眶。
……真的好着么?我想问。
之后一段时间,我保持在家写稿、很少出门的日子。反正都穷成这样了,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有时候从菜市场回来,能碰见老大爷,也就是问一问八哥怎么样,老人说它活得很滋润。
又过快半年,有天忽然有人敲门。
老大爷站在门口,问我会不会收拾电脑,他的电脑最近老是自己关机。
“不想麻烦你。”老人局促地说,“就是实在搞不明白那东西……”
我急忙说没事儿,不麻烦。
到楼上老人家,看了下电脑是什么毛病,花了十来分钟,搞定。
我还要赶稿,没有久留。出门时候习惯性地看了厨房阳台一眼,一下站住,揉揉眼,又看一眼。
咦,笼子里的鸟好像小了一圈!
“大爷,您这鸟是不是缩水了?”我问。
老人笑起来。“没缩水!新养的。”
“……那以前那只?”我又问。
“死啦……”老人慢慢说,“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些小东西,比人还娇贵。早晨起来一看,已经不动了……”
“家里一下没了个说话的,不习惯。”老人又说,“想想说,还是再养一只吧。”
我没说话,走到阳台上,伸手逗了逗鸟笼的新主人。
这只小八哥胆子似乎小很多,一下跳开,站到高处的架子上。它抖抖羽毛,张口喊:“回来!回……回来!”
我手放在笼子上,一动不能动。
老人又笑笑。“养了才一个多月,这只笨,就学会了这俩字。”他说。
我站着,说不出话。忽然想到之前老人说,就算要出国,也得先送走那只八哥再说。
……现在估计又要等些年了吧?
三个月后,我找了份工作,搬出了这个家属院。
没办法,再不找点儿活儿干,估计就要饿死了。
搬家,收拾屋子,一个一个箱子打包好,一个一个送上搬家公司的车。
临走的时候和楼上的老人道别。老人没说什么,转身进屋,拿了一盒茶给我。
“美国茶我也喝不习惯,你拿走。”他说。
我收下茶,默默下楼。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老人的消息。也不知道那只小八哥,是不是一样活得滋润。
我同样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父母其实都会面临这样的选择。
又有多少父母,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都是第一只八哥学舌的那些话。
你不用回来,不用回来。
好着,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