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听出言外之意,可是无法回应,“大哥,你现在身体看上去好多了。”
“是啊,医生也是这么说。”司建宇呵呵一笑,似乎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她送他到门口,正要回到办公桌前,又猛地停住,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正顺着走廊向电梯走去。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人控制面部表情与言谈也许不难,可是要将整个身体语言都控制到正常状态就不容易了,司建宇看上去精神不错,差不多已经接近去年她刚入职时挥洒自如指点她的模样了。可是一旦从后面看去,他身影与步态都控制不住地显得凄凉、疲惫,仿佛一个负重远行的人,强打精神,却看不到道路尽头,只得拖着步子踯躅而行。
她现在完全理解了这个大哥被巨大压力催生出的焦虑症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消除掉的,同时不得不想,她并不见得比他有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哪怕整个顶峰里,只有他们两人能理解彼此,却依旧各怀心事,不能相互安慰。她下意识地挺直身体,同时努力提醒自己,保持判断力,将焦虑不安消化掉。
汉江市的夏天出了名的炎热漫长,骄阳似火,热浪滚滚,空气仿佛可以直接点燃,持续的高温让人喘不过气来。司凌云一向讨厌本地这种气候,每每在这个季节便会变得有些无名的暴躁。但今年夏天,她几乎感觉不到天气的影响。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不断地出差,有时是带着投资部工作人员,有时带着律师,有时是独自一人,还有一些时候,是与司霄汉一起。
从第一次司凌云跟司霄汉去巨野集团开始,张黎黎便开始随同前往。她在与司霄汉结婚之初,对他提防得十分严密,但随着时间推移,生下儿子,坐稳太太的位置,而且在公司掌握着财政权,司霄汉也日渐老迈,到了理论上就算还能花心也不大可能玩出新花样的年龄,她就没有再这样贴身跟随了。司霄汉当然不免奇怪,她的解释则来得体贴又周到,“借壳谈判这事很操劳,你毕竟年纪大了嘛,助理哪里照顾得过来。”
司凌云当然明白张黎黎防范她的用心,不过与巨野实业谈判借壳的过程确实十分艰难,她根本再没心情去理会继母那一点小心思,当然更不会点破。
巨野有国资背景,因为经营不善,债务缠身,上市三年时间,便沦为ST股,公司董事长刘邦林更因此上了一个颇没面子的排行榜,被某本财经类杂志评为A股上市公司最差CEO之一。作为历史问题复杂的老国企来讲,公司业绩差到有退市危险,原因很多,倒也不是能全怪刘邦林经营无方,昏庸无能。相反,他十分老奸巨滑,难缠到了司凌云头痛的地步。恃这壳资源在手,股市题材炒作之下,巨野股价一天天拉升,他安然与顶峰讨价还价,各方大股东利益博弈更是暗流汹涌,让人应接不暇。
这种情况下,司凌云几度觉得无望,可是司霄汉却没有任何气馁,总能提出新的解决方案来。而刘邦林也能够适时妥协,将双方带回谈判桌前。这两个人旗鼓相当的表现,让司凌云不得不暗自生出几分不情不愿的佩服。最让司凌云烦恼的不是谈判过程冗长曲折,而是满室缭绕的香烟。
司霄汉烟瘾不小,刘邦林与他不相上下,而参与谈判的巨野工作人员更有好几个烟枪,他们根本不用征求在场女士的意见,一坐下便开始互相递烟点烟,一只接一只喷云吐雾。被这样熏上一天,晚上回到酒店,司凌云能嗅到自己头发与衣服内浓重的烟味。
这一天的谈判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司凌云的头却痛了起来。她实在忍受不了,找个空子出去透气,信步转过巨野豪华写字楼的走廊,却一下停住脚步,只听拐弯处清楚传来张黎黎压得低低的声音。
“……这边老刘已经松了口,明天召开股东大会,决定是否开始与顶峰重组,看几个大股东的意思,通过是没问题的。你抓紧时间把那笔刚筹到的钱进货,我预计在停牌之前还能有起码两个涨停。”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确定公布重组消息后巨野不会停牌太久吧?”
又是一个暂停,她轻笑,“我知道,放心。这个账户千万不能让你那个神经病老婆知道。”
“嗯,我大概要待到后天回来,好了,我先进去了。”
张黎黎回头,正好与司凌云面对面碰上,她一惊,还没来得及调整好面部表情,司凌云瞟一眼她仍握在手里的手机,似笑非笑地说:“我就不用问张总刚才在跟谁通话吧。”
张黎黎刚一张嘴,司凌云抬手阻止住她,“不必跟我解释。我只关心一个问题,这次巨野股票的异动如果到了引起媒体或者有关部门注意的程度,帐还能算到我头上来吗?”
张黎黎总算恢复了镇定,挤出一点笑意,“不要大惊小怪,我承认我入了一点巨野的股票,不过这有什么。”她向会议室方向努努嘴,“刘董事长和巨野各位大股东对于股价的贡献是你想象不到的。”
在漫长的拉锯性谈判过程中,刘邦林的反覆无常与巨野股价起落不定之间的联系当然也让司凌云起过怀疑,她只能耸耸肩,“需要壳资源的一方是我们,起码我们必须尽力排除某些人为因素。就这么简单。”
她不想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张黎黎叫住了她,“等等,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谈谈。”
一天会议下来,例行的晚宴时间到了,司凌云提前告退回酒店休息,洗完澡后,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近几天巨野股票的走势,头几天都维持涨势,而当天早盘有大笔卖单将股票砸低,然后买单迅速进入,最后收在了接近涨停的位置,成交放大的十分明显。
她从来不相信张黎黎会轻易与王军彻底断绝来往,由上午听到的几句话可以想见,他们之间不仅仅仍保持着联系,更在联手炒作巨野股票,试图借重组私下渔利——这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她只希望她的警告多少能起到震慑作用,可是又想,股价走势如此怪异,她的这个想法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她正在沉思,司凌峰发来了视频对话请求,她一向都乐意跟弟弟闲聊,借以缓解过于紧张的神经,马上丢下手头的文件。
“最近几个月你怎么总在出差,你应该多点时间陪男友才对。”
她被弟弟这个老气横秋的忠告逗乐了,“不,我跟轶则都不习惯腻在一起的生活,谢谢你的关心。”
“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干嘛问得这么仔细?”她还是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在机场,他回来,我离开,恰好碰上了。”
司凌峰大摇其头。
“你以后工作了就能理解了。”
“你脸色不好。”司凌峰凑近屏幕看她。
“我头痛啊。”
“跟爸爸出差一定很紧张吧?”
“有什么紧张的。可能是空调吹得太厉害,有点感冒了。”
“我忘了,你从来不怕他。”司凌峰惆怅地说。“我每次跟他在一起就觉得不自在,讲过的话来来去去就那几句,大概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
司凌峰出生时,顶峰的生意已经上了规模,司霄汉正当盛年,踌躇满志,与程玥的婚姻岌岌可危,一边为生意忙碌,一边无拘无束享乐,回家的时候少得可怜,对于这个儿子的出生比对当初对司凌云更加淡漠,司凌云能理解司凌峰对于父亲的感觉比她还要生疏。她安慰他,“没什么可遗憾的,小峰,我倒是头一次有了这么多时间跟他相处,可惜就算没有张总守在旁边,我跟他除了工作,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叹一口气,“我将来要是有个孩子,一点不能像他那样当父亲。”
“你自己还是孩子,我警告你,你可千万别急着弄出个孩子来证明你会是不一样的爸爸。”
那边司凌峰默然,司凌云本来只是半开玩笑随口一说,这时倒有点儿起疑心了,“小峰,你在想什么呢?”
“姐,我说了你别生气。”司凌峰迟疑一下,“我跟小艺……打算大学毕业后结婚。”
司凌云吃惊之余,确实已经无名火起了。她强压着不耐烦的情绪,好声好气地说:“你们讨论这个为时过早了吧。你们两个都还不到20岁,好好恋爱,享受大学生活是正经。就算毕业了,也应该找工作开始上班,决定职业方向、未来做什么,这些都够你们操心的,何必非要马上结婚?”
“小艺父母关系也不好,只不过维持着婚姻罢了,她跟我一样,很希望有个正常的家庭。”
“我可不认为两个半大的孩子一毕业就结婚,甚至马上生孩子——”仅仅想到这一点,司凌云就皱眉了,“这样能算什么正常家庭?你们非把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不可。难道她父母都不管管这个疯想法吗?”
“她父母是赞成的。”
她想想侯律师近来对她果然十分殷勤,原来不止是因为她得到升职,负责一个重要部门那么简单。
“其实她父母的婚姻也是名存实亡。侯律师留在国内,声称等退休后才肯去加拿大。她妈妈很寂寞,说等我们毕业了,就可以结婚,跟她住在一起,。我们有了孩子,她也可以帮忙照顾。不会影响我们的工作。”
司凌云又是吃惊,又是恼火,“侯律师想跟爸爸攀亲家也就算了,这老太太操心操得可真是又长远又周到,有事没事跟你们讲这些话,难怪你们两个傻孩子会动傻念头。”
司凌峰好脾气地笑,“袁阿姨只比我们的妈妈大几岁,真不能说她是老太太。她对我很好,很照顾我,还说希望请你和妈妈过来玩,相互认识了解一下。可惜你这段时间这么忙,不如到圣诞节……”
“打住,小峰。我没兴趣认识她。”
司凌峰诧异,又有点儿受伤,“姐——”
“小峰,我并不想表现无礼。你一个人在国外,能有人关心你的生活,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她。不过有一点你得明白,就算我们成长过程中缺乏父母的爱,可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不能抓住一点关心就马上感恩不尽不肯撒手。”
司凌峰一下咬住了嘴唇,司凌云也觉得话说重了一些,向后靠到床头,努力将声音恢复到和缓,“我知道我讲这话显得有些冷血,但我得给你分析清楚,你女友的妈妈因为婚姻不和谐,想法已经出现了偏差,你和你的小女友受她的影响,才会有早早结婚的念头。以你这样善良的性格,就算将来有别的选择,也不肯辜负别人。现在草率做决定,只会把自己一辈子限制在一个框框里。”
“这样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司凌云被问住了。
“你总当我还是孩子,认识更多人,见识更多世界之后,想法会变,会想要不一样的东西。”司凌峰轻声笑了,“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姐,我没有你聪明,也没有野心,没有远大的抱负,不打算像爸爸那样拼死拼活发财赚钱,扬名立威。家里的公司有你跟大哥就足够了。我最想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司凌云生气地说:“你跟农民一样,想要的无非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司凌峰笑得前仰后合,顿时恢复了活泼大男孩的模样,“知我者,姐姐你也。”
“去去去,你少跟我臭贫。对生活、对自己的要求这么低,难怪你现在居然就有点小发胖了。”
“我哪有胖了,只是长壮了一点儿好不好?你没看过这边胖子能胖到什么程度,跟他们一比,我根本就是个瘦子。”
“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胖成那样吗?就是因为他们都过的你说的那种生活。”
他依旧直乐,“他们只是吃多了汉堡而已。”
“小峰,你知不知道人生长得很。最怕的就是单调乏味,而你说的那种生活,真的没有任何让人激动的地方。一天天重复下来,看似安乐,实际上无聊得要死。”她叹一口气,“好多人之所以放弃大好环境从国外跑回来,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生活。”
“也有好多人留了下来,做一份平实的工作,按时上下班,回家陪太太做家务,种花、修剪草坪,自己动手修车,存够了钱去度假,生活得很充实很满足。”
“这不是一个十九岁男孩子应该有的想法。”
“非要我成天想着开公司赚大钱、到爸爸公司里挤走那些我不认识的兄弟,占更多股份、继承到最大份的财产才正常吗?”
“那些本来就是应该属于你的。”
“姐,你这话像是妈妈说的。”
司凌云一下张口结舌了。
“那也许是妈妈希望我过的生活,但肯定不是我要的。”
司凌云没好气地说:“哎,你莫非是在影射我受了妈妈的影响,跟她一样贪图财产,目前过的生活没意义?”
“不,姐,我怎么可能那样不知好歹。你进爸爸公司是为了我……”
“小峰,以后别再说这个话了。”她打断他,“我真的并没有为你做什么牺牲。我得承认,我甚至是有些喜欢目前这种生活的,虽然有讨厌的地方,可是有刺|激、有成就感,不会让我觉得无聊。”
“我说了啊,你一向就比我聪明能干,爸爸如果因为你是女儿就不重用你,那绝对是他的损失。”
司凌云无精打采地说:“你少来哄我。”
司凌峰对着她露出他招牌的微笑,拖长声音说:“姐,你是肯定不会嫌弃我没出息的,对不对?”
从他是个小婴儿起,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样对她撒娇,让她心甘情愿充当他的小母亲照顾他。哪怕他现在是个头早就超过她的大男孩了,她仍然没法抗拒他装可爱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我不嫌弃管什么用?就算爸爸儿女太多没空理你,妈妈也一定会嫌弃你的。”
“反正她从来没满意过我,应该经得起再对我失望一次的。”司凌峰无可奈何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实话实说,我是有点失望的。”可是她也说不清这失望是因何而来,扪心自问,也许她也不知不觉接受了时下通行的价值观,她补充上一句,“小峰,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的,我也不会反对。”
“你对我最好了。”
司凌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没有吭声。
“姐,你头痛的话,就早点休息吧。”
这时门铃响起,司凌云让司凌峰等等,走过去从猫眼望出去,站在外面的竟然是张黎黎,一手扶着门框站着,她打开门,“有什么事,张总?”
“在忙什么,凌云?”
她看张黎黎面带红晕,说话之间喷出酒气,不免皱眉,“我正跟着我弟弟聊天呢。你要喝多了请回房休息,我可没有陪别人酒后真心话大冒险的兴致。”
“我是喝了点酒,不过远远没醉。”张黎黎懒洋洋地说,“我们到楼下咖啡厅坐坐,我有点事跟你谈谈。”
司凌云不想跟她谈话,但知道她大概确实有正事要说,只得答应,“我换件衣服,一会儿就下来。”
司凌云跟司凌峰道再见,司凌峰再度叮嘱她早些休息,她点头答应,换了衣服下楼进咖啡厅,裏面生意十分清谈,只零星坐了两三个客人。张黎黎正在讲电话,看她过来才收线。
“唉,看你跟你弟弟聊天,我也忍不住打电话给天鸣。”张黎黎已经将她儿子司天鸣送去美国读中学,“你们姐弟感情真好。我一直觉得震寰一个人太孤单,可惜我跟你爸爸都过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年龄。”
司凌云没有答话。
“凌云,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你爸爸对你的表现也非常认可。”
司凌云被她这个来得突然的标准继母腔调逗乐了,瞟她一眼,依旧一声不响地搅拌面前的咖啡,任由气氛冷掉。张黎黎呵呵一笑,“你是打定主意要给脸色我看吗?”
“我只是不想跟你拉家常,你也最好不要勉强装出想跟我拉家常的样子,我们都会觉得不自在的。”
“你跟你大哥完全不同。他恨我的程度绝对不下于你,可是他懂得隐藏他的个人好恶。在我们正式成为敌人之前,他用尽各种方法讨好我,跟我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算得上完美的继母继子关系。就算反目,他也继续跟我维持表面上的礼貌周旋。你嘛,从踏进顶峰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打算做这个尝试,把不合作摆在台面上,更别提现在自以为捏着我的把柄了。”
司凌云笑了,“张总,我可真没闲情跟你讨论该怎么相处。如果你叫我下来就是想谈这个,我看还是算了。”
“那好,我们讲正事。我刚刚跟你爸爸陪着刘董事长和几个大股东吃完饭,他们还安排有娱乐活动,我就先回来了。看巨野几个大股东的态度,我想明天股东大会通过筹划重组决议的可能性很大。”
司凌云对这个消息也并不觉得意外,“如果股东大会通过,就能够正式向证监委递交申请,公布消息了。至于重组方案,还得进一步磨合讨论。在这期间,最好不要出现意外情况。”
张黎黎挥下手,“大家都心知肚明,公布消息这一步至关重要、可以说借壳上市就基本成了定局。”
“张总特意第一时间来跟我分享这个好消息,真是周到。”
“你再这么跟我针锋相对下去,未免孩子气。”张黎黎直视着她,“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有话直说。借壳上市的事,你出力不少,可是以你父亲一向的老脑筋,一方面觉得自家人理应出力,另一方面又总觉得女儿总归会出嫁,未必会想到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奖励。”
她知道张黎黎说的是事实,“那又怎么样?”
“我给你一个提议,请听好了。顶峰借壳上市成功之后,我会让董事长给你和你弟弟各一笔股份。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的事,我们都就此揭过,不必再提。同意吗?”
司凌云也看着她,停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张总此举是想证明你对我父亲做任何决定都有着最终的影响,向我示威的意思大过示好吧。”
“随便你怎么解读。”张黎黎也笑,“就算我一味示好,你也未必领情。各自亮出手里的牌,让双方利益最大化,不是更好吗?”
“所以张总认为,这件事情裏面,我们需要考虑的只是利益?”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你不拿着亲情伦理的大帽子来谴责我,我当然也相应尊重你的智力,不假惺惺跟你演情非得已的苦情戏。”
“默契?言重了。我们达成的只是一个协议,你遵守你的承诺,我遵守我的。我不费事去评价别人的行为,而且,”她懒洋洋地说,“以张总一向的行事作风来讲,谴责对你来说没意义吧。”
“你到底还是忍不住要挖苦我了。司小姐,要不要也顺便评价一下你大哥背着老婆跟他那位新秘书鬼混在一起的事啊。”
张黎黎显然多少受酒精影响,说起话来傲慢直接,司凌云一时为之愕然,只得仓促地说:“他的生活跟我没关系,当然,更不关你的事。”张黎黎欣赏着她的表情,哈哈一笑,“好吧,我们更直接一点,评价一下令尊一向对婚姻的态度还行。他最近一次搞大一个女孩子的肚子就在一年半以前,那女孩子年龄比你还小一点儿。我花了好大一笔钱,才算让她打胎走人,没给你再添个弟弟妹妹什么的。”
司凌云胃里一阵翻腾,努力抑制住厌恶,冷冷地说:“你来跟我声讨我爸爸,就未免太可笑了。这么说吧,我对我爸爸这个人从来没有任何幻想。至于他对婚姻的态度,他的人品,应该是你从一开始就清楚并且欣然接受的,他做出什么样烂事来,你都不用在我面前表现一副惊讶兼委屈的模样。另外,我也真得谢谢那姑娘没像你当年一样执着,不然司家不免又得再换一任女主人,白白让坊间多些八卦。”
张黎黎倒也并不动怒,保持着冷漠,“人人都有双重标准,涉及自己的亲人就更不必说了。我不怪你,不过我可真是烦透了你成天对我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不妨明白告诉你,王军已经摆平了他家那个疯女人,没有人证,又过去了好几个月,就算你跟闻洁想讲什么,我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的提议不过是让大家都省心,放弃前嫌开始合作共赢而已。”
“不管你觉不觉得多余,我都需要一个明确的保证,有些事情,不能再发生。”
“司小姐,你明明不信任我,还非要我下这个保证,更多是想证明你对你父亲的关心超过对利益的关心吧。”她嘲讽地大笑,却将语气放得加倍柔和,“回去开股东会,我会正式提出给你们姐弟股份。大家彼此彼此,交易愉快。”
张黎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司凌云待她走了出去,才垮下肩膀,伸手托住脑袋,手指使劲按压着痛得要爆裂一般的太阳穴。她想,她过的这种生活其实根本没她向弟弟说的那么有成就感,如此的相互算计、各逞心机,甚至必须不时进行上不得台面的交易。浸润其中,她的某些言行甚至开始像她的母亲。也许像司凌锋那样单纯诚实的孩子,还是留在国外过简单、没有追求的日子比较合理。
她的手机响起,是傅轶则打来的,“这次出差顺利吗?”
“还好,就看明天的股东大会了。”
“今天汉江市刚下了一场雨,气温低了好几度,夏天好像快结束了。”他低声笑,“你还要这样忙多久?”
“那我可真说不好。”她的手指移到脑后,一路揉捏到酸痛的后颈,“我也希望明天股东大会能有一个结果。”剩下的话,司凌云没有讲出来:不然,不要说她吃不消,顶峰也拖不起了。
各类财经类报纸差不多在同一天发出报道,ST巨野集团进行重大资产重组,股票于当日停牌。记者特别提到,巨野集团因连续数年亏损而沦为ST股票,此次停牌之前,重组双方都对谈判情况秘而不宣,但此前以地产为主业的顶峰集团试图借壳巨野上市的传闻不止一日,有消息称顶峰提前布局,已经通过某资产管理公司以并购债务的方式,购得了巨野7.4%的股权,成为大股东之一,虽然双方曾各自辟谣,但重组预期使得巨野股价稳步大幅上扬,近几个月来虽然一直表现坚挺,成为股民寄予厚望的黑马股之一。
司凌云在出差回来的飞机上读到这篇报道,她的目光停在报道的最后,记者写道:耐人寻味的是,在巨野宣布停牌的前三天,股价大起大落,异动明显。明眼人一看可知,这种背离股票真实价值的上涨不是来自巧合。
没有人会天真到相信巧合。合上报纸,司凌云看看前方一排坐的司霄汉与张黎黎,心想,除了当事人的小动作、各种机构进场以外,真不知道又有多少方方面面的投机客嗅到利益味道,闻风而至,可以赚得满盆满钵了。
顶锋的高层都已经提前坐到会议室中,司凌云随着司霄汉、张黎黎走进去,除了司建宇以外,他们居然齐刷刷全体起立,并且大力鼓掌,司凌云被吓了一跳,可是看司霄汉春风满面,张黎黎镇定自若,她又不免自叹没有他们这份长期以来被雇员培养出来的淡定与受用。
司霄汉十分乐观地通报与巨野谈判细节,声言按他的估计,最迟到今年年底,顶峰便能成功借壳上市,公司同时将出台高层管理人员持股计划,与大家“分享巨大的财富与公司灿烂的未来”。他一向便非常有感染力,现在情绪饱满之下更是如此,偌大一个会议室内,所有与会人员都面现亢奋之色——仍然只有司建宇是个例外。他看上去心事重重,面色阴郁,甚至没有勉强摆出一个礼貌性质的笑意,目光定在会议室的上方,没有看任何人。
司凌云有说不出的担心,视线扫过全场,与张黎黎碰到一起,两人都若无其事各自移开目光。可是她心底已经没有任何开心的情绪。
散会之后,她站起身正要下楼,司建宇叫住了她,“凌云,我有事情要和董事长谈,我希望你也能在场。”
他的声音平稳冷漠。司凌云一怔,嗅出了危险的味道,而其他高层管理人员显然比她更敏感,除了司霄汉与张黎黎以外,他们全都加快脚步走了出去。她只得重新坐下。
司建宇直视着司霄汉,“董事长,地产公司由我负责,集团就算要插手人事任免,也需要通过我。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不经我同意,突然解除李元中的副总职务?”
司凌云一怔,看向司霄汉,司霄汉十分平静,“李元中恃着资格够老,在公司里拉帮结派,多次抗拒执行我的指令,主管销售不力,业绩下滑严重,让他走人,是我的决定。”
“业绩下滑——董事长应该不用我来分析现在的房地产形势给你听吧。所谓抗拒执行你的指令,就更可笑了,李总确实拒绝按照张总的意思,将地产公司账户内的所有款项划到集团账户里去,但那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执行我的决定。”
“划走款项是我的决定。买壳正式展开,集团需要调用这笔钱。”
“董事长明确对我讲过,集团已经筹齐上市需要资金,我如果要做同仁里项目只能自己想办法,你不支持、不干涉我的行动。我签订融资协议弄来资金,启动项目,你却突然抽空我的账户……”司建宇的声音越拔越高,在这裏戛然止住,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司凌云只见他眼睛充血,衬衫被汗水浸透,脖子的青筋迸起,搁在桌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充满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司霄汉的语气放得十分温和,“建宇,我刚才已经讲了,上市近在眼前……”
“别跟我讲大道理。”司建宇勉力开口,声音变得沙哑低沉,“我不是那些需要你打兴奋剂鼓励的员工,司董事长。你许的愿很吸引人,讲的前景都很激动人心,可是同仁里项目停工带来的后果你理解吗?”
张黎黎若无其事地插言,“凌云刚提交了新的报告,借壳计划需要这笔资金。顶峰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上市,所有的项目都必须无条件为这个目标让路。李元中自以为是,出言不逊,被免职是活该。”
司凌云恼怒地刚要说话,司霄汉抬手制止住了她,“同仁里项目不是停工,而是暂缓进行。到了上市完成之后,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房地产公司仍然是顶峰集团最重要的子公司和最大的利润来源,重要性绝对不会降低。”
司建宇已经没有在听司霄汉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转向司凌云,如同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她,“这么说,你也参与了划走我账上的资金。”
“凌云,你最清楚我融到这笔资金的艰难程度,还有轶则对于资金使用附加的保证性条款。你应该知道把这笔钱划走,他可以拒绝支付下一笔资金,并且要求巨额赔偿。你居然还跟着一起算计我?”
司凌云又惊又怒,“划走资金的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她看着司霄汉,“董事长,你……”
司霄汉沉下脸来,“你们两个人,既是我的儿女,也是公司高层,一个负责房地产公司,一个负责投资部门,居然会分不清轻重缓急,为这么点事跟我争论不休。建宇,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凌云,你让投资部马上拿出详细的资产置换方案来给我。”
他站起身,拂袖而去。张黎黎却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面前的文件,然后谁也不看,高跟鞋敲击着地板,款款走出会议室。
“大哥,你……需要喝水吗?”
司建宇冷冷地说:“放心,我预先服了药,不会在这裏发作。”
她看他虽然说话条理清楚,可是面色灰败,在冷气过分充足的会议室内仍旧不停流汗,不得不担心,只能再一次解释,“我真的事先并不知道这两件事。”
“那你至少可以帮我说服董事长把钱划回地产公司账户,保证同仁里项目的运转。”
“董事长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怎么可能说服他?”
“你能开口,起码证明我不是一个人在这裏争取。我越是努力,在他看来,越像是为自己的目的想阻接他上市的大计。”
司凌云踌躇一下,“大哥,借壳上市的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对方提出的条件比之前预计的都高出不少,我相信爸爸也确实是需要资金才出此下策。”
她的回答显然在司建宇预料之中,他看着她的目光已经没有任何温度,“他们许诺了你什么?加薪你肯定看不上。更高的职位?公司的股份?”
司凌云如同被针刺了一下,她想辩解,却无法反驳他的指责,“太哥,随你怎么想,但借壳上市进行到目前这一步,如同箭在弦上,真的容不得有任何因素耽搁了。”
“你们现在倒真是一个腔调,以为上市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可是同仁里这么大的投资项目损失不必说,带来的连锁反应波及之下,影响不可估量。我倒要看看,最后由谁来收拾残局。”
“残局”这个词入耳惊心,司凌云皱眉,“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再来商量怎么解决资金问题。”
“谢谢你的理解,来得可真宝贵。”司建宇讥讽地说,骤然止住,站起身来,向会议室外走去。
“大哥……”
司建宇头也不回地说:“没什么可说的了。”
司凌云回到办公室,心情沮丧,头重新隐约作痛起来。可是她根本没时间沉溺于这些情绪之中,她只来得及吃下两片阿司匹林,秘书小周便来告诉她,投资部的全体工作人员已经等着她过去开会。
要交出完整的资产置换计划,而且要跟形成的借壳协议进行调整,需要布置的工作量十分巨大。等到会议结束,已经远远过了下班时间。司凌云这才意识到,傅轶则没有按约好的那样过来接她去吃晚饭。她拨打他的手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听,“我现在在汉江心脏病医院。”
“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你大哥心脏病发,被送来抢救,晓岚不知道怎么办好,打了我的电话。”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急救室里。”
“我马上过来。”
汉江心脏病医院是国内最大的心脏病专科医院之一,司凌云进去以后,便有些搞不清方向了,抓几个护士问都不得要领,正准备再打傅轶则电话,却一眼看到司建宇的秘书小王坐在大厅一侧,连忙走过去。
“司总在哪里?”
小王一脸的失魂落魄,茫然地看着她,她不得不再次重复问题。
“他在二楼,左边的第三急救室。”
司凌云匆忙上楼,迎面看到的便是米晓岚正伏在傅轶则怀中痛哭失声,而傅轶则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司凌云吓得一下呆住,停了一会儿,声音颤抖地问:“大哥他……怎么了?”
傅轶则轻声回答,“还在裏面,不过医生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正在上心脏监护装置,可能过一会儿就能出来。”
司凌云松了口气,同时有些恼怒,“既然大哥没事了,大嫂你何必哭成这样,吓死我了。”
傅轶则摇头示意她别说话,然而米晓岚已经抬起满是泪水的面孔爆发了,“谁让你来的?你马上给我离开这裏。”
司凌云惊讶地看着她,尽可能把语气放温和,“镇定一点,大嫂。”
“你破坏我跟你大哥的婚姻,想怂恿他出轨,跟秘书鬼混来羞辱我。现在你开心了,司凌云。你居然还有脸过来看他。”
这出人意料的指责让司凌云失去了耐心,“你要撒泼也好,撒娇也好,都得换了场合,眼下你先生还躺在裏面接受监护。你抱着别的男人哭也就罢了,无端端跟我吵什么?”
“凌云——”傅轶则沉声喝止她,音量并不高,但透着严厉。他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她一下抿紧了嘴唇。
米晓岚看看她,突然重新伏入傅轶则怀里,抽泣着说:“轶则,请送我回去吧。我不想在这裏受这种羞辱。”
傅轶则仍旧轻轻拍着她,同时对司凌云说:“她现在情绪不稳定,在这裏也帮不上忙,我送她回去。”
司凌云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耸耸肩,什么也没说。等他们下楼,她顿然坐到靠墙的椅子上,还没缓过劲来,看到急救室门打开,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护士将司建宇从裏面推出来,他仰躺着,面色苍白如纸,睁大眼睛张望,司凌云过去,他声音喑哑地问:“你大嫂呢?”
她迟疑一下,只得回答:“她知道你脱离危险就放心了,冬冬也需要她照顾,轶则送她回去了。”
护士将司建宇进入监护病房。医生问病人家属在哪儿,她连忙答应。医生疑惑地打量她,“送他来的那位王小姐呢?”
“那是他的秘书,我是他妹妹。”
“好,这裏有些文件需要你签字。”
她一边签字一边问:“我大哥现在怎么样?”
“他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需要给他做24小时的心脏监护。”她略微放心,问:“他今年做过全面体检,排除了心脏问题,怎么会突然心脏病发作?”
“病人在我们这边建了病历档案,有检查记录,肯定已经不是第一次发作了。”
司凌云一怔,医生误会了她脸上的表情,安慰地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他的情况并不算很严重。”
“他有焦虑症,一直在服用药物调节,对于心脏有影响吗?”
医生十分有耐心地解释,“他上次来就诊也问了这个问题,甚至想停服药物。我告诉他,千万不能那么做。他表现出的心脏不适症状其实跟焦虑情绪反覆发作有关,体内激素改变,导致左心室一块心肌变薄,局部血管痉挛,诱发了类似冠心病发作的反应,跟真正的心脏病还是有区别的。只是今天发作得太厉害,我们需要在完成心脏监护以后,再做一个详细检查。”
司凌云点点头,“我明白了。”
“只要心脏没有实质性病变,严格注意休养,心肌还是有恢复正常的可能。不过,”他含蓄地停顿一下,“一定要注意保持情绪健康,避免紧张、激动和焦虑。”
她想想白天在会议室中那场争吵,只得苦笑,“我会劝他注意的。”
司凌云一转头,发现小王在走廊一侧探出头来,被她看到,明显受了惊吓,局促地抓紧自己的皮包,却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小声问:“司总怎么样了?”
司凌云没想到她居然还留在这裏,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一下她,“他已经脱离了危险。”
小王吁了一口气,“哦,那就好。”
“王小姐,麻烦你解释一下,你怎么会在这裏?”
她小声说:“我送司总来医院的。”
“他在哪里犯的病?”
小王没有回答,其实她也根本不需要答案。她一直待在办公室,如果司建宇在公司发病,不管是小王还是保安,都会通知她;如果他是在家里发病,不会轮到小王送他就医,米晓岚更不会这样歇斯底里发作。她想,原来张黎黎的那句嘲讽竟然是事实,她心目中忠实于婚姻、几乎是过于深爱太太、在意太太感受的大哥司建宇真的和他的秘书有了婚外情。
她不打算追问细节,“王小姐,你看上去是成年人了,知道跟结了婚有孩子的老板发生私情意味着什么吗?”
小王的眼眶中一下涌出大颗泪水,她嫌恶地摆手,“别在我面前哭。你明天一早就去人事部门办理辞职手续,自己从顶峰消失,我会让鲁经理给你多结半年薪水作为补偿。”
小王面如土色,勉强开了口,“司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司总在一起不是为了钱。他很苦闷,压力很大,心裏装满心事,没人可以讲……”
“于是你怜悯他、给他安慰、充当他的红颜知己?”司凌云冷笑一声,“你逾越了,王小姐。在公而言,你只是他的秘书,需要时刻谨记工作范围包括什么不包括什么;在私而言,他有妻有子,就算婚姻有问题,也不是跟你玩婚外情的理由。请你现在马上离开医院。”
“我看到他太太走了,至少我可以在这裏陪……”
“不必。他在接受心脏监护,有护士守着。”
“司小姐——”
“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应该庆幸是我来打发你,而不是他太太。不要再联络司总,不然,等着你的麻烦是你想象不到的。”
小王终于“哇”地哭出了声,捂着脸匆匆跑走。司凌云也想离开,可是一时全身无力,筋疲力尽地坐到走廊长椅上,合上眼睛,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
“不用在公共场合把一个年轻女孩子弄得那么难堪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司凌云睁开眼睛一看,曲恒正站在她面前。她知道他大概看到了小王在她斥责下哭着离开的一幕,可是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责备意味,她也根本不想辩解,“你要是看不惯,刚才就应该过来英雄救美啊。”
他轻轻一笑,“我怕你会连我一起臭骂。”
再怎么满腹心事,她也苦笑了,“看来我已经是一个很有威慑力的泼妇了。”
他看看她,“你没事吧?”
“没事。你怎么会在这裏?”
“我母亲在这裏住院,接受心脏移植手术。”
“啊,她现在怎么样了?”
“按医生的说法,手术算得上成功,她现在生命体征平稳,应该度过了危险期。我刚过来看了她,正准备回家。你呢?”
“我大哥心脏不舒服送过来抢救,不过已经脱离危险了。”
“那就好。不过,”曲恒打量一下她,“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如果你大哥有人照顾,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监护病房并不需要家属陪护,她留在这裏也没什么意义,站起身,“走吧。”
他们一起往外走,曲恒突然说:“凌云,那个小区园艺绿化项目,谢谢你。”
她带着点揶揄地笑,“你的小会计到底还是跟你说了啊。”
“小蓉从来不擅长撒谎,我又不是傻子,想也想得出来从天而降的招标合同是怎么回事。工程完成得很顺利,款也结的很迅速。幸好有这笔钱,又遇上合适的供体,我母亲做成这手术。”
“李总说你们公司的报价恨合理。规划和施工质量都不错,没理由不把项目给你们做,而且还会考虑继续合作。所以你不用谢我。”
“好,我们都别再提这件事了。”他飞快地说。
她看着他,沉默片刻,嘴角上挑,笑了,那个笑容复杂,混合着一点自嘲,与一点司凌云依然看不懂的情绪,“我还没祝贺你升职了。小蓉说你的办公室很大,又气派又豪华,你坐在裏面的样子,跟她想象中白领精英完全一样。”
“小蓉?是你那位会计小姑娘吧,还真是天真得可爱。”
“她一毕业就到宜园工作,你也看过我们的办公环境了,难怪她有大公司崇拜情结。”
司凌云抬手掩口打了哈欠,“告诉她,想象总比现实来得有趣。她那样小白兔一样的女孩子,最好还是待在单纯的环境里,才可能继续天真可爱下去。”
曲恒莞尔,“工作很累吧。你看上去好想很疲惫,一个夏天不见,瘦了不少。”
“是啊,最近总在出差,确实很累。”
司凌云站到车边摸出来钥匙,突然一阵心悸头晕,伸手撑着车子才站稳。曲恒本来已经走到他的摩托车那边,回头看到,连忙跑过来扶住她,“你怎么了?”司凌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几近虚脱的感觉,定定神,勉强一笑,“我没事,大概是没吃晚饭,血糖低了的缘故吧。”
“这都几点了,你想把胃彻底弄坏吗?”
“出差回来就开会,又赶上大哥犯病,拖到了现在。没什么,我……”他已经拿过她手里的车钥匙,不容分说地说:“上车,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她没有精神拒绝他这个好意,绕过去坐到副驾座上,合上眼睛,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然而心头乱成一团,一会儿想到手头的工作,一会儿想到司建宇的病情,一会儿想到晓岚离奇的指责,车子停下来,她睁开眼睛,发现曲恒载她来了他们以前聚会到深夜以后时常光顾宵夜的一家半露天小吃店。
她下车,看着那个简陋的店面,喃喃地说:“真没想到这家店居然还在。”
“老城区改造还没有波及这一片。”
她已经多年没有光顾这裏,进去以后发现,老板依旧是那个面目阴沉的大块头老太太,跟从前一样,对顾客没有什么好脸色,根本不主动打招呼,只木然站在那里,她老实寡言的儿子负责整理桌子,文眼线、化着夸张浓妆的精干儿媳负责收钱,店里闹哄哄的,各式打扮的人夹杂坐在一起,唯一的变化似乎就是狭窄的店铺内装了一台空调,没有过去那么闷热难受,赶得很多食客情愿坐到外面。
曲恒安排她坐到靠里边一张桌子,并不问她想吃什么,很快给她端来生滚鱼片粥、刚煎好的锅贴饺子,配着姜醋汁与辣椒酱,香气简单直白地扑鼻而来,让她顿时胃口大开。她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慢点,很烫。”
她已经被锅贴里溢出的油烫得一咧嘴,可是依旧把饺子吃了进去。
“你这样子,该是多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她含着食物,含糊地回答,“我出差一向吃不好,再加上头痛……”
“好了,专心吃,别说话了。”
她一口气将锅贴吃完,粥喝得只剩一点,宣称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曲恒带她出来上车,她系上安全带,摸一下油鼓账感的胃部,满足地叹气,“能够吃饱果然是一种享受。”
曲恒发动车子,开玩笑的说:“好了,现在你还过魂来,可以继续把人训得泪流满面走掉了。”
她好一会儿不说话。他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生气了?”
“别人讲的实话,我才不会生气。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我大概是很招人恨。我的秘书、我的下属见我都有点战战兢兢,大哥认为我出卖他的利益,大嫂甚至觉得我破坏了她的婚姻,继母不必说了,前男友恨我恨到非要一再找我打官司,现在——”她眼前浮现傅轶则搂着米晓岚的样子,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曲恒也并不追问,微微一笑,“你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我就放心了。”
她横他一眼,“有什么可反省的,我从来没有打算违背本性去装成一个友善的好人。”
“你想装也不可能装成功,还是做你自己吧,”停了一会儿,他轻轻加上一句,“我大概已经习惯你这个样子了。”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吃惊,谴责吗?”
“我觉得你可以放温和一些,不过我理解你不管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她蓦然有些百感交集,转头看着车窗外。路灯光掠过车内,阴暗不定之间,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行驶到她住的小区外面,他停下来,“自己开进去吧,早点儿休息。”然后下车,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司凌云坐到司机座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突然觉得迷惘而疲惫。
程玥显然已经收到消息,一看司凌云回家,便有一连串问题等着问她:“这次出差很顺利吧?”“顶峰借壳上市这事应该是铁板钉钉了吧?”“你爸爸有没说起会给你和你弟弟多少股份?”“巨野会停牌多长时间再回复交易?”“你觉得到时候股价会上涨多少?”
司凌云无心详细讲解目前的形式,一边无精打采地随口敷衍着,一边往自己房间走,突然觉得不对,回头盯住程玥,“你也买了巨野的股票吗?”
程玥沾沾自喜,“你爸爸说我可以买点玩玩。这次真是买对了,停牌之前涨得实在好。”
司凌云暗自恼恨父亲在这件事上的毫无原则,追问:“你买了多少?”
程玥看出她眼色不对,打个哈哈,“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没买多少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坐吃山空的,能有几个钱,涨再多也就是赚点零花钱而已。”
她端详程玥,程玥一脸的泰然自若,她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摆一摆手,“既然这样,就别追着我问这些事了。记住更不要对外人提起这件事。”
她回房间洗澡,出来后看手机,傅轶则并没有打电话过来,她也不打算打电话过去,顺手关机,去找程玥讨要一粒安眠药,程玥疑惑地打量她,“要这个干吗?你一向睡眠不错的啊。”
“我过去睡眠倒真是不错,不过现在被公事压得快神经衰弱了。”
程玥一下紧张起来,“真的吗?要不要我带你去看中医调理一下,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影响工作。”
她给气乐了,“你这当妈的可真是贴心。谢谢你了,快拿药给我吧。”
程玥取了药递给她,同时叮嘱,“这玩意儿偶尔吃吃可以,千万不要养成依赖。”
她一口吞下,喃喃地说:“放心,我也只是偶尔需要睡到不省人事。”
司凌云头一次吃安眠药,药效比她想象中来得强劲,她甚至没来得及排好第二天工作顺序,便睡得人事不知,可是一想到手头要做的事情,剩下的一点睡意顿时消散了。
天气阴沉,她匆忙开车赶往医院,司建宇住一个单人病房,正靠着床头看报纸,面色多少有些憔悴,“大哥,感觉怎么样?”
他放下报纸,招呼她坐,“我没事。公司那边——”
“我打电话给了赵总,”赵总是司建宇的另一位副总,李总走后,他便是顶峰的第二号人物了,“告诉他你在做另一个例行体检,今天的日常事务由他处理。你放心休息吧。”
司建宇吁了口气,停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轶则昨天跟你说什么没有?”
“没有。昨天从医院走后,我就回家了。”
司建宇顿时一脸焦灼,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大哥,医生说了,你得放松心情——”
“你必须马上去找轶则好好谈谈,弄清楚昨天晓岚有没有跟他说什么。”
“对不起,大哥,”司凌云厌倦地说,“我手头还有一堆工作赶着要做,实在没空关心大嫂的心情。恐怕你最好还是等出院之后亲自去跟她沟通。”
“凌云,我不是要你去关心晓岚,”司建宇额头又冒出了汗珠。“昨天我从家里出来之前,跟她有一点……小争执,提到了我跟董事长的冲突、地产公司的资金状况。她知道同仁里这个项目是与轶则合作的,我怕她情绪一不稳定,会把什么都讲给轶则听,那就麻烦了。”
司凌云想一想昨天傅轶则看她的神情,就意识到这个麻烦比司建宇想到的还要大一些,可是看看他憔悴仓皇、方寸大乱的样子,她只能安慰他,“没事的,大哥,我会处理这件事。”
司建宇显然没办法放下心来,喃喃地说:“融资协议对于同仁里工程进度有明确要求,我们现在还能勉强维持一周左右的桩基工程施工。如果轶则知道资金被抽走,导致项目停工,他有权拒绝支付剩下的资金并要求撤资赔偿的,对于顶峰来说,这简直是釜底抽薪,后果太可怕了。凌云,你一定得去稳住轶则——”
司凌云对于双方协议了然于心,完全清楚司建宇所说的后果,“大哥,镇定。项目的事,你别太担心,我会跟爸爸商量,尽量统筹出一笔资金给地产公司,让同仁里项目维持一个最起码的运转,不至于彻底停下来。”
司建宇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离你的要求还是很远,可是目前我只能争取做到这一步了。我会加紧准备借壳需要的各种资产置换文件,争取让顶峰早些上市,彻底解决资金问题。”
“凌云,谢谢你。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
“还有件事,大嫂指责我破坏你们的婚姻——”
“她是生我的气迁怒于你,你别介意。”
“我想了想,你们夫妻之间的关系需要你们自己处理,外人随便插话确实没必要。不过,我让你的秘书小王辞职了,希望大哥不要认为我又在多管闲事。”司建宇先是一怔,随即摆摆手,“辞职就辞职了吧,没什么。”
司凌云本来打算从医院出来便直接回顶峰继续工作,但这时计划变了,她开车到了傅轶则工作的投资公司。
这裏是汉江市中心最高的一憧写字楼,她之前没有上去过。电梯抵达48楼时,裏面已经只剩下她一人,她步入装修低调中显出气派的公司,漂亮的接待小姐礼貌地问她有无预约,打一个电话之后,将她带入会客室,给她倒了一杯水,请她稍候。
这个“稍候”长达近两个小时。
司凌云仿佛被彻底遗忘在了会客室,她也并不着急,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网络,一边看邮件、处理文件,一边接听各种工作电话,一直忙碌着,直到高翔进来路过会客室看到她,惊讶地止步,“凌云,你这么在这裏?”
她匆忙结束一个电话,“高总你好,我在等轶则。”
高翔看一眼闻声过来的接待小姐,那女孩不安地小声说:“高总,傅总说就让司小姐在这裏等。”
高翔皱眉,摆手让接待小姐走开,“抱歉,我被一点事情耽搁了,平常不会这么晚到公司来。去我办公室喝杯咖啡吧。”
“在这裏等是一样,高总,麻烦你帮忙转告轶则,我不介意等到什么时候。”
“逼得男女朋友讲出这种话来,他真应该惭愧。不过,你今天等不到他。”高翔无可奈何地笑,“他一早就去深圳出差了。”
司凌云怔了一下,勾起嘴角也笑了,伸手合上笔记本电脑,收拾桌上的东西,“不好意思,高总,我这就走。”
“凌云,我煮的咖啡味道不错,请务必给我这个面子。”
司凌云只得随高翔进他的办公室,这裏与傅轶则的公寓一样,有整整一面墙的玻璃长窗俯瞰市区。窗外天气阴沉,风起云涌,雾气不知不觉中聚集在大约30层楼的高度,骤然往下望去,下面那个他们生活的世界变得陌生而危险,让人有些目眩的感觉。
他招呼她坐下,一边动手煮咖啡,一边说:“其实用这种咖啡机,根本没法吹嘘自己煮咖啡的手艺不错,改天我请你去喝本地最好的现煮咖啡。”她心不在焉,实在没心情应酬,待他将咖啡端到她面前,才回过神来,“办公室里能有Espresso就很奢侈了。谢谢。”
“别生轶则的气。”
她勉强笑笑,“高总真会给我打圆场,我既然能够赖在会议室一等两个小时,当然就表示自动放弃了生气的权利。”
高翔若不经意地说:“昨晚轶则到我的酒吧,拉我陪他喝酒,他喝到大醉,还是我送他回家的。”
司凌云想,这倒是与她昨晚在安眠药帮助下的入睡扯平,不知道米晓岚到底讲了什么,如果傅轶则愤怒到甚至根本不想听她解释道歉的地步,恐怕不是她放下姿态哄一哄就能哄好的。她捧起咖啡杯,凝视杯中冒着袅袅热气的液体,一时觉得疲惫不堪。
“你看上去很累。”
“是啊,工作就是这样,各种压力,没办法。”
“我跟轶则认识了很多年,当时我是一个小商人,做着家里传下来的一门生意;他是出色的科学家,或者说只要继续努力下去肯定会成为出色的科学家。你知道我们这样各方面不搭界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朋友吗?”
她完全没有心情配合他猜谜,直接摇摇头。
“我们先是借酒浇愁,成了酒友,后来发现彼此都对自己的职业、前途感到厌倦。我们每天重复做的事,早就不能激起我们的兴趣,可是我们不知道要怎么改变这一切。”
她淡淡地说:“大概没有人能完全按自己的兴趣生活,把兴趣变成每天重复做的事,只会谋杀兴趣。”
“这话我完全同意。不过,就算工作,也还是尽可能找能激发兴趣的部分,才值得长久坚持下去。所以,我后来除了继续做家族生意,还做了红酒代理;他放弃了他的学术生涯,转做资本运营。”
“高总,你说的话非常有哲理,值得我反覆思考。我也确实对工作有厌倦感了,可是有些责任不背不行,有些事,就算不愿意,也还是得去做,暂时还没有能力跟你们这样的境界发生共鸣。”
“慢慢来,学会释放压力很重要。”
她感激这个劝导,“谢谢。”
“我无意冒昧介入你和轶则之间多说什么,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也许他只是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
“就算高总不给我这个忠告,我也不大可能再来公司这么纠缠了。”
高翔哈哈大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对轶则能做到持续纠缠,他当然很容易解脱,也不用借酒浇愁了。”
她尽管愁肠百结,却仍禁不住半是自嘲、半开玩笑地问:“那么高总希望我怎么做?”
他看着她,温和而镇定,“轶则能够处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别人保护;至于你,凌云,能够让轶则开口求婚的女孩子,是不需要我来教怎么做的。”
司凌云将咖啡一口喝了下去,放下杯子,站起身,“谢谢高总的咖啡,我真的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