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宇琛第一次知道肖依伊母亲的事,是在肖家花园办流水席的那天。
夜深,还有两桌的客人在园子里推杯换盏,喝得忘了时间。梁宇琛和肖依伊的堂兄肖泽海又送走了两家亲戚,边聊边往肖依伊大爷的院子走。
肖泽海是肖依伊大爷肖国栋的儿子,才比她大几个月,因没念大学,早早就出来做事了。虽然也是身价不菲,身上却常年穿着廉价的夹克和不太合身的西裤,和工地里的工人同吃同行,梁宇琛第一次见他时还以为他就是个很能侃的小包工头。
肖泽海职高毕业就跟着他爸和二叔一起在社会上闯荡,完全承了肖家男人的气质和手段,咧着嘴角笑起来时,就是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有股子憨劲儿,嘴角耷拉下来,又透着一股混不吝的匪气,如果再锁起眉头,便是一幅随时卸人胳膊的狠像。
梁宇琛和肖泽海才一进院门,便听见屋里有人嚷嚷,是他岳父肖国成的声音。
肖泽海的姐姐肖伊茹走过来说:“刚陈家的人来了,好像是依伊二舅两口子,二叔在屋里发火儿呢。”
肖泽海错愕:“谁叫的他们?没叫他们吧。”
“没人叫。”肖伊茹解释说,“是听说的吧,这么大动静也不可能不知道,估计又是有什么事儿求到二叔,要不然断了这么久了,又没人请,能来吗。”
“进来了?我怎么没看见?”肖泽海有点儿头大,要是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进了园子,那他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肖伊茹说:“没进来,在村口正好碰见咱老姑夫,老姑夫赶紧就给咱爸打电话,咱爸本来想背着二叔就把他们打发得了,结果还是让二叔知道了。人没让进,咱妈出去和老姑、老姑夫一起把人给打发走了,不过咱二叔这火儿也拱起来了,本来就喝大了,差点儿冲出去干仗,亏得让咱爸和三叔给按屋里了,这不还嚷嚷呢吗,劝了两句也不行。二叔那脾气上来,也是没辙,又喝大了,咱妈和二婶、三婶她们都外头忙和去了,干脆你进去挨几句骂让他发泄发泄就得了,要不没个完。”
肖泽海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露了些无奈,嘟囔了一句“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径直往屋里走。
梁宇琛跟上去,从两人的对话中他也听明白了些内情,之前他还奇怪,即便他岳父另娶,也不能不请肖依伊舅舅那边的亲戚。他不清楚他岳父和肖依伊舅舅那边有什么过节,肖泽海也没跟他解释,大概觉得他应该知道。
两人进了屋,肖国成坐在沙发上正嚷嚷,旁边是肖国栋和肖国民。兄弟三人长得很像,肖国栋头发花白,脸更方些,皮肤暗且粗糙;肖国成因女儿的婚事捯饬了一番,背头又油又亮;肖国民和两个哥哥相比多了分书卷气,手里夹着跟烟,笼在薄薄的烟雾之后。
见梁宇琛二人进来,肖国栋对肖国成说了一句:“你也别嚷嚷了,让孩子们听见。”
肖国成面红耳赤地说:“听见就听见,咱家里人谁不知道,宇琛如今也不是外人了,没什么不能听的,谁来我都是那句话,我没什么对不起他们陈家的。”
“谁也没说你的不是。”肖国栋说,“不冲别的,你就衝着陈蓉,衝着依伊……”
“还甭跟我说这话!”肖国成抬手打断道,“我要不是衝着陈蓉,衝着我闺女,我早他妈的跟他们算账了!我还容他们到今天?!拍着胸脯说,我肖国成够对得起他们的了吧?当年陈强找我借钱说盖房,我当时就称十万,我给他掏了八万,连借条儿都没让他打,那可是十几二十年前!八万块钱够可以的了吧……”
“陈蓉她爸没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我张罗的,连寿衣都是我给穿的,老太太生病,哪回不是我这做女婿的带着上医院,楼上楼下的背着跑,他们那俩当儿子的哪儿去了?到他妈的拆迁分房子的时候,一个个儿到都跑出来当儿子来了,还怕我们占他们便宜,让我和陈蓉签字儿画押不惦记房子,不按手印儿哥儿俩就赖我家里不走。我们压根儿就没惦记跟他们挣什么,就没他们这么干的!把陈蓉给气的直抹眼泪儿,有他妈这么混蛋的吗……这我都不说什么,我衝着陈蓉,衝着老太太,我不跟他们计较。就是陈蓉没了,后来那些年我少出力了吗?孩子上学找我,没工作找我,欠账差点儿让人把手给剁了,是不是也是我给平的事儿?”
“他们他妈的怎么对我的!啊?记我一点儿好了吗?那年陈朝说要买房,找我借钱,一张嘴就是两百万,我说我没有,我他妈是真没有!工程那儿拖了几千万,这边儿等着结账开工资,我兜儿里全他妈是欠条,上哪儿借他两百万去。他他妈的说什么,说你不是有好几套房呢吗,卖一套不就有了。操你妈的!让他妈我卖房借他钱!我说你这是混蛋你知道吗!要借钱行啊,你哥当年借了我八万块钱,十多年了没还呢,你去给我要回来,要回来那笔,我就借你。他给我甩脸子说我忘本,忘了当年是怎么求着娶他姐姐的。那他妈的是你把你姐姐嫁给我的?”
“那么多年啊,我就拒了他这么一回,就恨上我了,背地里骂我那些话当我不知道呢?我就是衝着老太太不跟他算,要不是还有这么一个妈,我他妈早跟他们断了!”说到最后这句,肖国成有些动情,恨恨地唉了一声,“陈蓉她妈,我岳母……清清明明的一个老太太,一辈子活得明明白白地,就毁在这俩儿子身上了,到老给咔吃得什么都不剩了……我要不是怕老太太受委屈,也不能一笔一笔地老给他们借钱,他们哥儿俩也知道,我肯给钱,就是衝着我这妈,老太太当年真是,对我真是……就是那回,老太太后来还偷摸给我打电话,劝我别跟他们置气,说妈知道你干点儿事儿不容易,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别借,他们还不了你,拿着钱穷造去,你有余钱就给依伊留着,将来办嫁妆,妈这儿是没钱了,给不了依伊什么,就指着你了……”
肖国成的眼眶有些湿润,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去眼泪,哽咽道:“老太太多疼依伊了……依伊也是仁义孩子,她妈没了这些年,也没说忘了她姥姥,有空就过去看,就这么着……老太太走前,那帮白眼儿狼愣是没通知依伊,最后一面儿都没让见,到死都瞒着我们爷儿俩啊,出殡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老太太死前肯定放不下依伊,这俩混蛋就愣不让见……”
“唉……唉……唉……”肖国成连叹了好几声,每一声叹息都含满着遗憾、委屈和怨恨,“我跟依伊说的时候,孩子都不信,直说不可能,说跟舅舅舅妈说了,如果姥姥撑不住了,一定赶紧通知她……舅舅、舅妈?狗屁!配得上孩子这么叫你们吗!后来我带着依伊去的墓地,爷儿俩跟做贼的似的,那天把依伊给哭的,我真是这辈子都忘不了,想起这事儿来我就想把那帮白眼儿狼给剁巴了,他们他妈的还敢来,我不收拾他们就已经是立地成佛了我……”
肖国成最后一句话说完,屋里便陷入了沉寂,都怕谁再说上一句,招出他更多的怨愤来。
梁宇琛看出肖国成是真喝多了,才会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从肖国栋、肖国民和肖泽海的神情看,大抵也不是第一次听这话。
未几,肖伊茹进了屋,对自己父亲肖国栋小声说了一句:“爸,舅爷他们要走了,我妈问您要不要去送送……”
肖国栋没吭声,起身出了屋,肖泽海也跟在父亲后面一起走了。
肖伊茹待要跟着一起走,被肖国民叫住:“伊茹,去收拾间房,你二叔今儿晚上就住你们院了。”
“我住这儿干嘛!我回我自己那院儿。”肖国成说话还带着火儿,张嘴就像骂人。
肖国民倒是知道二哥的脾气,回道:“你回去干嘛,怕依伊不知道?到底是她舅舅,你别让孩子心裏也不痛快,这大喜的日子,再让她想起她妈来。你跟我们这儿嚷嚷两句,孩子不知道就完了。你就在这儿睡,回头就跟她说你喝多了,走不了路,就在这院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