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长久的静默过去以后,苏可勉强地笑了笑:“你脑袋被门板夹了吧,叫我不生气也行,反正你一向都笨得很,不过前提是别用这种方式逗我开心。”
林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一直盯得苏可毛骨悚然,她终于抖着声音轻声问:“那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听我说,”苏可拉着她的手,慢慢将她带回沙发边上坐好,“据说初次怀孕的女人神经都比一般人容易紧张,丫头,你放松点好吗?不要每天去幻想那些奇怪的东西。”
林婉低着头死死盯住茶几的一个角,擦得铮亮的玻璃倒映出她仓皇灰败的脸色:“苏可,相信我,是真的,就在那天晚上——从老黄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开车撞死人了,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那个女人的脸都会在我的梦里出现,惨白的、淌着血的那张脸。”她抬起头,眼中一片绝望的茫然,“我该怎么办?再这样瞒下去,我很快就要疯了。”
苏可仔细琢磨着她的神态她的每一个字,努力从这些细微末节里来判断这件事的真假,良久以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倒抽了口气:“天哪!天哪……”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怎么可能,如果是真的,你现在为什么会好好地坐在这裏?”
“因为……”林婉的声音一直低下去,“我逃跑了,当时我太害怕,所以逃跑了……”
苏可一下跳起来:“你撞了人以后还肇事逃逸?你疯了?董翼知不知道?有没有告诉他?”
林婉摇摇头:“没有,除了你,我谁都没说。”
苏可心烦意乱地站起来,从包里掏出烟盒,点燃一支,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吸了两口:“你怎么可以不告诉他?”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看情形估计是要下雨,林婉慢慢起身越过她走去阳台,将窗户一扇一扇关上,往日乌黑的眼睛里的光彩几乎要在飘摇的风雨中湮灭殆尽,她极轻极轻地回答:“刚开始是不敢,他早说要我不要买那台车,不许我一个人上路,可是我不听,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后来,又怕告诉他,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能有今天不容易,雁城马上要选十大杰出青年,他也有提名,我怕这事会毁了他。”
苏可厉声说道:“你傻了吗?你以为跟你比起来,他会在乎这个?”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想!我没那么自私!”
“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林婉,我们现在都大了,你应该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必须要解决,世界上没有包得住火的纸。”
“我知道。”林婉搓了搓手,“我想等宝宝生下来就去自首,苏可,不是我要逃避,而是没办法,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在监狱里出生。”
苏可盯着她的肚子:“还有九个月……”
林婉轻声道:“对,还有九个月……所以,请你陪我一起熬完这九个月!九个月以后,法国或者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开心,去哪里都可以!”
“你要我怎么陪你?陪你一起把这个秘密隐瞒下去吗?”
林婉不做声,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盯着她。
她不是非常要强的性子,却也鲜少这样求人,回想起来,也只有很多年以前,死心塌地地喜欢着唐进,人家不答理她,她也是这么一副怕别人嫌麻烦又舍不得离开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盯着他。可是年幼时候不被心上人喜欢的麻烦,又怎么赶得上现在?
“不能这样,我们再想想,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我觉得最起码可以跟董翼商量一下,他那么老成阅历又深,会有办法的,而且林婉,你们是夫妻,这么大事你必须告诉他。”她一把抓住林婉的胳膊,“你别怕,告诉他!如果你不敢,我去说!”
林婉吓了一跳,瞬间泪流满面:“我想过的,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他吗?这种事我怎么会不想第一个跟他讲?可是告诉他以后无非两个结果,要么就是他帮我一起隐瞒,要么就是带我去自首;如果他选择前者,那就得陪着我一起每天过着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如果选择后者……我会同意,但是我会求他等我生了孩子以后再去,然后这九个月里我们做什么呢?天天看着对方,倒计时还能在一起相守的日子吗?不,苏可,那样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宁愿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和他还有宝宝好好过完这段日子,然后——再去为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应得的代价。”
苏可看着她发了一阵呆,重重地在旁边坐下来,把头埋进手掌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找我喝酒的人特别多,我心情也不好,所以一杯接着一杯,不然不会这样的……对不起,林婉,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
她心中着急内疚悲伤,语音中已经带着哽咽,身体微微发抖,林婉侧身过去抱住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怎么可以怪你,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是我笨……明明不会开车,还要装成很行的样子……”
苏可任她搂着,心中百转千回,过了半晌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猛抬起头:“可是你怎么知道她死了?你不是跑了吗?不对,林婉,你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过去查看她到底有没有死,你撞车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报警的,你当时为什么会想到跑?”
林婉迟疑了几秒钟,点点头:“当时车上还有别人,我在路上碰到了唐进,那天下着雨,路又黑,我就载了他一程。撞车以后我不敢过去,是他下车去查看那人的伤势,然后发现人已经死了,于是他让我赶快跑,我那时心裏慌得不行,也不知怎么搞的就真跑了,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在家了……一切都晚了。”
苏可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唐进?就是那个把你抛下的初恋情人,现在寰宇的老板?”
“嗯。”
“你……唉,你怎么会这么蠢?那后来呢?”
“后来我打电话给唐进,他说已经把尸体给埋了。”
“埋哪了?”
“他没告诉我,说怕我去自首,还说如果我去的话,他就去给我顶罪。”
“你认为可信?你觉得他对你的爱意足够让他为你担下如此大的风险?”
林婉老老实实回答:“不太相信,如果他有这个勇气,当年就不会逃跑了。我想可能他担心事情如果败露,会影响他自己的前途,你想如果驾车逃逸算是谋杀,那么他就是从犯了。”
苏可闭上眼睛沉思一会儿:“你先别慌,我觉得这个事情发生得很蹊跷。”
“为什么?”
“因为一切都太巧合了,刚好我喝醉、刚好你独自驾车、刚好还在路上载到他,然后就撞车,简直天衣无缝,如果不是你特别倒霉,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而这个人非常非常了解你!”
林婉摇摇头:“怎么可能?谁会这么做?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从没得罪过什么人!”
苏可轻声道:“参与到这件事的人都有嫌疑!”
她看着她:“你说唐进?那不可能!他没有丝毫理由这么做,当年是他不要我,又不是我丢下他,做错事的人又不是我!事到如今,他混得风生水起,我也已经嫁了人,我们已经不相干了,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也是他对我很愧疚才对,他凭什么这么做?”
苏可思忖一会儿觉得这种分析也有道理,不禁又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又说:“难道是董翼?会不会是他以前结了什么仇家?”
林婉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别瞎猜了,我现在脑子已经很乱,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一条人命因为我的过失而没了,我也是快做妈妈的人,肚子里也有一条命,每个人都是父母养的,如果那个女孩儿的母亲找到我,我怎么说?我拿什么赔给人家?难道告诉别人,这是一个阴谋?这种谎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相信。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买单,没有借口可以找,谁也不能例外!这种日子我是不想再过下去了,我要好好安胎,跟董翼和宝宝把剩下的九个月过完,然后我就去自首!哪怕下半辈子在牢里度过,也好过这样天天生不如死!”
她已经完全认命了,只要能平安地度过这九个月,就当做是上天对她的垂怜——只是她不知道,人一旦倒霉起来,哪怕再小的愿望也将遇到波折。
与苏可这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以后,很快又过了一个月,总的来说,林婉这段日子过得还算相对平静,她不敢让自己的脑子有一丝工夫闲下来,于是开始阅读大量书籍,绘画的、言情的、厨艺的,还有各类新生儿指南,总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都看。有一天看了一本关于星座占卜的书后,她按照书上说的方法暗暗祈祷:既然事情已经坏得不能再坏,那么这时候把脚步停下来,是不是件好事呢?又或者以后事情会逐渐往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不然怎么有否极泰来这个说法?她知道自己是那种藏不住心事的人,这么大的事情要瞒住董翼已经相当辛苦,更何况是养了她二十几年的母亲,她实在不敢把妈妈接过来一起住,只好通过家政公司慢慢找合适的保姆。
董翼依然是称职的好丈夫,不单隻和林婉一起研究了一大堆准爸爸必看的《新生儿指南》之类的书,还每天在林婉的指挥下煮饭做家务。看着他围着围裙在家里忙进忙出,从厨房里端出自己熬好的鲫鱼汤时一脸的骄傲得意,林婉心裏涌出一股甜蜜的酸楚,这样的日子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当终结的那天她将如何面对?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好比玩一个智力测验,选择往往是在你自己的一念间,你在第一个瞬间选了B,下一题就会跳到第八,然后结果就会与选A时截然不同,她已经在那个可怕的雨夜摁下了ENTER键,然后便这样被动地一步步走了下去,想要回头也已经没有了机会。
董翼在那天之后没有再提过唐进,也从没有试探过她的反应,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但是他信任自己的妻子并不见得会同样信任其他人。所以林婉当然不会知道,对唐进的调查远没有停止,她也不会知道,在董翼公司的办公室抽屉里已经有了一份关于唐进的详细报告,甚至丈夫以前的手下阿仁也已经悄悄来到了雁城。
这天林婉在董翼的陪伴下去医院做了产检,他把她送到楼下便一个人回了公司,林婉习惯性地在大厦前厅打开家里的邮箱,将裏面的报刊、信笺拿了出来。回到家里,她坐在沙发上,将手中的东西慢慢翻看,除了订阅的报纸,就是一些各类的付款单据和各大商场寄来的广告。翻到最后一封,是个没有邮戳的普通白色信封,她看了看,收件人是她,寄件人资料不详,不禁有些奇怪:“是谁呢?”
撕开封口,林婉从信封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薄白色A4纸,上面是一行打印得触目惊心的黑色文字:“那天晚上,你做的事我都看见了,准备好一张五十万的现金支票,后天晚上七点放到你家楼下超市里14号储物箱里,不要报警,切记!”
林婉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声巨响,这张普通白纸上每个字她都认得,可是要连贯起来似乎又弄不懂其中的含义,最后眼前的字一个个从纸上跳动起来,扑面打到她的脸上去,恐惧化成一根细小的针直插|进她的胸口里,整个世界都在这个瞬间黑暗下来。
她第一个想到可以求救的人是苏可,于是十万火急地把她招了过来。到底是局外人,苏可比林婉要冷静许多,她看了信以后马上找去物业处,要求保安把当天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林婉手软脚软地跟在她后面,看她指手画脚地跟保安交涉,眼前一阵阵发花,再也支撑不住,拖着疲惫的脚步一个人悄悄回到家里去了。
秋天的下午已经有了阵阵寒意,她有孕在身,只觉得全身发冷,抱着靠枕也还是冷,只好走去卧室把一床薄毯子拿了出来裹在身上。过了一会儿,苏可气鼓鼓地上来:“你们楼下保安不给我看资料,说要公安局的人来了才行,我大闹了一通,把经理叫过来才让看了。”
林婉不抱希望地抬起头:“看到是什么人投的信吗?”
苏可垂头丧气地说:“是个小孩子塞到信筒里的,估计是收了人家钱被唆使。”
“我就知道不会有结果,人家既然摆明了来勒索,又怎么会留下痕迹?”林婉看看苏可,有些歉意地道,“我知道你这两年虽然赚了点钱,但是要应付那边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是很吃力,所以本来想拿笔钱给你的,现在可能不行了……”
苏可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不会想给那人钱吧?”
“不然怎么办?”
“你疯了,这种事情是没有止境的!不行,得报警!”
林婉瞪大眼睛:“现在报警?不可以!”
“那最起码也要告诉董翼!”
林婉已然方寸尽失,心烦意乱地道:“再让我想想。”
“还想什么想啊!你现在哪里有时间可以想!他总会知道的……”
“我知道他总会知道,我也知道我迟早要坐牢,可是能跟他好好过一天日子算一天,这日子不多了……”她咬了咬嘴唇,心中那股涩得让人流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每天看着他,我真是舍不得……你不明白我有多珍惜现在的日子,就像一个被医生宣布已经得了癌症末期的病人,每天都是最珍贵的。”
她抬起眼看着苏可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苏可,我想不明白,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我没做过坏事,可是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
苏可无法回答她,沉默一会儿突然道:“你去打个电话!”
“给谁?”
“唐进!”
林婉怔了怔:“为什么?”
“勒索你的人不是说那晚上的事他都看到了吗?那他肯定也看见唐进了,你去问他有没有收到勒索信。”
林婉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依言拨了电话过去,电话却无人接听,自动转进了留言信箱,她又打去他的公司,前台小姐用甜美的声音告诉她:“唐总出差了,请问哪位找?”
林婉支吾一阵,把电话挂了。
苏可愤然道:“怎么这么巧?你被勒索他就出差,等他回了电话,你找个时间跟他当面锣背面鼓地说清楚!”
林婉叹了口气,伸手在肚子上摸了一下,意态消沉地说:“说清楚又怎么样?如果不是还有这个孩子,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干什么,什么事情都被我越弄越糟,而且根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看她这样消沉的样子,苏可不忍心再说责备的话,只好安慰了她一阵,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钱是绝不能给的,这种与虎谋皮的事做不得,另外一定要把事情告诉董翼。
她走了以后,林婉痴痴傻傻地望着阳台上的白色秋千,那张秋千还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买的,设计得很精巧,因为摇起来总是晃晃悠悠,所以董翼对林婉邀请他一起坐上去的想法总是很客气地拒绝。每每到这时,她便会得意,你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怎么连个秋千也不敢坐啊?董翼就会回答她:男子汉大丈夫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啊。他说这话时,自己都会觉得好笑,于是便将头微微低下,竟显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想到以前的好日子,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那张让她眷念的容颜无限地被放大开来,林婉猛吸了一下鼻子,不错,地狱迟早是要下的,可是如果能在天堂多待上一天,甚至多一小时一分钟……比什么都好啊。
她咬紧牙关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用最镇定的语气问妈妈:“妈,表哥从我这裏借的钱能还了吗?我有点急用……什么?他昨天跟你说了要年底?哦……那好吧,算了……没关系,不不,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手中的现金不够,自己名下以前瞎胡闹买的那块地低价挂了一年多也无人问津,怎么办?她左思右想,抖着手把墙上油画后面的保险箱打开来,那里有自己的首饰盒……蒂芬妮的结婚戒指最贵重,天天戴在手上,连洗澡都不摘下来,当然不能动;那串南珠项链,虽然有点老气不怎么戴,可毕竟是结婚周年的礼物,也舍不得;一件一件看过去,每件都是心头爱,她实在拿不定主意,最后闭着眼睛随便伸手摸了一样出来,正是前段时间董翼从北京给她带的那副红碧玺的项链。她怔怔地抚摸着那冰冷璀璨的石头良久,好吧,就是你了,反正我也配不上你,我根本就不像莲花那么纯洁,我只是个罪人,要用你来交换我多几天的幸福生活……
她不停地打哆嗦,还只是秋天,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冷……
这事过了几天以后,唐进给她打了电话:“不好意思,林婉,前几天我不在雁城,你找我有事?”
林婉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给他听,他似乎并没有显出震惊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你给钱了?”
林婉说:“我真是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唐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方说:“我有事要告诉你,电话里说不清,这几天我不在雁城,是去见一个人,我们见个面我详细跟你说。”
林婉有心说不去,可是听他口气这事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肯,思来想去,还是和他约在了咖啡吧碰头。
林婉怕有人看见,特意说:“找个包厢。”
唐进说:“嗯,我知道。”
进了包厢,林婉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说开场白,电话便响了起来,她心中一惊,连忙对唐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接起电话,那边传来董翼冷漠而严厉的声音:“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