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有些反胃了。”杜敏匆匆站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目送着杜敏走进衞生间,再望望她碗里一口未动的鸡蛋和五花肉,方大娘的脸色忽然就有些不好看了。只见她拿起筷子,沉着脸把五花肉夹回了自己碗里。等杜敏回来,方大娘已经把那几片肥肉吃完了,当下不动声色地问杜敏:“吐了?”
“没有,”杜敏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又吐不出来了,真难受。”边说边坐下,端起碗时愣了一下,“妈,您帮我把肥肉吃了啊?”
“你不是不吃吗?我这个老太婆不挑口,什么都能吃。”方大娘的眼睛淡淡地望着汤盆。
杜敏听得出婆婆话里有话,暗道糟糕,这老太太十有八九又多心了……当下赶紧解释:“其实,我也不挑口的。不过肥肉实在没办法,我从小到大都吃不习惯的。”
“我今天晓得你不吃肥肉了。”方大娘从汤盆上撤回目光,“妈从老家带来的东西都吃完了,从今天开始啊,所有的菜都要花钱去市场上买了。现在什么东西都贵,就说这五花肉,一斤也要十一二块,不便宜啊……也怪我,早上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先问一下你的意见。现在你跟妈说一下喜欢吃什么,妈明天就给你买去。”
见婆婆这么客气,又是自责又是询问自己的意见,杜敏反倒不好意思了:“嗯,听说坐月子要多吃土鸡蛋啊、鸡啊、鱼啊、瘦肉等富含高蛋白的东西……反正妈您最有经验了,您看着买吧。”
“行哩,”方大娘点头,“那我明天去买条鲫鱼熬汤给你喝。”
“好啊,鲫鱼汤可以。”杜敏心想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买十一块钱一斤的五花肉都嫌贵,也指望不上她买更好的东西了,那就保证一下基本的食物吧,“妈,那个……我还能再提两个小小的意见吗?”
“跟妈还用得着客气?你说吧。”
“嗯……青菜咱们能不能换着吃?”杜敏吞吞吐吐,“好像这一周都在吃生菜呢。老吃同一种青菜有些腻呢。”
“行,听你的。明天换大白菜。”
“嗯,大白菜不错,”见婆婆没有生气的意思,杜敏后面的话就说得利索多了,“还有妈,您今天买回来的鸡蛋个头那么大,蛋壳那么红,好像是饲料蛋哦,就是那种吃激素饲料的鸡生的……”
这次没等她把话说完,方大娘就急了。
“不会不会,这哪会是什么饲料蛋!”老太太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声音突然抬高了八度,“饲料蛋一斤才3块多,我买的这种一斤5块呢!卖鸡蛋的人也说了,这是在山上放养的草鸡下的蛋,用玉米喂养的,蛋黄又红又大,营养比土鸡蛋差不到哪儿去哩!”
“哦……是这样啊,那我懂了。”杜敏没料到婆婆的反应会这么激烈,顿时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妈,您别生气。可能……是我对选鸡蛋不内行吧。刚才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的,您千万不要往心裏去。”
“……妈像是度量那么小的人吗?”方大娘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见媳妇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也就慢慢缓和了语气,“你们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娃娃啊,就是不懂得买东西,老以为最贵的就是最好的。妈养了一辈子的鸡,鸡蛋是好是坏心裏还是有数的,哪能上菜贩子的当。”
“嗯,倒也是的。”杜敏心有余悸,心想毕竟不是亲娘,连说话都隔着层肚皮,看来自己以后要多注意了,不保险的话干脆不说。
接下来的日子,杜敏进一步领教了婆婆的“艰苦朴素”。
首先,是桌上的饭菜。青菜的确是换着吃了,一天生菜,一天大白菜,一周下来,就一直在这两种青菜之间轮换;鸡蛋呢,当然还是继续吃方大娘所说的“放养蛋”,煮白水蛋给杜敏当早餐的也是这种;汤呢,自从方大娘自带的母鸡吃完后,汤基本就在肉片汤和鲫鱼汤之间轮换,中间换了一回猪脚汤,七八天过去了,杜敏再没喝过一口鸡汤。这期间,方诚实又陪方小妹母子俩去逛了一次街,给方小妹换了一部新手机,给老娘买了一件外套,又帮小胖买了不少玩具,客厅里随处可见被拆得支离破碎的玩具机关枪、玩具机器人、仰面朝天的电动小汽车等;另外客厅的墙角、沙发,甚至吃饭的椅子上也会时不时地爬着小蛇、蜥蜴、蜘蛛等廉价的仿真动物玩具。
每天吃饭成了杜敏最痛苦的时候。方大娘普通话说不利索,所以和方诚实兄妹俩说上一两句普通话之后,就经常卡壳,表达不出来,最后三人就自然而然地改口说了家乡话。杜敏也纳闷,这母子三人特别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嘴裏含着饭菜唠嗑,每天都有唠不完的话题。从方诚实的七大姑八大姨唠起,再唠到方诚实小时候、方小妹小时候、小胖小时候……一顿饭下来,没有大半个钟头唠不完。刚开始方诚实顾忌身边有杜敏在,还会偶尔停下来,给她翻译上一两句,后来发现杜敏压根儿就没兴趣听,也就懒得继续给她当翻译了。
于是,饭桌上的闲人就剩下了杜敏和小胖。可能是小孩的逆反心理吧,杜敏越不爱答理小胖,小胖就越喜欢去招惹她。每到吃饭时间,就一骨碌爬到杜敏身边,非要跟杜敏坐一起吃饭。坐一起就坐一起吧,偏偏小胖是个每时每刻都要吸引大人注意力的孩子,每吃一口饭都要搞怪,扔筷子、吐口水,把咬了一口的菜再扔回菜盘里……什么能惹来大人的惊叫就做什么。而且,他还有个很霸道的习惯——凡是他喜欢的菜,别人一律不可以动筷,一定要让他先吃够了才可以。
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杜敏显然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么一个皮孩子,甚至因为小胖不讲衞生,她对他还有些嫌恶,这使得她吃饭的时间越缩越短,往往一上桌,匆匆扒两口米饭,喝几口汤就搁筷下桌。
没过几天,方大娘就对杜敏有意见了。
“你看你那媳妇,桌上有老人有小孩的,也不懂得多陪一会儿,说上几句话,真没个礼数……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呢。”望着杜敏消失在卧室的身影,方大娘不知不觉沉了脸。
“她还在坐月子嘛,”方诚实赶紧赔着小心解释,“身体还弱着呢,不能坐太久。您看她每顿吃饭,都像吃猫粮似的。”
“切,什么吃猫粮!”方小妹一直觉得自家的孩子应该是人见人爱的,怎么到了杜敏这裏就吃不开了呢?杜敏对小胖的不待见和嫌恶,她都看在眼里,她早就憋一肚子气了,此刻终于找到一吐怨气的机会,当下方小妹开始煽风点火:“依我看,她是挑嘴——嫌咱妈做的饭菜难吃吧?”
一听到这句话,方大娘的老脸挂不住,马上沉了下来。
“小妹,你可别乱讲话。你嫂子可从没说过妈煮的饭菜难吃。她还老跟我夸妈熬的鸡汤好喝呢!”方诚实警告地瞪了方小妹一眼,他知道老娘最忌惮别人说她厨艺不行,因为在农村,厨房就是女人的竞技场,厨艺水平是女人的另一张脸——村里每逢谁家有红白喜事,各家的婆娘就会自发集中到那家人的厨房帮忙。这时女人们的厨艺就可以通过分工一视端倪了:厨艺好的女人会被选为掌勺师傅,负责厨房总指挥;厨艺一般的女人们则必须接受她的调遣,叫干啥就干啥。老娘因为厨艺不佳,在这样的场合例来都属于“被领导”,十几年来如一日,眼见掌勺师傅换了一任又一任,越换越年轻,自己白发苍苍了却还只是个负责烧火刷盘子的使唤丫头,内心的失落感就别提有多严重了。
“这周没鸡汤喝了,闹情绪了吧?”方大娘忽然冷冷地接了一句。
方诚实没想到自己弄巧成拙:“妈,哪会呢!鸡汤喝了一周,也够了。杜敏没这意思,她也夸妈熬的鲫鱼汤好喝呢……”
“得了,哥你别老护着嫂子了,”方小妹插嘴,“待了这么多天,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家根本就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咱们这些乡下穷亲戚,不屑和咱们同桌吃饭、同桌说话吧?”
“方小妹,你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啊?”方诚实见老娘的脸色愈发难看,不禁急了,啪的一声搁下筷子,“不过就是一点小事情,何必上纲上线到这种程度呢?”
“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谁上纲上线了?”方小妹不甘示弱,也回敬地拍筷子示威——从小到大,她都是哥哥姐姐们最疼爱最迁就的妹妹,方诚实从小到大也都是让着她的,现在为了杜敏,他已经几度没来由地对她吹胡子瞪眼,她早就受够了。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小胖见妈妈受欺负,立马跳下椅子,气势汹汹地跑到方诚实身旁踢了他一脚:“舅舅坏!你敢再凶我妈,我打死你!”
“好了好了,亲兄妹俩,闹腾个什么劲,也不怕被人笑话!”方大娘眼见兄妹俩剑拔弩张,就要开始掐架,赶紧先用力拍了方小妹一下,没好气地训斥,“死丫头!在你男人面前得瑟也就算了,跟你哥也敢这么没大没小地叫板!”
“妈!您打我干吗呀?好疼!”方小妹揉了揉被老娘打得生疼的胳膊,委屈地嚷嚷,“您先别忙着做好人,我这可是为了您打抱不平啊!人家不爱答理我和小胖就罢了,可您是她的婆婆,是她的长辈呀!您来这裏都半个月了,每天起早摸黑,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屋子,什么家务都帮她弄得清清爽爽,连带着给人家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比保姆还谦卑,比保姆还周到!可是人家念叨您的好、感激过您的好了吗?人家整天板着个脸,每天吃完饭碗一推就走,换了衣服直接往洗衣机里一扔,对您喊过几声妈?陪您说过几次话?对您笑过几次?哼!俨然就把自己当成了少奶奶,似乎您对她的所有照顾都是理所当然的!妈!您心肠软,为人老实,有什么委屈都只会藏在心裏不说,今天我倒要替您问问三哥!三哥!说句良心话,做父母的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还培养他读了大学,是不是已经够可以的了?没听说还有义务替儿子照顾媳妇的吧?妈到这裏来照顾三嫂,是情分不是义务,三嫂她应该搞搞清楚!做人要知道感恩,就算内心没有这种想法,至少要在表面上装装样子,对老人给点好脸色,多说上几句好话,这样老人的心裏也会好受一些!”
俗话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方小妹的这一席话,果然正说中方大娘这些天郁结的心事,替她说出了她不方便说的话。当下方大娘红了眼眶,只管在那里沉默不语。
方诚实毕竟是男人,心思没有女人这么细腻,所以之前也就没有留意到杜敏和老娘之间的相处存在什么问题。现在听方小妹这么一说,再一看老娘这副涕然欲泣的模样,心裏可就不好受了:这可是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亲娘;从小到大,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让给儿女的亲娘;干活像男人一样拼命,用羸弱的身子和老爹共同支撑了整个家的亲娘;每次他生病时,寸步不离守在他床边,为他担惊受怕的亲娘;畏惧丈夫,但每次他挨老爹拳头时,都会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前的亲娘……在方诚实的心目中,方大娘是个不折不扣的慈母,他对她的尊敬和爱护甚至还要更胜老爹一筹。
“妈,”方诚实愧疚地拉过老娘的手,那双手粗糙皲裂,一如她脸上被岁月和生活的艰苦磨砺雕琢的皱纹,让他感到分外心疼和难受,“您心裏有委屈,怎么不说出来?杜敏……咳!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自我、任性、有时候不太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过妈,杜敏她其实挺善良的,没什么心机,也不会跟您耍什么心眼。这段日子她不爱答理人、不爱说笑,其实并不是有意要针对谁。主要……是因为失去孩子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她的整个状态还没调整过来。妈您不知道,这段日子,她还经常做噩梦,有好几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还发现她在捂着被角偷偷哭呢……”
“哥,我怎么听着,还是感觉你在一心一意向着老婆说话呀?”见方诚实主要目的还是想劝老娘多包容杜敏,方小妹不乐意了,当下气咻咻地说,“哦!孩子没了,就她一个人受了打击呀?你、爸妈,甚至我,不都一样在伤心难过吗?你就只看见了她半夜在偷偷哭,可不知道咱妈背地里流了多少回眼泪!咱爸伤心得咳嗽病都复发了!再说了,要不是她疏忽大意,非要去挤那辆超载的中巴车,咱家好好的男娃会死吗?真是的!要说她难过,她还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难过,可是她难受得过咱妈吗?都六十几岁的老人了,孙子没了,一边要掩饰内心的伤痛,一边还要每天起早摸黑,赔着个笑脸伺候媳妇!咱爸那边家务活儿忙不过来了,心情烦躁了,还要时不时来个电话吼她一下!咱妈的痛苦和委屈,又有谁来理解她体谅她呢?”
听到一半,方诚实本来想打断,抗议方小妹这样说杜敏不公平,但听到后面,他沉默了,无话可说,真的羞愧得无话可说——的确,谁来理解老娘体谅老娘呢?这样一个从豆蔻年华走到白发苍苍的62岁,曾经为人媳、为人|妻,然后又为人母、再做了外婆、奶奶,历经多种角色变迁,一生都在为公婆、丈夫、子女、孙辈们操劳,无怨无悔地照顾了别人一辈子,自己却还没有好好享受过一天的女人,谁理解她谁体谅她了?和老娘相比,杜敏那一点小小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自古以来,孝敬公婆是媳妇应尽的本分,老娘只是希望得到杜敏的尊重和亲近,要求实在不高……想到这裏,方诚实羞愧地叹了一口气,决定从现在开始多站在老娘的角度思考问题:“小妹,你说得真的没错,妈是挺不容易的。杜敏那边,我会好好说她。从明天开始,我让她自己收碗,自己洗衣服。还有对妈的态度,她也得改,必须得改!”
听到儿子的这番表态,方大娘稍感欣慰,当下轻轻叹了口气:“阿实,你能有这份心,妈也就很知足了。家务方面,还是不要勉强人家,小敏毕竟是独生女,终归是娇气一点,咱犯不着为了一点家务让她觉得受委屈,让亲家觉得我们没有好好照顾他的女儿。只是……希望她有空能多陪妈说说话,我们婆媳俩多亲近亲近,妈也就很高兴了。唉,要说,那孩子也怪可怜的,去年这时候没了亲妈,这会儿又没了孩子……”说到这裏,方大娘开始抹眼泪。
“妈,瞧您这话说的!”方小妹立马又發表不同意见,“这都过了半个月了,她早该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了!对媳妇不能太宠,太宠她就把自个儿当婆婆,爬到你头上耀武扬威,拿你当小媳妇使唤了!这个不是一点家务的问题,而是婆媳位置应该如何摆正的原则问题!再说了,咱们那个地方的女人,哪个不是坐一两周月子就下地干活儿的?多少人孩子自己带,衣服自己洗,还要给一大家子人做饭洗衣服呢!”
“这倒也是,”方大娘连连点头,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生完孩子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得下地给全家人洗衣做饭了,自己家的大儿媳、二儿媳也是在床上躺了不到10天就下地干活儿,“要说,咱们那地方的女人倒还真是贤惠能干。唉,阿实,当初叫你回家相亲,你怎么就不听劝呢?咱们乡里的姑娘多好:吃苦耐劳,孝顺公婆,身体结实,生出的娃子个个白白胖胖,又结实又好养。”
“妈,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提这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啊?”方小妹撇撇嘴,“当初您如果有这想法,就该早说早拦着三哥来着!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您还这么唠叨有意思吗?万一给三嫂听见了,还不定怎么想您呢!”
听话听音,方诚实知道老娘说到底还是对杜敏有些不满意的,这使得他心裏有些难过,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让杜敏好好表现表现,让老娘打心眼里认同这个媳妇,认同他的选择。想到这裏,他想事不宜迟,马上就去找杜敏谈。
卧室里,杜敏靠在床上,正捧着本书出神——自从出院以后,看书成了她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杜敏从小就喜欢看书,也喜欢买书,这些年来,书累积了好几大纸箱,虽然多次搬家,但一本都没舍得丢弃。在她心目中,陪伴她走过这么多年人生旅程的书,就像一群阅历丰富、颇有见识的老朋友。特别在她情绪低落的时候,捧一本好书,就如同在跟一个充满人生智慧的老朋友聊天,他听她诉说,她听他开导……
“老婆,跟你商量件事。”方诚实忽然推开门,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
“商量什么?”杜敏的目光依然飘散在书页之间。
“你能不能先把手里的书放下?”经过刚才和老娘小妹的那一番交谈,方诚实似乎又重新找回了方家大男人的气场,当下一边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一边老实不客气地从杜敏手里缴书。
“哎,你干吗?等一下。”杜敏慌不迭地拿了个书签放在自己打开的那个页面,这才让方诚实把书拿走,“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老婆,是这么回事,”方诚实轻咳了两声,“我老妈的两只手都有关节炎,到咱们这裏半个月,拖地板、洗衣、做饭,这大冬天的,一双手整天泡在冷水里,肿得都快成泡萝卜条了。”
“哦,是这件事啊,”杜敏沉吟,忽然有些惭愧——因为这么多天,她还真没有注意过婆婆的手,“那个……我有告诉妈干活的时候要戴橡胶手套的,客厅的储藏柜里放着好几副呢,大号中号的都有——她没戴吗?”
“可能是没戴吧,”方诚实顺口回答,“反正现在已经发炎了,指关节一干活儿就疼。”
“哦……妈怎么这么不注意呢,关节炎挺难受的,”杜敏想了想,“要不,明天你去给妈买点治关节炎的药吧。”
“嗯,”方诚实点头,“治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想咱们也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吧,稍微减轻一点咱妈的工作量。”
敢情方诚实绕了这么一大圈说他老娘的关节炎,最终目的倒是为了给她分配家务活儿?真是用心良苦啊!杜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行啊,要我做什么?”
“你嘛,”方诚实大方地摆摆手,“老婆你目前还属于重点保护对象,只要洗一下自己的内衣内裤,还有吃饭的时候收一下自己的碗筷就行了。”
“……行,没问题。”杜敏虽然有些不快,还是点了点头——之前的内衣内裤她本来是让方诚实洗的,但婆婆接受不了,说什么男人不能洗女人的内裤,洗了就会触霉运,非要抢过去自己洗,杜敏也就由了她。现在想起来,整天让一个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人洗自己的内衣内裤,也确实挺奇怪的,自己洗也好。至于收碗筷,收就收一下吧,举手之劳。
方诚实见杜敏这么好沟通,暗暗高兴,当下脱了衣裤就上床,紧挨着杜敏半躺着,然后把胳膊绕到杜敏脑后,搂了她的肩膀,往她脸上吧唧一口。
“还有什么阴谋?”杜敏警惕地看着他,顺便擦去脸上的口水。
“没有了,”方诚实装着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我果然娶了个知书达理的好老婆。咱妈刚才还在夸你呢,说你虽然在城市里长大,但是一点都不娇气,人也长得漂亮,特别是脸上的一对酒窝很可爱。老婆,你有空就多陪我老娘说说话,好不好?她很想跟你多亲近。还有,多对她笑笑,展示一下你脸上那对迷人的小酒窝。”
“她真这么夸我了吗?”杜敏似笑非笑。她已经不是一个轻易就能哄晕的小女生了,心想婆婆哪是夸她,说不定是在抱怨她这不好那不好呢,方诚实跟她耍心眼,把反话正说了也不一定。不过想想,就算真是这么回事,也不必拆穿眼前这个男人的谎言,毕竟他的出发点是善意的,是为了一个“孝”字。
“当然是真的啦。”方诚实还在那边保证。
“……行,我尽量。”杜敏迟疑片刻,再次点头。
第二天吃早饭,杜敏依然是第一个吃完,吃好后就自觉地收了自己的碗筷拿到厨房,戴上橡胶手套洗了。等冰冷的水流进手掌,她才发现橡胶手套不知哪里裂了一个不显眼的口子,当下草草洗了碗,赶紧找抹布擦干被弄湿的手。此时,一阵凉风从厨房半开的窗口吹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赶紧转身躲回客厅,一进屋差点撞到正匆匆往厨房走的方大娘。
“小敏,你怎么自个儿跑厨房洗碗来了?先放着先放着,等一会儿收齐了我一起洗。”方大娘一副无比慈爱的样子。
“妈,不用,我顺手洗了,一个碗,很快。”杜敏边说边特意看了一眼婆婆的手指:是很粗大,可是不像是风湿性关节炎的症状——因为杜姑的手就有风湿性关节炎,肿胀起来的样子她见过,“妈,您的手是不是有点关节炎啊?好像有点肿?”她试探。
“关节炎?没有啊?”方大娘疑惑地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可能是这几天天气比较冷,有点冻着了。唉,人老了,血液流动就是不通畅。”
“哦,那您平时忙完后,多用热水袋烘烘手。”杜敏的心落到了冰层:方诚实为了哄她自己洗碗,竟然可以编出老娘有关节炎的瞎话来骗她!至于吗?就为了让她这个还在坐月子的产妇洗一个碗!洗一个碗能有多大的工作量?想到这裏,杜敏的心情一下又变坏了。
方大娘哪里知道媳妇心裏的想法,一边跟着她回客厅,一边还笑眯眯地对还在吃饭的方诚实念叨:“看这孩子,手脚怎么这么勤快,叫她不要洗,还偏就自己洗了。”
“妈,让她洗吧!她休息了这么久,也该动一动了。”见媳妇这么听话,老娘这么欣慰,方诚实感觉分外有面子,当下大包大揽地替杜敏回答,“还有,杜敏的内衣裤您也放着别动,从今天起她要自己洗。对吧,老婆?”
“嗯,对。”杜敏面无表情,到客厅打开柜子,开始翻找备用的橡胶手套,偏偏翻来翻去就是没找着,当下就有些烦躁,“诚实,我原来放在这儿的几副橡胶手套呢?”
“你们女人家用的东西,我哪会知道?”方诚实吸溜一口粥,嘎吱一口脆萝卜,继续津津有味地享用他的早餐。
“妈,”杜敏只好问方大娘,“您看见我放在这裏的几副橡胶手套了吗?”
“噢,前些天还看见在那儿呢,”方大娘赶紧过来帮忙一块儿找,一边找一边唠叨,“这个手套啊,我也戴不习惯。本来试了一下你搁在厨房的那副,太小了,我连小指头都塞不进去,干脆算了,还是光着手干活儿利索一点。哦对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小妹拿去用了……小妹!小妹!”她开始衝着方小妹的卧室大声喊。
“干吗呀干吗呀?”隔了好一会儿,方小妹才揉着眼睛推开卧室门走出来,“困死了,还想多睡一会儿呢!人家昨晚看电视,看到凌晨两点才睡着的好不好?”
“懒丫头,你嫂子都起来了,你还好意思赖床?”方大娘没好气,“问你件事,你嫂子搁在柜橱里的那几副手套呢,你看见没?”
“没有!”方小妹没想到老娘大呼小叫地把她从床上喊起来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当下口气就有些冲了。
“喂!问我问我!我知道!”她的身后忽然探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是小胖。
“你这死孩子!又调皮了不是?”方小妹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脑门儿,“快说,你把舅妈的手套藏到哪里去了?”
“在这裏咯!”小胖做个鬼脸,猛地把藏在身后的两只手往上一举,只见两团乱糟糟的绒条在他手上挥舞,“嘻嘻,被我剪了。舅妈,给你看绒绒球……”
“你这死孩子,你怎么这么会糟蹋东西啊?”方小妹大惊失色,赶紧去缴儿子手上的绒条,小胖不肯给,死死抓住不放。
“给我!”方小妹发飙。
“不给!”小胖小嘴抿得紧紧的,面无惧色。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那儿僵持,毕竟方小妹力气大,很快就给她拽了过来。小胖眼见自己保护绒绒球无望,干脆顺势撒手,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蹬开脚丫子大哭。
方小妹这下也顾不上抢东西了,赶紧先蹲下身抱起小胖:“宝贝,摔疼哪儿了?噢噢,宝贝不哭不哭,妈妈刚才不是故意的……”
“坏妈妈!坏妈妈……”小胖只管号啕大哭,边哭边对方小妹乱踢乱踹。
“看孩子哭得!小妹你个死丫头,对这么小的孩子出手也没个轻重!”方大娘担心了,也焦急着上前。
方诚实也赶紧放下碗筷凑过去。
只有杜敏站在原地不动,冷眼旁观——对于小胖这种一做错事,就通过哭闹装可怜来获得大人的同情和谅解的伎俩,她早已见识过多次:小胖来厦门不过10来天,家里大大小小的物件已经给他毁了一大半,每次都是通过这种办法来逃避大人的责罚。杜敏嘴上不说,心裏其实恼火得紧,既心疼被小胖弄坏的那些东西,更对方家母女这种只会纵容孩子,却不懂得加以教育引导的家教方式抱有很大意见,只是因为婆媳小姑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难题,杜敏在这方面没有一点经验,所以倒也不敢逞一时口舌之快,招来婆婆小姑记恨。现在见小胖故技重施,她自然不肯过去凑热闹,助长这小家伙的嚣张气焰,当下直截了当地回了卧室,顺手关上房门——眼不见,心为净。
方小妹教训小胖的样子其实是专门做给杜敏看的,此刻见自己的小孩哭得小脸通红,老娘三哥都围在身边哄了,只有杜敏一句劝慰的话都没有,而是繃着个脸进了卧室,还一把关了房门——随着卧室门砰的一声合上,方小妹的脸似乎也被门板给狠夹了一下,血一下全涌到了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地难受。看看眼前还在哭闹个没完的小胖,她觉得既窝火又没趣,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当下用力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大巴掌,恨恨地骂道:“讨嫌鬼!哭哭哭!还有脸哭!叫你乱剪别人家的东西!自己讨人嫌不说,还连累你妈也招人厌!”
小胖突如其来地挨了这么一大巴掌,略有收敛的哭声一下又放大了起来。这次是真疼,所以哭得格外起劲——上气不接下气,连咳带喘,把方大娘吓坏了,当下一边心疼地把外孙往怀里搂,一边衝着方小妹厉声训斥:“你个死丫头!小胖才多大一点的孩子啊,他能懂什么事儿?几个手套剪了就剪了,你嫂子都没说什么,你那么来劲干什么?!”
“是啊,剪就剪了吧,”方诚实也赶紧接话,“回头我再去买几副就是了。”
“哼,怕就怕买了新手套人家心裏也未必乐意呢!”方小妹冷笑,“妈,反正再有几天就过年了,爸不是一直打电话催您早点回去吗?我看咱们这两天赶紧收拾一下走吧,别再赖在这裏招人嫌,看人脸色了。”
“方小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嫌弃你们了?”方诚实急了,刚才方小妹左一个讨人嫌右一个讨人嫌已经够让他听着刺耳的了,想不到她得寸进尺,又在老娘面前进了这么一个大谗言。
“三哥,我又不是说你!”方小妹澄清。
“那你想说谁?”方诚实依然沉着个脸瞪她,“说杜敏是不是?你今天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免得误伤了她和妈之间的感情!”
“说就说!你以为我不敢?!”方小妹梗起脖子,不甘示弱地回瞪方诚实,“她就是嫌弃我们了!她对妈的态度我昨天已经说过,我想妈自己心裏也有数!现在你再瞧瞧她对小胖的态度!我儿子这么小,不懂事,就算不小心剪了她几副手套,也用不着这么摆脸色、甩门给我看吧?!”
“杜敏她哪里有摆脸色、甩门了?”方诚实一头雾水,“我可没看见,也没听见。妈,您刚才有听见甩门的声音吗?”
“……我听力不好,没太注意。”方大娘犹豫了片刻,才不情愿地回答。虽然她默许方小妹在儿子面前数落儿媳的种种不是,但并不代表她要公开站到女儿这边,跟儿媳唱对台戏。
“你看妈也没听见,”方诚实松了口气,以为可以息事宁人了,“小妹,你就是太敏感了。你嫂子可能是有点累,进去躺一会儿,她这人好静,哪怕有一点轻微的声响都睡不着,所以关一下门也是正常的。”
“我敏感?才怪呢!”方小妹见老娘关键时刻掉链子,又气又恼,心想老娘怕得罪儿媳妇,自己可不怕!当下哼了一声,“三哥!她对小胖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多事我是忍着不说!就比如说吃饭的事!小胖坐她身边都那么多天了,一直被她当成空气一样!小胖的筷子掉了,她不会帮忙捡一下,小胖的碗里没菜了,她不会帮忙夹一下;小胖流口水了,她也不会递张纸帮忙擦一下!有她这么当舅妈的吗?一点爱心都没有!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坐她身边她怎么忍得住哇?”
“这个……”对于杜敏不喜欢小胖的事,方诚实心知肚明又无可奈何,当下沉默了片刻才解释,“可能是杜敏疏忽了。她毕竟还没带过孩子,有些事情可能就做不到像你这么细心。还有,她自从丢了孩子之后,就一直睡眠不好,注意力也不太集中……”
“三哥,你得了吧!别以为我只是因为她对小胖不好才在你面前挑拨是非!”方小妹见方诚实还在为杜敏开脱,终于不耐烦了,心想我要不揭揭你的伤疤,你还真一相情愿地护她护到底了,“其实我也是在为你鸣不平,你知道吗?你想想,妈、小胖、我,可都是你最亲近的家人,她对我们不待见不热情,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心裏根本不在乎你!因此才没把咱家的人当回事!否则,换成是我,如果我爱我的老公,如果我不嫌弃他,我对他的家人,不管喜不喜欢,都会本着爱屋及乌的心理去对待他们的!三哥,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小妹,够了!”方大娘本来乐得袖手旁观,由着女儿在那儿数落媳妇,但此刻见女儿忽然话锋一转,把矛头对准了儿子,暗道完了,这两人十有八九又得掐架,当下赶紧出声喝止。
“妈,让她说完!”方诚实一脸铁青,用力地一挥手,“方小妹,有种你就继续往下说!”
“说就说!”方小妹一脸豁出去的表情,“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今天我既然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怕把坏人做到底!三哥,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和妈在这裏这么多天了,看得清清楚楚,都觉得你爱嫂子远甚过她爱你!简单举个例子,就说你们俩之间的相互称呼!整天听你在那老婆老婆喊得一头热,她倒好,经常连名带姓地叫你,语气还那么冲……三哥,你知道吗,有时候听得我和妈都冒火了!咱们家的男人,可不能这么窝囊!是男人就得拿出个男人的样,要镇得住自己的老婆!”
她的话果然一针见血,只见方诚实被她的话激得额头青筋直跳,原来铁青的脸一下又憋得通红,却又偏偏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死丫头!闭嘴!”方大娘见儿子一副一触即发的状态,急得直跳脚,“你哥和你嫂的感情是他们自己的事,犯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谁说三道四了?”见老娘一味衝着她吼,方小妹也急了,“妈,您自己不也经常跟我唠叨,说三嫂对三哥这不好那不好吗?现在倒好,当着三哥的面,您倒又卖乖,当起好人来了!”
“死丫头!你……”方大娘想不到女儿连自己都出卖了,当下赶紧慌张地对儿子解释,“阿实,你听我说……”
“妈,您不用解释,我知道您是心疼我。”方诚实终于开口打断她的话,然后再转头冷冰冰地看着妹妹,厉声喝问,“方小妹,你说够了没有?!”
“干吗?没说够怎么样?说够了又怎么样?”方小妹有些被他的眼神吓住,但嘴上仍不示弱。
“说够了,就赶紧回房间收拾收拾!你不是想回家吗?那就早点走吧!”说完,方诚实不再看在场的三个人,大踏步走向卧室。
“回就回!你这破地方我还不乐意待了呢!”方小妹没想到方诚实竟然会对自己下逐客令,当下气急败坏地在方诚实背后跺脚,“三哥!你是个懦夫!你欺软怕硬!你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对老婆卑躬屈膝,就只敢凶自己的家人!”
此时方诚实刚好走到卧室门口,听到这句话,他的脚步滞了一滞,真想转回身去揪住这个还一再往他伤口上撒盐的死丫头狠狠揍上一顿,但终于还是忍住,把满腔的怒火全发泄在了无辜的房门上——哗啦一声推开门,再砰的一声狠劲带上。
卧室里,杜敏的脸色很难看,眼睛虽然还是盯在书页上,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方家兄妹的争吵,虽然她大部分都没有听见,但最后方小妹声嘶力竭喊的那几句,却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罪小姑子了?犯得着她这么大喊大叫地挑衅示威吗?正在她生闷气出神的工夫,方诚实突然推门进来,房门一开一甩,巨大的声响吓得她一哆嗦,差点掉了手上的书。她没好气地抬起头:“干吗?吃枪药了?”
方诚实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也不坐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杜大小姐,请教您一件事!”
“问什么?”见他面色不善,杜敏不知不觉警惕起来。
“您刚才一声不吭地走掉,还当着我妈和我妹的面关房门,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方诚实一字一顿。
果然是代表婆婆和小姑前来兴师问罪的!好懂得爱护自家人的男人啊!杜敏冷笑着反问:“那我能不能先问问您,刚才您跟房门那么较劲,又是在向谁示威?!”
“妈的!你先回答我!”刚刚受完一个女人的气,又遇到一个跟自己较劲的,方诚实窝囊得两只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当下双手握拳,捏得吱吱响。
杜敏从没见过方诚实这副可怕的样子,心裏不觉有些害怕,犹豫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能有什么意思?只不过累了,想安静地躺一会儿而已。”
“累?”方诚实咬牙切齿,“今天才让你洗一个碗就喊累了?杜敏,你可真够娇贵的啊!真把自己当少奶奶了?”
“我说我洗碗累了吗?!”杜敏本来还提醒自己要牢记老爸的话,不要跟气头上的方诚实硬碰硬,适当示点弱,现在一听到他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不由得就变了脸色,当下把书用力往身边一掼,仰起脸警告他,“方诚实,我今天心情也不好,你别没事找事!”
“谁没事找事了,是你吧?”方诚实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知难而退,而是一手叉腰,一手气势汹汹地指着她,“才洗一个碗,就唧唧歪歪地到处找橡胶手套!还给大家摆脸色!弄得一家人一早上鸡犬不宁!”
“姓方的,你讲不讲道理?”想起早上的事,杜敏还委屈得直想掉眼泪,“我找个手套你也有话说!我正在坐月子呢,碰不得冷水,洗东西难道不应该戴副手套保护一下吗?还有,是谁闹得大家鸡犬不宁?应该是你那宝贝妹妹和宝贝外甥吧?”
“不对!是您这个千金大小姐,是您这个大少奶奶!”方诚实铁青着脸,狠狠用手指指着她,“碰不得冷水,碰不得冷水!你月子都坐多久了,还在拿这个当借口?不想干活儿就直接点说!还有,我外甥怎么了?他才3岁,他能懂什么事?为了你的几副破手套,他被我妹打得嗓子都哭哑了!麻烦你这个比他大了足有二三十岁的女人心胸放宽点,不要整天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
“谁跟那个小P孩计较了?!”见方诚实张口就往她头上扣屎盆子,杜敏连声音都变了,当下哗啦一下坐直身子,一把打开方诚实还在对她指指戳戳的手,“方诚实,我已经够包容那个小P孩的了!你看看,他来这裏还不到半个月,毁了多少东西?陶燕给我买的玉佩、咱家的沙发、窗帘、电脑键盘……甚至连洗衣机,他都敢往裏面扔螺丝!烧坏了电机,花了我们好几百修理费!方诚实,我见过顽皮的小孩,可没见过像你们家小胖这么顽皮的!我见过纵容孩子的父母,可没见过像你妹这么会纵容的!俗话说得好,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胖已经3岁了,还这么自私霸道,你妹再不抓紧时间好好教育他,以后性格可就定型了。这种性格到了社会上铁定吃不开,到时候他撞得头破血流,你们哭都来不及……”
“你闭嘴!我妹的孩子,她自己心裏有数,犯不着你来说三道四!”方诚实再次把手臂移回去指着杜敏,“姓杜的,我今天正式告诉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已经嫁了我,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把我的家人当家人,把我的朋友当朋友!对他们都客气点!还有,少拿他们说三道四!否则,老子跟你没完!”
“你这算是在威胁我吗?”杜敏怒极反笑,“姓方的,我对你的家人朋友已经够客气够尊敬的了!你到底还想要怎样?!”
“不想怎样,就是请你再尊敬再客气点!”方诚实突然爆发性地大吼了一声,颤抖的手指一直戳到了杜敏的眉心。
杜敏吓着了,她真的从未见过方诚实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她不敢置信地拨开他的手,对方留着指甲的手指已经在她的眉心戳出了一个红印:“凭什么?!如果我不呢,你想怎样?有种你现在就打死我好了!”她两眼发直地瞪着方诚实。
方诚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呼哧呼哧在那儿喘气。杜敏也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昂着脖子,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
两人僵持了片刻,方诚实首先崩溃了。
“杜敏,”他双手抱着头在床前蹲了下来,“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给我点面子,对我的家人再好一点!”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杜敏的眼圈也红了,疲惫地叹了口气,“方诚实,同样都是家人,为什么我爸来的时候,咱们家里和和美美的呢?为什么你妈你妹你外甥一来,咱们家就非得弄出这么多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方诚实又哗的一声站了起来,愤愤地说道,“原因很简单!我,懂得礼让老人,和你爸和平共处;而你,小心眼,没有容人之量,自以为高人一等,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更不懂和我的家人和睦相处!”
“哈!”杜敏真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的意思还是我的原因?”
“对!主要就是你的原因!”方诚实想都不想,很肯定地点头。
“行!这事我不想再和你争辩了。”杜敏悲哀地摇摇头,拿手指着门口,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你!赶紧给我出去!”
“杜敏!你最好别用这种颐指气使的口气跟我说话!”方诚实也火了,低吼,“老子是个有自尊心的男人!请你记住这一点!”
“你是个有自尊心的男人又怎样?难道我就是个没有自尊心的女人了吗?”杜敏冷笑,忽然掀开被子,光着脚丫就跳到了地板上,然后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拽开房门,歇斯底里地大喊,“出去!马上给我出去!滚滚滚!”
“好!我走!”方诚实眼神阴森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从嘴裏低低蹦出一句话,“杜敏,你别做得太过分了!你再这么对老子……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少威胁我!赶紧滚!”杜敏气呼呼地推了他一把。
杜敏拉开房门请方诚实自便的时候,方大娘正在客厅里。看到儿子在媳妇的“淫|威”下灰溜溜地走出来,方大娘脸色一白,立即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方小妹正在抹着眼泪收拾行李。方大娘静静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才说:“小妹,明天再一起收拾吧。后天早上咱们娘仨一块儿回去!”
“妈,您也要走啊?”方小妹惊讶地抬起头。
“是啊,我这老太婆又不认识路,你要走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回去?”
“哦,那倒也是。这事您跟三哥说了吗?”
“待会儿再跟他说,”方大娘的眼圈红红的,“儿大不由娘,他这媳妇……厉害着哩!阿实以后的生活怎样,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不管了,反正我也管不了。”说完她开始抚胸口,一边抚一边叹气。
“妈,咱们不操这个心了,”见老娘一副无比伤心难过的样子,方小妹赶紧走过去挽她的胳膊,劝慰,“三哥他自己娶怎样的媳妇,就该过怎样的生活,怨不得别人。”
“嗯……”方大娘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你把东西放一放,先帮我准备午饭吧。下午咱们娘仨一块儿出去逛逛,买点厦门的土特产给你婶婶老舅他们带回去。来了厦门,还两手空空地回去,会被人笑话。”
“好嘞!”
吃过午饭,方大娘和方诚实提了后天回去的事,话说得滴水不漏——年关将近,家里有很多事要准备哩,你爸一个人忙不过来。阿实你就在这踏踏实实地照顾小敏吧,家里的事不用挂念。等小敏坐完月子,你们找个时间回家,过年的食物,妈都会帮你们留着哩。
因为再有一个多星期就过年了,老娘要回去原也在意料之中,但问题在于她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提,就由不得方诚实有些多想。多想了之后,他就分外内疚,感觉是自己间接地把老娘撵走的。怀着这种内疚的心理,方诚实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娘仨外加小胖一起去鼓浪屿和中山路逛了一天,给家里的老老少少、左邻右舍都买了不少东西,钱包里的几千块现金掏得干干净净。想到过年给家里老人小孩的红包还没准备,他又赶着去银行提前支取了一笔定期存款,取了一万块现金交给老娘。一切都办妥后,方诚实内心的愧疚感才减轻了一些。
对于儿子的表现,方大娘自然是极为感动的,所以临走前,在候车室里拉着儿子的手又泪汪汪地说了一番话:“阿实啊,今天趁着你媳妇不在场,咱娘俩再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妈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过一句话叫做当直者迷,旁广者清……”
“妈,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旁的小妹插嘴。一路上方诚实都不太愿意跟她说话,她早憋坏了。
“臭丫头,就你懂得多!”方大娘宠爱地望了女儿一眼,转过头继续跟儿子说话,“你妹啊,还像个小孩子……前天她说话是偏激了点,不过也只有自家的兄妹,说话才愿意这样掏心掏肺,对不对?阿实,兄妹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当哥哥的可要有这个度量啊。”
“妈,我并没有怪小妹。”方诚实瞟了方小妹一眼,淡淡说道,“不过她这张嘴实在太厉害了,最好收敛一些。不然迟早有一天要跟左邻右舍闹成冤家。”
“喂!你说什么?”方小妹大怒,“方诚实,你咒我呀?!”
“好了好了,你哥也就是这么一说。”方大娘安抚方小妹,“臭丫头,我跟你哥说话,你就别再插嘴了。”
“哼!”方小妹气呼呼地扭过头,见小胖正幸灾乐祸地望着她,忍不住狠狠地往他脑门戳了一指头,“臭儿子,看什么看?”
方大娘再度语重心长地面对儿子说:“阿实,你媳妇对我们是好是坏,其实都不打紧,我们是客人,又不需要长期跟她住一起。可你是要一辈子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哩,所以该讲的原则还是要讲,该让她改的地方还是得让她改。这好媳妇啊,是调|教出来的,不是宠出来的。妈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担心我回去后你媳妇还是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德行,那你可怎么办哪?你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她,妈就担心你扛不住哇!”说到这裏,她眼眶一红,伸出手去抚摩儿子的脸,“这些天,我儿可受累了不少,你看你,脸都瘦成这样了,妈是看在眼里,疼在心裏……唉,原本指望你娶个媳妇照顾你的,没想到反倒是你在照顾她……”
摸着老娘粗糙的手,方诚实的鼻子也酸酸的:“妈,您放心吧。杜敏其实也不是那么懒惰的人,家务分工我会安排好的。”
母子俩执手相望,又亲热地唠叨了好一会儿,方诚实这才把祖孙三人依依不舍地送上了汽车。
当天傍晚,方诚实估摸着老娘已经到家了,就打了个电话前去问候。娘俩才聊了几句,方大娘说了句“你爹找你”,就把话筒递给了在旁边闷头抽烟的方老爹。
方诚实本能地意识到又得有一番训了,果不其然,方老爹接过电话,清了清喉咙就训开了。
什么你小子现在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自家的亲妹都敢往外撵?
什么做男人要有个男人样,做女人要有个女人样,自古以来都是女人伺候男人,哪有男人给女人洗内裤的道理?你这个兔崽子,真是丢尽了我们老方家的脸!
什么对女人不能太宠,太宠了她就爬你头上拉屎了,你这辈子还会有出头之日?
所要表达的意思其实跟方大娘的大同小异,所不同的就是方大娘走阴柔路线,方老爹走阳刚路线。方诚实打小都是在老爹的拳头加棍棒下长大的,虽说长大后老爹不会再揍他了,但内心裏对老爹的那份敬畏感还在,所以老老实实地听训,愣是没敢打断他半个字。训话进行了将近10分钟后,方老爷子的威风耍得差不多了,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来,当下咳嗽一声,换了一副温和些的口吻:“听你妈说,你媳妇要一年以后才能再次怀孕?”
“是的,爸。”其实杜敏出院时医生的原话是:建议两年后再要孩子,如果想提早要,最好预先到医院做个四维彩超,看看子宫的恢复情况如何,是否具备再次受孕的条件。方诚实之所以跟方大娘说一年,就是知道自己的父母一听说要两年肯定会发飙。按方大娘的性格,当时在厦门就会唠叨杜敏,怪她一不小心就把方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耽误了,温纳图万敏也不是好惹的,再加上心情不好,惹毛了还不得跟老娘吵起来?
“我听你大姨说,女人到了你媳妇这个岁数才怀孕,又发生什么胎盘剥离的,有些以后就会变成不孕不育?”方老爹吞吞吐吐。方诚实的大姨在乡衞生院工作,下午过来看望从厦门回来的老姐,也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一时失言就说出了有这种可能,顿时就把方老爹给吓出了一身冷汗。所以,教训方诚实还在其次,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跟儿子核实杜敏健康怀第二胎的能力。
不会吧?方诚实愣住。这些天他忙里忙外,忙得头昏脑涨,还没顾得上认真考虑杜敏下一次怀孕的事。
“阿实?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见儿子一声不吭,方老爹火了。
“哦、哦,在听,”方诚实忽然觉得有些胸闷气短,“应该……不会的,爸。如果……杜敏会发生这种可能,出院的时候医生应该就会告诉我们了。”
“不会最好!”方老爹悻悻地说,“反正丑话我先给你撂在这裏:一个女人生不出娃,就如同母鸡下不了蛋,还有什么资格做别人的媳妇?阿实你听好,咱们家的几个娃里,最会读书、最争气、留在大城市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可是咱们家唯一的希望,全家就指望你这一脉来光宗耀祖哩!”
“知道了爸,我会努力的。”方诚实心不在焉地陪老爹又闲聊了几句,匆匆忙忙挂了电话。挂完电话,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望着窗外发起愣来:老爸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毕竟,杜敏的年纪摆在那里,子宫动过刀的事实也摆在那里。万一,两年后杜敏真的因为这次意外事故造成的身体损伤怀不上孩子,他该怎么办?一个没有孩子的家庭,那还能叫做家吗?一个当不了父亲的男人,那还能在别人面前挺直脊梁骨吗?可是,他也不能仅仅因为有这种可能就休掉杜敏吧?况且,万一两年后杜敏真的不孕,那时她都已经32岁了。一个32岁、不能生育的女人如果再“被离婚”,那还让她怎么去面对以后的人生?
想到这裏,方诚实烦躁地叹了口气:算了,两年之后的事,还是先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