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存,公司准备派我去总公司研习。”他的声音里似乎藏着小心翼翼,“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是说……”星存终于将眼神从电脑屏幕抽离,“是要把你派遣到京都工作?”
程又佳兴奋地猛点头:“是的。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吧?”
星存当然明白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被选派去公司总部进修,意味着整个管理层全都认可了你的能力和人品。不能说从此一定平步青云,但至少要比同期生拥有更多发展资源和晋升途径。只是……
“要去几年?”
“短的话两年,也有可能……三到五年。”
“哦。”
“所以,所以我想……”他捉住她的手,就像三年前初识时那般唐突,“我走之前,我们……先把婚给结了吧?”
“又佳……”心裏汹涌起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不知究竟是惊喜还是……无措。
星存将双手轻轻抽出:“为什么非得这么着急呢?现在你的事业正要起飞,我的工作也刚走上正轨,你觉得这个时间结婚,合适吗?”
“可是,可是当初我们不是说好……”
“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我……我只是想离开得安心一点儿。”
“又佳,放心去吧……”这次换星存轻轻握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小鹿般漂亮的眼睛,“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去多久,我都会等在这裏,等你回家。”
可是啊……等待的人仍在原地,离开的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p/><h3>让她心疼和牵挂的那个人,早已失散在茫茫人海</h3>
得知有机会来京都公干,星存第一时间给程又佳发了邮件。没什么其他目的,不是有首歌里这样唱道:“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意料之中地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一定是早已更换了邮箱地址吧?否则又何必如此决绝无情。就像三年之前,他消失得那么干净彻底。
程又佳在给柴星存的最后一封邮件里这样写道:“星存,对不起,我们分手吧。请不要再联系我。”然后,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朋友圈、微博、Facebook和Ins相册,全都停止更新,再无音讯。
星存曾以为,对有心人而言,就算相距遥远,仍然彼此惦念。时间和空间能阻隔的,绝不应该是彼此的真心。
程又佳被派驻京都之后,最初面临的,是一段极不适应的艰难时光。他几乎每夜都会给她打电话,絮叨着文化间的差异,生活里的隔阂,工作上的烦忧。然而白日里的繁重工作,几乎已经将星存所有的精力消耗殆尽。有时候听他说着说着,她会不知不觉地进入深眠,连一句“晚安”都来不及留给他。真是抱歉啊。
她的内心却是坚实笃定的。她始终相信,每一个精疲力竭的当下,其实都是在累积着长相厮守的未来。
几乎所有异地恋都无法略过的俗套桥段终于出现。
程又佳的电话开始变少,邮件也越写越短。有时候星存主动与他联络,他在电话那头也只是“嗯嗯啊啊”,潦草敷衍。
星存以为他是全身心投入当下的工作生活,于是除了偶尔鼓励,并不多做打扰。
计算着日子,他漂泊在外,已近两年。只是好像,他再也没跟自己提过,打算何时回到她身边。
那时候刚开始流行微信,有天工作间隙星存拿起手机,不经意瞟到朋友圈的更新提醒,是他的头像。
赶紧点进去,却什么动态都没有看见。跟着打开他的页面,很是干净的白茫茫一片。
后来有一天,星存翻墙去外网查资料,就顺便去逛了他的Facebook和Ins。她终于看到他此刻生龙活虎的新生活:春天裏,阳光下,他和她,甜蜜依偎。那个女孩,有着娇弱的身形和好看的眉眼。她轻轻靠在他的身畔,那样般配妥帖,就好像那里从来都不是她的位置。
遥远时空里的虚空陪伴,究竟还是敌不过现实安好,温柔怀抱。星存轻叹一声,关掉网页,站起身的时候,却发现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不,她并没有哭,是那些经年累积的想念,终于发酵成水汽,如暴雨倾泻。
柴星存是多么了解程又佳啊,他是那么不容易习惯寂寞,却又那么容易……习惯陪伴、习惯被爱。
于是当程又佳用电子邮件这种极不正式的方式跟她说“分手”的时候,柴星存竟然什么都没有追问。或许在他心裏,自己也早已变了心肠,就等着他的一声再见,然后各自重获新生。
“星存,我看见你在我Facebook上的点赞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以后别再来看我了,我也不会再更新。对不起,忘了我。”
就让他走吧,又怎么会责怪。是她自己先没遵守,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p/><h3>先放手的人,更懂得放过自己</h3>
在星存看来,什么注销社交账号啊,清空发布内容啊,拖进黑名单啊,这些做法全都幼稚至极。真正的相忘于江湖,是哪怕有一天重新四目相对,也能风过无痕,心湖里再也掀不起半寸波澜。
柴星存和程又佳,分手三年,相识相恋已五年。
人生中最青春最可贵的八年光阴匆匆流逝,如今他藏身于千年都城一隅,即便她近在咫尺,他也选择避而不见。那么她想,现在的他,应该过得幸福满足。不需要任何人打扰,也容不下半点儿事分心。那么,见或不见,都不重要。
他幸福就好。
星存蓦然想起,在数天之前,因为不堪锺颢的骚扰,她曾一时烦躁把他拉黑。打开手机通讯录,他的名号荣登黑名单里独一无二的榜首位置,安安稳稳,可怜兮兮。
她叹一口气,将他解禁,然后愣愣地盯住手机,以为会接二连三地跳出一连串信息。然而并没有,手机安静得就好像已经欠费停机。星存总算松了一口气:锺颢这孩子,执拗劲儿可算是过去了……
懂得放过自己的人,未必是幸福的人,但一定是聪明的人,他至少……心裏可以稍微好过一点儿。
虽然和她分手之前,程又佳在自己生活中占据的分量已经逐日萎缩,但要甘愿承认心尖上有一块肉已经腐朽坏死,还要亲手割除,剜剃干净,这样的痛楚,世间再无他事能及。
幸而工作够繁忙,主管够变态,生活够奔波。那些林林总总的艰难与挫折,反倒成了冲淡思念的良药,成了麻醉悲伤的利器。让星存在忆起程又佳的那些满月深夜,还来不及伤感,便已经沉沉疲倦。
或许时间真的能将心碎黏合治愈。
心海再无波,一别已经年。
<p/><h3>她曾亏欠他,一段岁月静好</h3>
因为要等一批样品到货,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日方负责接待的藤崎先生,说要带着星存她们四处转转。
在那个春光终于有起色的下午,阳光滤掉薄寒,将身体熨烫温暖。他们驱车前往位于京都西郊的岚山。
清澈明亮的保津川,横跨山间的渡月桥,苍翠遒劲的小竹林,蜿蜒游弋山野间的嵯峨野小火车……都说岚山的四时风物优美迷人:春的樱花、夏天的绿、秋天的红枫、冬的雪……样样都是千金不换的绝佳风景。而此时此刻的岚山,或许是一年四季中最为萧索,乏人问津的季节,倒也还原了它安宁悠闲,恬静温存的本来模样。
她记得苏东坡曾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是啊,春光乍泄的煦暖下午,捧着一杯煎茶,慢慢吃一盘时令和果子,在桂川边吟风咏月,便是人间好时节。
在天龙寺兜转一圈,见天光还早,藤崎先生说要带她们去尝尝当地最地道的百年老店。
她兀自琢磨半天:“时间不对啊……老松的夏柑糖还没到季节,广川的鳗鱼饭肯定早已排起了长队……”突然她猛地一拍额头:“哎,我怎么就忘记了这家店呀!”
藤崎先生带她们前去探访的这家和果子老店,位于曲折巷弄的尽头,是一处历史悠久的独栋建筑。檐廊上并没有悬挂招牌,据说是只有当地人才知其玄妙的“隐身老店”。
逼仄店堂里零落摆放了几张餐桌,仅能容纳数名食客局促落座,桌椅周遭堆满了闲杂物件,光线混沌毫无风景可言。在这样的环境里就餐,当然只能寄望于食材本身。
并没有菜单可供挑选,这儿仅贩售“当日限定”。年逾半百的阿嬷端上一只形容朴素的青瓷盘子,陈列其间的几枚和果子看起来中规中矩,远不似其他名店里那般精致可人。
然而拈起一枚咬下去,触感饱满,弹性丰沛,再尝一尝味道,甜度适宜,香气四溢。作为从事国际食品贸易多年的业内人士,星存立刻拜托藤崎先生帮忙联络店主,试试看有没有展开合作的可能。
思忖片刻,藤崎先生为难地摇了摇头:“应当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这家店是非常典型的京都町家。也就是说,这家店里的所有员工,就只有老板和他的家人,生产量应该远远无法满足商业合作的需求……”
星存仔细打量碟盘里的几枚和果子:绿色的叫作草饼,粉色的则是春日里的樱花限定,而黄绿交织的那个更为特别,那是仿真阳春三月的油菜花,是用豆泥调制而成的“菜种金团”。
她极不死心,起身踱向后厨,想寻找机会洽谈合作。
然而,下一秒——
突然蹿入耳膜的声音,让她的整粒心脏都悬吊起来,呼吸也跟着颤抖起伏。
隔着色迹斑驳的层叠木架,她看见此刻正在后厨里忙碌着的,正是那个消失许多年,面目都模糊的男人,程又佳。
他似乎胖了一些,皮肤是正好的小麦色,眉目里却多了一道少年时欠缺的沉静坚毅。
见她满目惊异,身体也在止不住地轻颤,藤崎先生以为星存是被这日式古早口味深深地震撼到了。
他走上前来,轻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对了,柴小姐,我听说这家店里新继任的掌柜好像是个中国小哥,要不然我请他出来,你们试着聊聊看?”
“不,不必了,谢谢你,藤崎先生。”星存忙不迭地伸手捂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想要尽快离开这家弥散着清甜香味的食肆。
甩下一屋子瞠目结舌的食客,她在店铺门口和一个抱着幼童的女子擦身而过。
星存记得那个女子的容颜,形容纯美,目色柔和,是照片里那个依偎在程又佳身边,笑得一脸满足的女子。
而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白皙圆满,俊美清朗,脸上生着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眸,就像小鹿一般,就像程又佳一般。
就在她落荒而逃的时候,她听见她们正亲昵地呼唤着店堂里的那个男子,高高低低的声调里,全是和果子一般新鲜甜美的依恋。
那一刻,星存终于明白,什么叫作岁月静好,什么叫作夫复何求。
也好,她没来得及给他的那些,他都已在别处得到。
岚山下,桂川旁,那里住着柴星存曾经的爱人,程又佳。
他爱她,她爱他,还有一个小娃娃,他们有个幸福的家。
<p/><h3>忘记小鹿的眼睛,遇见等爱的小狐狸</h3>
离开京都的前夜,星存在鸭川畔独自溜达,久久不舍得离去。
那一夜,春宵忽暖,星辰漫天,四下寂寂,灯火晦暗。忽闻野犬争吠,完全猝不及防,一头雄鹿于浓墨深处闯入眼帘。那鹿身形健硕,犄角巍峨,怒睁一双眼眸,和她对视片刻。星存还来不及惊呼出声,他便嗒嗒扬蹄,毫不留恋地奔赴进黑夜里。
她的眼泪就这样四散纷扬,打湿这迷梦一般的春夜。
她曾爱过的男孩呀,他有着小鹿一样单纯善良的眼睛。他的悠长睫毛扇呀扇呀扇,有一粒星子就倏忽坠落,深埋进想念他的四季风景里。
而他们,终于成为彼此生命里,无从辨别的路人。
各有天地,再无粘连。
回程那天,星存和同事准备在京都站先解决掉午餐再出发。
在伊势丹商场的拉面小路,她和锺颢竟然狭路相逢。
星存难以置信,反反覆复地狠狠擦了好几回眼睛。
而锺颢双眼通红,面目狰狞:“这几天联系不上你,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所以你就跑来了京都?”星存真心觉得这孩子简直疯了,“你不会换个号码给我打吗?你不知道iPhone有个功能叫黑名单吗?”
“我来都来了。你说吧,你要怎么补偿我?”锺颢斜斜地挑起他的眉眼,挑衅般地盯住星存,“比如……答应做我的女朋友?”
身旁的两位同事捂嘴偷笑:“星存姐,看在锺公子那么有诚意的分上,你就从了他吧!”
星存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出卖我……”
眼前的高大男孩,笑出了一脸诡计得逞的得意。星存突然发现,锺颢长得极像某一种动物。不,不是那温柔驯良的鹿,而是……狡黠聪慧的狐狸!
星存从手包里掏出一枚制作精美的御守,那是从伏见稻荷大社虔心求来的守护神。
善狐,满载着温润美好的祈福。
她将它一把塞进他的手里:“来,收好了!送你一个天造地设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