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上市计划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问题。巨野的董事长因经济问题接受调查,更要命的是,调查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巨野的管理层和有关部门负责人,他们接受调查的原因之一就是内幕交易。你父亲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很可能已经导致你们的借壳计划流产了?”
司凌云也不过在上午才刚刚知道针对刘邦林的调查已经扩展到了巨野的其他高管头上,但是她明白傅轶则做风险投资这一行,自有消息来源,再对他否认也没有意义了,“我们还在等进一步的消息,借壳计划毕竟是股东大会通过的,不是某个人单独的决定。”
傅轶则不理会她的这个辩解,“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你有没有在内心犹豫挣扎过哪怕片刻:要不要向我通报这些事情?”
她苦笑,“非要我内心交战,你才开心吗?对不起,轶则,站在我的立场,我不会对你说这些事,而且我认为大嫂更不应该讲。”
“所谓你的立场,指的是你身为司霄汉的女儿、司建宇的妹妹、顶峰的投资部总经理吧。可是你偏偏漏掉了你的另一个身份,”他的声音保持着不疾不徐,可是一句紧逼一句而来,“你还是我的未婚妻。而我也必须对公司股东和投资项目负责。”
“我已经让顶峰地产出具报告,详细汇报同仁里项目的工程进度,送到你的公司供你审阅。”
傅轶则哈哈大笑,“你忽视我也就算了,弄这份报告来打算愚弄我就过分了。”他低头逼近她,带了点戏谑的表情,“我有点好奇,凌云。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既然对你有兴趣就可以尽情利用的男人吗?别恭维我说你不敢动利用我的念头,因为你确实从一开始就这么做了。”
两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交缠着,这种无限接近下的针锋相对让她怅然。她无可奈何地说:“谢谢你的恭维,不过一份条件苛刻的合作协议也能算我尽情利用了男人才达到的目的,那我只能说,我实在太失败了。”
“说到合作协议条件苛刻,我倒是记得,裏面确实对于项目资金使用有明确约定。保证一个最低水平的不停工来敷衍我,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不用我来提醒你吧。”
“顶峰不可能在冲刺上市的阶段曝出项目停工的新闻。我们目前需要的,只是时间上的一个宽容。”
“现在你还敢说在上市这件事上你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她顿时哑然。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停了好一会儿,轻声说:“这就是你要的全部吗,凌云?安抚住我,帮助你大哥保住项目,让他的事业、心理和身体都不至于崩溃;同时帮助你父亲不计手段与成本地完成上市计划——别的一切都可以放到一边,或者说,别的一切,从来就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以内。”
她怔怔看着傅轶则,没有说话。
“你父亲在豪赌,也许最终他能够做到赢家通吃。我就算对他的计划持疑议,但也能理解。可是你,”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声音放得更加低沉,“司凌云,你也陪着押上一切,甚至包括我对你的感情。最后一个问题,你最终想得到的是什么?”
司凌云来不及作答,傅轶则已经吻住她的唇……他爆发的如此突兀诡谲,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如她当年一样,被伤害了感情——而心底另一个声音则以不合乎情境的超然来提醒她,也许称之为自尊更恰当。不管怎么说,他积攒了不肯言说的愤怒,正用惩罚性的、略显粗暴的动作传达出来。
她合上眼睛,再没有抗拒的念头了。可是她的消极落在他眼内,是另一种挑衅。他的动作变得轻柔,似乎一心激起她跟平常一样的反应来羞辱她。
她清楚他的用意,并不打算配合他,然而,身体却听从心灵驱使的同时,又会做出微妙的背叛。在他刻意的挑逗下,她的身体不再僵直木然。
快乐也许能够伴随羞耻、抗拒一同增长,愤怒和愉悦却不能相互替代。太多的情绪交织蔓延,如杂草般纠结,两个人都做不到跟过去一样,只是纯粹的享受,只是到了最后,他们的感官似乎已经到了近乎麻木的状态。
浴室恢复宁静,司凌云依旧一动也不动,任由身体在温暖的水中重新变得轻盈漂浮,耳边只有水泡鼓动与调得若有若无的音乐声音。傅轶则先起身跨出浴缸,他身体上的水散落到她脸上,她睁开眼睛,看到他正低头看着她,两人视线接触到一起,他伸手将她抱出浴缸,取过浴袍给她披上。她抹抹脸,甩一下濡湿滴水的头发,扯着肿账的唇微微一笑,“满意了吧。”
他下意识将她扣紧,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不能抗拒,就不如享受,你现在这么善于支配自己的情绪,我简直怀疑,我六年前认识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已经不见了。”
她再度看向玻璃长窗,上面印着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而外面夜色笼罩下,纵横交错的道路、逶迤不尽的灯光、川流不息的车辆尽在眼底。也许只是过了一个风云变幻的瞬间,也许过了很长时间,她收回了视线。
“没错,那个女孩子确实早就不见了。”
她声音平平地说,挣开他的手,系上浴袍带子,走了出去。
秘书小刘敲开司凌云办公室的门,送进来一大束用浅粉色棉纸包着的玫瑰,“司小姐,傅先生让花店送来的花。”
她忽略这年轻女孩子满含艳羡的语气,“放下吧,叫小伍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小刘只得怏怏出去。小伍很快被叫了进来,目光也是一下落在玫瑰上面,不过他知道她叫他过来的目的,马上汇报,“我准备今天再去找李元中谈谈,看他有什么要求。”
司凌云点点头,“辛苦了,我们必须找到他,谈一个和解方案免除后患。白律师那边的上诉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伍将上诉材料给她过目,她看过之后,承认白婷婷做事还是非常严密,至少这件事可以不必让她操太多心。两人正在商量另一起官司,闻洁没推门便闯了进来,神态慌张得失去了常态,“司小姐,董事长被带走接受调查了。”
她一下站起身,“怎么回事?”
闻洁定定神,带着喘息说:“刚才来了几个纪委和检察院的人,说是请董事长过去配合调查巨野集团的问题,话说得很客气,可是根本不容拒绝,已经把他带走了。”
司凌云的脑袋“嗡”地一响,顿时也方寸大乱,几乎本能地问:“张总知道这件事吗?”
“张总也在场,可是,”闻洁一脸的迷惑,“她跟我一起送董事长下楼,什么也没说,马上就上她自己的车开走了,我再打她手机,已经关了机,怎么也联系不上。”
她努力想定住神,但一时之间心底近乎一片空白。她也不知道自己茫然了多久,只到看见闻洁与小伍正眼巴巴看着她,两张面孔上神情同样仓皇失措,她才猛地意识到,司霄汉被带走,张黎黎突然消失,司建宇仍在休病假没到公司上班,她已经是公司里唯一可以拿主意的人了,而别人也正等待着她拿出主意。
“小伍,给侯主任打电话,请他马上到公司来。”
她一旦发话,他们便明显松弛了一些,小伍出去打电话,闻洁也镇定了下来,“怪我太慌张了,其实董事长以前也接受过调查。”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一个经济案件牵涉了本地商界很多人,董事长也被叫去做过笔录,过了好几天才回来,那段时间全靠张总和司总主持局面……”
闻洁顿住,苦笑一下。司凌云清楚知道此时司霄汉被从公司带走,张黎黎明明有应对经验,竟然马上消失,情况也许远远严重过当年,闻洁只是强打精神试着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她点点头,“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扩散消患引起无谓猜测。闻姐,公司除你和小伍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张总情绪有些激动,不过董事长很镇定,说他会配合调查,叫她不要惊动其他人。除了我以外,还有张总的秘书在场,这姑娘已经给吓傻了,我现在上去再嘱咐她一下,不要乱讲话。”
闻洁离开办公室后,司凌云花了几分钟考虑要不要给司建宇打电话。她不放心他的身体状况,可是也不能向他隐瞒如此重大的消息。权衡之下,她还是拨了他的手机。
“大哥,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
“能不能到公司来一趟?”
“不行,”司建宇回绝得很干脆,“我等会儿要去幼儿园接冬冬。”
“让大嫂去接吧。大哥,公司有急事。”
他倦怠地说:“房地产公司在售项目销售放慢,在建项目接近停工,没有资金启动新项目,上市的事跟我无关。还有什么急事需要我?”
司凌云竭力用平稳的声音将刚发生的事讲给他听,电话中猛然传来一个茶杯落地打碎的声音,她吓得叫他,“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司建宇的声音却完全恢复了正常,“我马上过来。”
司凌云放下电话,这才发现因为高度紧张,她的身体已经绷得有些僵硬了。
她坐回办公桌前,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一束盛开的玫瑰上面。舒展的深红色花瓣有着细腻如丝绒般的质地,喷洒上去的小小晶莹水珠反射灯光,如同一粒粒珍珠。然而,落在视网膜上的这个美丽影像并没有反射入她的大脑,现在她只努力想从这种茫然的状态里挣扎出来:侯主任在司法界人脉颇广,应该可以帮忙打探一下消息;司建宇毕竟曾经历过司霄汉接受调查的日子,应该知道怎么应对,方能在这段时间让公司运营保持平稳;也许她应该让人去找王军,弄清楚张黎黎的消失是暂时逃避,还是另有隐情;她还应该尽快与巨野方面取得联系,必要的话飞过去一趟,了解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需要应对的不测太多,需要做的决定也太多了。千头万绪纠结之下,司凌云已经完全无暇再理会这束玫瑰是傅轶则对昨晚的一个和解的歉意姿态,还是想挽回他们之间岌岌可危关系的讯号。
司霄汉被带走接受调查、张黎黎突然消失已经近一周时间。其间老侯通知司建宇、司凌云,随他一起送去一些衣物,与司霄汉匆匆见了一面,他看上去情况还好,让他们略微放心了一点,不过在调查人员面前,当然没法交换任何情况。就算在本地司法界已经混成老油条的老侯出面通过各种途径打听,都只有一些语焉不详的消息,不外乎是巨野董事长刘邦林的问题很严重,受波及的远远不止顶峰。而张黎黎则人间蒸发,没人知道她的去向。司凌云让闻洁去王军家打探消息,闻洁回来告诉她,王军也失踪了。
“幸好去得及时,”闻洁心有余悸地说,“王太太正准备出门到顶峰来闹。我好歹拦住了她,告诉她到这裏也找不着王军,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跟她通气。她咬牙切齿地声称,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原谅他了。我觉得她真的不知道王军的下落,不像是在耍花枪装无辜。另外,上次他们夫妻吵架之后,王太太留了个心眼,把王军的护照、港澳通行证统统都收了起来,想必他不可能出境。”
司凌云完全没心情理会那对夫妻之间的恩怨。她与司建宇商量之后,决定严格保密,对内只宣布董事长夫妇去美国探望幼子,交代他们全权处理集团事务。他们本来便分别执掌着两个重要部门,加上有闻洁与张黎黎的秘书协助,公司员工并未察觉出任何异状,但还是有人不可避免地起了疑心。
头一个发出疑问的是顶峰的办公室主任、张黎黎的表妹金亚兰,张黎黎也没有交代动向,她把张黎黎的秘书盘问得眼泪汪汪也没能问出什么,被闻洁打发走后,尽管满心猜疑,到底还是不敢去找司凌云,却马上去找了张黎黎的弟弟张毅;张毅同样联系不上张黎黎,他闯入了司建宇的办公室拍桌大闹,坚称他姐姐不会不跟他打招呼便去美国,更不会手机一直关机。司凌云正好过来跟司建宇商量事情,推门而入时,张毅已经揪住司建宇的衣领准备动粗,要求他如实交代张黎黎的行踪。
“住手。”司凌云叫道,“你是想让我叫保安把你扔出去,还是直接报警?”
张毅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不屑地说:“想拿这个来吓唬我吗?去呀,去叫保安叫警察随你的便,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
司凌云倒拿这个犯起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没办法,司建宇突然冷冷地说:“你真的想警察来吗?你姐姐现在确实不在美国,因为她正在躲警察。”
张毅大吃一惊,怔怔看着司建宇,“你胡说,她为什么要躲?董事长跟她在一起吗?她怎么什么也没跟我说?”
司建宇神态镇定,嘴角甚至带了一点冷笑,“现在可以把手松开了吧。”
他这个态度竟然震慑住了一向暴躁的张毅。张毅面现惊慌之色,松了手继续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建宇整理着衬衫,一副根本懒得解释的表情,司凌云不得不开口了,“巨野的董事长刘邦林出了问题,董事长只是被叫去协助调查,你姐姐大概想避一下风头,我们也联络不到她。”
张毅怒气冲冲地说:“你们隐瞒这个消息,安安稳稳地坐在这裏,大概早就等着这个机会接管顶峰吧。”
司凌云怒极,“依你说该怎么办?”
“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张毅脖子一梗,“取现金,我马上出去找门道捞董事长出来,他没事了,我姐自然会回来。”
“你以为他们犯的是你那种可以赔钱消灾的事吗?纪检部门把董事长找去,是要查清巨野的问题,他只是配合调查。至于你姐,既然连你也不联络,你最好老实待着不去生事,就算帮了她了。”
“这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完全可以马上去找人解决。”
“动动脑子想想,你的那些酒肉朋友真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能够打通证监会?你姐姐也见识过大场面,如果只是小事,她用得着在先生接受调查的时候玩失踪吗?”司建宇总算又开了口。
张毅一下被问住了。
司建宇并不看他,语气冷漠而不屑,“我不妨告诉你,董事长配合调查,除了刘邦林的问题以外,另一顶指控就是内幕交易。你跟我一样清楚,真正在借壳过程中玩内幕交易不是董事长,而是你姐姐。你姐姐选择躲起来,就算有关部门不找她,我们也会找她。”
这时司凌云也惊呆了,张毅的目光轮流在她和司建宇两人之间转来转去,仿佛在估量司建宇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停了一下,他拔腿向外走,司凌云提高声音叫:“你找你姐姐不要紧,但这件事不能传扬出去,这点分寸你应该有吧。”
“那个蠢人要是能懂分寸就怪了。”
司凌云被司建宇嘲讽的口气惹火了,“你既然知道他蠢,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他?”
“不然我能怎么样?等着他掐死我吗?”不待司凌云反驳,司建宇举了一下手,换了安抚的口气,“好了好了,他早晚会知道的。我们越瞒着他,他越是以为我们在搞鬼。我警告了他,他多少要收敛一下。”
司凌云也知道他说的事实,“爸爸真的在接受内幕交易的调查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也是刚刚才打听到的。”
司凌云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但也没法细究,“我们确实应该赶快找到张总。”
“怎么找?她存心消失,连她弟弟都不联络,找到她的可能性不大。我们只能继续等明确的消息出来。”
“如果她不露面,内幕交易的罪名岂不是得爸爸去背?”
“爸爸知道该怎么应对的。”
她一怔,转身要走,他叫住她,“等一下,凌云。我还有事情要跟你商量。”
她烦躁地说:“你看着办吧,我去找侯律师。”
“现在只是调查阶段,没有进入法律程序,找他有什么用?谁也说不好调查要持续多久,公司正常运营经不起耽搁。”
他这个淡漠的态度让她诧异她回头盯着他,他却只摊一下手,“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是事实,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昨天轶则约我见面,明确提出对同仁里项目的进度不满意,要求我们要么公开审计资金流向,要么接受丰华集团作为项目的第三方合作伙伴。”
她当然没指望出一份工程进度报告就能把傅轶则搪塞过去,“你不是也曾经提过要引进丰华合作开发吗?现在资金成问题,账上现金流告急,甚至要你拿出个人积蓄给员工发本月工资,也许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解决问题。”
“我正在找解决资金问题的最佳方案,轶则正式把丰华推到台前,我缺乏讨价还价的余地。现在我需要你去……”
司凌云定定看他一会儿,仰头哈哈大笑了,“大哥,你总算交了点底给我。当时你提出跟丰华合作,大概只是通过我传话,将爸爸一军,让他明白你对同仁里项目的开发势在必行。他权衡之下,只好同意你去跟轶则合作。对不对?”
司建宇勉强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么想无所谓啊,反正现在爸爸不在公司,随便你要怎么做,没人能阻绕你,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她这个明确带着嘲讽的语气让司建宇沉默了一下,“凌云,你不要误会我。”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司凌云看着他,只见他的眼睛裏布着血丝,嘴唇干燥脱皮,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憔悴。她清楚知道,经过这些天的辛劳,她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云。她的怒气稍微退去,轻声说:“大哥,我并不想误会你,我也不计较替你做的那些事。但是张毅指责我们巴不得借机接管公司,我必须问你一个比较天真的问题:你不会证实他这句话没说错吧。”
“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凌云。不管爸爸之前怎么对待我,我也不希望他出这种事。现在的形势到了这一步,你不妨冷静下来想想,怎么做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对不起,我做不到你这么理智。如果你想要我跟你合作,就必须先如实告诉我你手头掌握哪些情况。”
兄妹两人对峙着,看司凌云毫无退让之意,司建宇只得叹了一口气,“刘邦林的经济问题比我们预想的严重得多,当地经检部门在调查他。另外,我通过证券业的一个朋友打听到,巨野股份在停牌之前不合情理的飙升,引起了证监会的注意,已经展开了内幕交易调查,这也是巨野的高层和主管部门官员不断传出接受调查消息的原因之一。”
“爸爸志在上市,不可能去做内幕交易。张总在这个时候消失,就是不打自招,她跟王军的嫌疑最大,我们更应该赶快找到她。”
“这一点是合理推论,可不能当证据用。爸爸毕竟是董事长,就算找到张总,恐怕也很难解脱他。”司建宇的面色变得更加阴郁,“其实我也想找到张总,现在没有爸爸和她的授权,我们看不到全部账目,没法弄清她到底调动了顶峰多少资金去做这件事,实在是很被动。”
司凌云在心底迅速盘算她有印象的法律条款,万一找不到张黎黎,司霄汉真的被指控参与内幕交易,或者与刘邦林的经济问题有关联,该怎么辩护;万一罪名成立,会面临多重的法律处罚……就算张黎黎不在她考虑范围内,司霄汉毕竟是她父亲,而且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一时之前,她心乱如麻,突然又想起来,问司建宇,“我负责公司的投资部,如果调查内幕交易,怎么会根本没找我去问话?”
“你也不用担心,毕竟公司的账户是干净的,购买的巨野股票都已经申报备案。”
“我还真做不到像你一样不担心。”
“闻洁大概告诉过你,爸爸几年前接受过一次类似的调查。现在你坐下,听我好好讲讲,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能保持冷静了。”
司建宇心平气和,她只得坐下。
“那一年的事件其实也始于一场经济纠纷,后来越闹越大,牵涉到敏感的官员腐败问题,上面严查下来,包括爸爸在内的几个民营企业家先后接受调查,他有惊无险过了关,丰华的老板王丰栽得比较惨,被羁押了近一年时间,最后判了两年缓刑。如果当时不是他太太徐华英挺身而出接管公司,稳定大局,丰华肯定会彻底垮了,他就算没有真正坐牢,也会落得了破产的下场。”
司凌云曾在一个社交场合见过徐华英,那是一个举止利落洒脱的中年女子,气场十分强大,在男性居多的生意场上颇受敬重。现在想想,也真的有足够的经历才能造就她的那份气势。
“谁也说不清这种调查会持续多久,结果会怎么样。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跟爸爸的关系确实不好,但我没有丧心病狂到想让他坐牢,好接管公司。如果有让他脱离困境的机会,我肯定不会放过。张毅怀疑我没关系,我不希望你也怀疑我。”
司凌云疲惫地说:“大哥,我并不想怀疑一切,只是眼下的形势……太糟糕了。我不能不问清楚。”
“你也要对爸爸有信心,他见识过大风大浪,能够扛得过调查的。现在形势确实糟糕,我同意想办法找张总,不过我们更应该做的是尽快让房地产公司恢复造血功能,才过得了这一关。所以我才需要你给我稳住轶则,争取时间。”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么缺乏资金,尽快引进丰华合作开发,让项目早点完工,不正是两全齐美的解决办法吗?”
司建宇犹豫一下,但显然知道司凌云不会被随便糊弄过去,“本来爸爸和王丰是有些交情的,但王丰当年被收押,爸爸脱身之后,马上对丰华的项目下了狠手,弄得丰华元气大伤,差点被逼到破产的边缘,所以,我们两家的宿怨很深。”
司凌云这才知道,丰华一向与顶峰在房地产市场上竞争激烈,原来还有这种渊源。“就算爸爸的手段狠了一点,可也是在商言商,又不是从前的武林争霸,不至于发展到非要报仇雪恨那么严重吧。”司建宇头一次呵呵笑了,“你这话就真的说得天真了。商场如战场,就算没有这些往事,丰华也没义务帮顶峰走出困境,他们觊觎同仁里项目乃至顶峰的其他土地储备和市场份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初说到跟他们合作,我确实是想给爸爸一点压力。眼下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我不会走这一步,就算合作,我也必须把风险控制到最小。”
他表现得十分诚恳,司凌云就算心内还有疑问,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哥,你也许高估了我对傅轶则的影响。我跟他已经将近十来天没见面了。”
“你最近忙一点,他应该知道。他不是每天送花到公司来给你吗?”
傅轶则让花店每天定时送花到她的办公室,已经成为全公司年轻员工谈论的话题,她没料到他居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无从解释他们之间自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尴尬的状态。
司建宇皱眉,“凌云,这些天我跟晓岚沟通得不错,她愿意原谅、宽容我做的错事,修补我们的婚姻。”
司凌云心不在焉地说:“那很好啊。”
“她也给我解释了她跟轶则的关系。他们从小认识,是互相信任的朋友。她一向很信任轶则的判断能力,我让她失望以后,她本能地去找轶则征求意见。我向她保证不会再无端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希望你也不要误解轶则。”
司凌云想,以司建宇这样心思如发、遇事前推后想不肯轻信的性格,居然会马上相信妻子,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还是得有爱做基础,才能忽视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去选择盲目的信任,可是谁能否认信任确实可以解决很多矛盾挣扎呢?
她不愿意跟他谈这个话题,“我跟轶则之间不存在误解。大哥,你刚刚批评我天真,我得表现我不够天真的那一面了。轶则既然主动提出让丰华加入项目,你应该考虑他也许已经跟那边达成了某种协议,不要指望我能够影响他放弃出资方的利益。”
“不管我们怎么保守秘密,董事长接受调查的消息也会慢慢传开,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人旁敲侧击向我打听。轶则绝对不可能完全没听到风声,但他只跟我谈同仁里项目,没有向我求证任何事情。你要做的,也并不是让他放弃他的立场,无条件为顶峰输血,只是为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她沉思着,办公室内一时十分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司建宇拿纸巾拭着额角,长叹一声,“我知道难为你了,但是我们没有其他选择。顶峰目前没有能力启动其他项目,同仁里是我们最大的指望,停工损失巨大,我们必须争取最好的条件重新启动,否则资金链就会彻底断掉,那个后果,没人承担得起。”
她知道他说的至少有一部分应该全是实话,但她无法细细分辨,也不想再面对他恳切的眼神,转头看着窗外,铅色的厚厚云层低低压下来,天空看上去十分肃杀,尽管中央空调将室温定在舒适宜人的22度,她的脊背后仍旧窜起阵阵寒意,一如暴露在外面阴沉的天气下。
“我答应你去试试看,但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不能向我隐瞒消息,不要放过任何尽早把爸爸弄出来的机会,该做的努力都得做到。”
到了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司凌云从公司开车出来,雨刷有节奏地摆动着,灯光照射下,斜飞的细细雨丝如同帘幕一般,将她从小熟悉的城市遮掩得迷蒙一片。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打开音响,想在这个相对独处的时间,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让自己静下心来。然而平静对她来讲,似乎已经是一种难以企及的状态了。
她将车停到Fly吧一侧,这裏和平常一样,没有变幻不定的灯光,没有喧嚣的音乐,更没有往日不息的客流,安静得几乎不像一间酒吧。她下了车,风裹挟雨点而来,她只穿了薄薄一件衬衫,顿时觉得有点凉意。保安及时过来撑伞遮住了她,她回身取了外套披上,突然意识到,这个城市已经结束漫长的夏季和怡人的初秋,现在秋意转浓,而她在忙碌中完全忽略了季节更替。最让她疲惫的是,她看不到这份忙碌的尽头,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已经停不下来了。一时之间,她心灰意冷,几乎打不起精神走进酒吧了。
保安显然训练有素,也不催促,只静静举着伞站在一边,雨水打在雨伞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加上偶尔驶过的汽车,一晃而过的灯光,更衬得这条街僻静异常。
“嗨,凌云。”
她回过神来,循声看去,从旁边车上下来的是周志超,穿着样式十分打眼的新款Givenchy印花衬衫,手里晃着车钥匙,“真难得在喝酒的地方碰到你。”
“你好,怎么不进去?”
“我在等女朋友出来,这裏气氛没劲,不合我的胃口。不如等她出来,我带你们去一间新开的酒吧玩。”
“我来找一个朋友谈点事情,改天吧。”
“对了,听我家老头说,你爸爸最近有点儿麻烦。”
她对这种问题早有准备轻描淡写地说:“做生意想赚钱就不能怕麻烦,没什么。”
周志超点点头,“说得也是,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是钱解决不了的。不过,你在公司挂个职位就可以了,把事情交给职业经理人去做,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操劳,都没时间出来开心一下。”
换个场合,她随口便敷衍了过去,可这恰好也是她刚才问自己的问题,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她哑然,周志超越发得意洋洋地笑,“学会享受人生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她回过神来,懒得再理他,“再见。”
酒吧内的客人零散坐着,或者轻声交谈,或者静静品酒,站在一侧小舞台上唱歌的是一个年轻而瘦削的男孩子,唱的是《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声音十分具有磁性。
<small>Seems 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small>
<small>好像南加州从来不下雨</small>
<small>Seems I''ve ofter heard that kind of talk before</small>
<small>好像我常听到类似的说法</small>
<small>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 but girl, don''t they warn ya?</small>
<small>南加州从不下雨,可是女孩,他们没有警告过你</small>
<small>It pours, man, it pours</small>
<small>我看下的是倾盆大雨</small>
<small>……</small>
司凌云驻足听了一会儿,向酒吧后面走去,穿过窄窄的长廊,推开不起眼的木门,顺着楼梯下去,进了品酒室,音响设备同步播放着楼上歌手的演唱。傅轶则坐在背朝门口的丝绒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听得出神,陷入了深思。她走过去,伸手摸摸他那一头混着银丝的浓密头发。
<small>I''m out of work, I''m out of my head</small>
<small>我没有工作 茫然失措</small>
<small>Out of self respect, I''m out of bread</small>
<small>我一贫如洗 找不到自己</small>
<small>I''m underloved, I''m underfed, I wanna go home</small>
<small>没有人爱我 饥饿无比 我想回家</small>
<small>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 but girl, don''t they warn ya?</small>
<small>南加州从不下雨 可是女孩 他们没有警告过你</small>
“消费这么高的酒吧里,进来喝酒的人非富即贵,歌手居然唱歌词如此绝望的一首歌,不觉得反讽得有些好笑吗?”
“喝酒的时候,没人真的介意听到的是什么。”
“你早知道我会过来吧。”
他笑了,抬腕看看手表,“其实我比较期待喝完酒后回家一开灯,看到你穿我的衬衫躺在床上。”
她想象一下那个香艳的画面,也笑了,自嘲地说:“就算摇着白旗求和,也得求得出乎意料一点才有趣嘛。”
“有趣很重要,我完全同意。过来坐。”她绕过沙发坐到他旁边,他给她倒酒,“喝点老高刚从西班牙带回来的葡萄酒,味道很不错。”
她尝了一小口,“嗯,不错。”
他一下笑出了声,“别勉强自己敷衍我了。我敢打赌,你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
“太累了,一整天都在开会,开得头皮发麻味觉失灵,甚至不知道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他上下打量一下她,她从公司直接过来,仍穿着样式简单的米色套装,并没有换衣服,可是她精心补过妆,并且洒了香水,她知道这一点逃不过他的观察,不过她既然过来,就并不在乎他看了之后会怎么想了。
“你大哥最终还是决定跟丰华谈合作开发?”
她点点头,“他拟了一份补充协议,预备跟丰华谈判,不过需要你在时间给他一定宽限。”
“看来玫瑰花换不来的和解,谈判合作能够做到。”
他仍旧用的是轻松调侃的语气,她却结结实实地被噎住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仰头将小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努力平静一下情绪,“轶则,你对我们订婚这件事怎么看?”
他把她的酒杯拿过去,再给她倒酒,慢悠悠地说:“怎么会突然想到跟我谈这个问题,现在可不是讨论未婚夫有哪些义务要尽的好时机。”
“不过也许是解除彼此束缚的好时机。”
他看着她,神色莫测,“我倒没想到你把婚约当成束缚了。等不到明年你生日时再反悔吗?”
“我们订婚不过半年时间,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你需要对你的股东负责,我需要对我的家庭负责,各有各的立场,矛盾几乎是难免的。如果解除婚约,别再提订婚这件事,应该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压力,相处能更轻松一些。”
“也就是说,你不想跟我结婚,但愿意跟我保持性关系。”
她耸耸肩,“如果不带情绪的话,你是非常好的伴侣,一直如此。”
他依旧盯着她,突然哈哈大笑,“凌云,我不知道你是在恭维我,还是在侮辱我。”
“考虑到我曾经被前男友指责为性冷淡,这绝对是一个诚实的赞美。”
他收敛笑,“所以,当年你选择我当你的启蒙老师,第一个男人。现在我还是能够给你带来快乐,让你享受到轻松的性|爱,但我不是你爱的人,更不是你想嫁的人。”
“我也不是你爱的人。计较来去有什么意思。”她淡淡地说,“我大嫂讲过很多一厢情愿的傻话,不过有一句话她说对了,你没必要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接受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
“别说得好像一切为我着想一样。你呢,你真正爱过谁没有?”
司凌云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穿着黑色衬衫,眼睛幽深,嘴角似笑非笑,领口敞开两粒扣子,棱角分明的下巴下面露出性感的喉结,他头发内混杂的银色发丝在灯光下熠熠闪光,英俊得让人几乎只想不问缘由不理将来地倾倒——这个突然涌上来的念头如此不合时宜,让她禁不住苦笑了。她伸手抚向他唇边那个她熟悉的纹路。
“非要按照我大嫂那样严格定义爱情的话,我确实没真正爱过谁,也没被谁真正爱过。”
他垂下眼帘,将眸中一个复杂的情绪掩住,向后一退,让她的手指从他面孔上滑落下来,漫不经心地说:“以你一向对她的评价来看,突然这么重视她说的话,多少有些奇怪。”
“我认为我大哥真的爱她,看上去她也真的爱你,关于爱情,她肯定比我有感受得多。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这种感觉对我来讲,已经足够了。如果我表现得没你需要看到的那样在意,那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能老实承认,我没有无条件付出感情的能力,也从来不要求别人对我无条件付出。”
“听起来很公平。既然你解除了我作为未婚夫的义务,接下来我们该一本正经讨论公事,还是抛开一切寻欢作乐?”
这个嘲讽让她完全无法还击,只得继续苦笑,“我希望你给我大哥一个比较从容的时间表,来敲定让丰华加入同仁里项目的协议条款。表面上看,你需要做出让步,不过目前顶峰的情况你也清楚,既然是合作开发,做出一定妥协,才有可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他抬一只手打断她,“这种漂亮的外交辞令很适合公开谈判,可无助于我们在这裏谈交易。”
“你不会真指望我用色|诱吧,那侮辱的可不止是我。”
他看着她,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评判,她只能不避不让地接受这个审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又一次做到了出乎我的意料,先提出解除婚约,再来跟我讲条件。顶峰并没有到山穷水尽到需要你放下所有身段的地步,我如果再羞辱你,我们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了。”
“哪一天你要是懒得再追求意外的刺|激,恐怕我会是最失望的那个人。”
他笑,雪白的牙齿在灯下闪着光,“放心,我还舍不得放弃这个乐趣。”她赌的正是他还想维持两人之间的关系,然而当他真的如她所愿退让时,她却丝毫没有一记押对之后的喜悦感,他的表情中有说不出的危险成分,超然的态度提醒她,他并没有把自己放到输家的位置。她的身体与大脑绷得紧紧,无法略微放松一点。她涩然说道:“我是喜欢你的,轶则,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太复杂,我不想再掺杂更多东西进去。”
他蓦地倾身向前,离她的面孔只几公分距离,两人呼吸交织到一处,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地说:“其实你最不想要的是让这种喜欢变成你害怕的爱。”
“我没有……”
“何必急着抗议,人人都讨厌自己有所恐惧,更不愿意流露出恐惧,却不知道恐惧这种情绪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你会一边害怕,一边不由自主期待。”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站了起来,伸手拉起她,“我们讲和吧。明天我会跟建宇兄商定一个合适的时间表,确定跟丰华合作协议的条款。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妨维持现状,也许到明年你28岁生日时,你会等不及要跟我结婚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