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也因自己的自私而受到了惩罚。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我委屈地抱着双膝流泪。后悔,就是上天对我的最大的惩罚。
但有时,沉默是比后悔更加恐怖的一件事情。就在五分钟之前,刘暄突然昏睡,他选择了沉默;我因为勇气不足,同样选择了沉默;左凡柯有过好奇,但最终也被沉默所代替。
“试问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煎熬的情绪是什么?不是爱情,是沉默,是无法坦诚相对。”
吴乐乐点头如捣蒜:“伍月,自从你失恋后,整个人的境界都提高了!”
我斜眼看她:“我都没恋过,哪来的失恋啊?”
这是吴乐乐从云南回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想说的话很多,但最后聊着聊着还是避不开“左凡柯”这个话题。
吴乐乐很了解我,她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动心,所以她希望我可以越挫越勇。但我偏偏是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在无法确定左凡柯的心意之前,难道要我先表白吗?如果被拒绝了该怎么办?
“你先表白又怎么了?”吴乐乐说,“被拒绝又怎样?又不是天崩地裂,更加不是世界末日。就算是天塌了,地陷了,也有高个子的人撑着,你怕什么?你这就叫‘庸人自扰’!”
“可是上次那件事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彼此见了面也是尴尬,还不如不见。”
吴乐乐激动起来:“尴尬就对了。尴尬恰恰说明他心裏有你,你心裏也有他。你说呢?”
她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看得我头晕目眩,立刻想蒙头大睡一番。
“你以为睡觉就能解决问题吗?伍月,”她坐到我的对面,郑重其事地说,“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逃避,是面对。你随便找一个借口,比如说借一下菜刀啊之类的,把这件事和他说清楚不就好了?”
“这……好吗?”
“好不好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你放心,你要是表白失败了,我一定来帮你搬家,让你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如何?”
我想想,这个方法确实妥当,比她以前给我出的那些鬼点子靠谱多了。只是很奇怪,吴乐乐虽然和往常一样喜欢开我的玩笑,但是她的笑声好像不再纯粹,而是塞满了心事。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避而不答:“你还太小啦,不懂得大人的心事,等你长大就知道喽!”
一如既往的玩笑口气,我竟听出了苦涩的味道。似乎长大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没人愿意长大,但总是被迫长大。
“我只怕有一天自己真正变为所谓的‘大人’时,你却走远了。”
她没有回应我,略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我们的亲人,你在哪里?
当我决定用吴乐乐的方法挽回自己和左凡柯的友情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期间,我去了遥远的东北,辗转又来到了和煦的江南。最后,才毫无收获地回到了家。
我没有去旅游,更加不是外出散心。母亲和父亲离婚后,我似乎就已经失去了放松和休闲的心情。父亲失踪已经十年有余了,在这十年裡,他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也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我甚至连他的死活都不清楚。
社区办事处的工作人员经常来劝我:“你父亲已经失踪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说不定……其实,按工作流程来说,你完全可以报死亡处理了。”
最开始的几年里,我很叛逆,任凭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听。在我看来,他们井井有条的工作程序只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不会讲话的印章罢了,可我的父亲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后来,我长大了,再后来,我写了书。直到那时我才慢慢理解工作人员的心情,他们或许是不愿看着我伤心难过吧!他们或许只是想帮帮十多年前尚且年幼的我吧!
是时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你想要放下某件事,不再纠结,那你就必须狠下心来亲手去结束它。在以后的日子里,这道血淋淋的伤口可能会流脓,不过不要担心,日子久了,它就会慢慢结痂。到最后你会发现,忘记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没错,这几年来我渐渐懂得了这个不算深刻的人生道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好像已经无法记起父亲的脸庞了。不管他如今身在何处,但在我的心裏,已经很少有他的痕迹了。
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父亲真的会在我的心裏死去,害怕我们仅存的一点点记忆也会被残酷的生活腐化掉。
为了避免这件事情的发生,我要马上结束它—亲手!
就在我步行前往社区的过程中,心中有过很大的怀疑。这看似轻松的一个举动对我来说是具有毁灭性意义的,在当下,可能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懂得这种感受。
我几次掉头返回小区的方向,走到半路又折回。一次次地折回,转眼就到了下午。
夕阳西下时,我终于走到了距离住处不是很远的社区大楼。这一段仅仅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我却走了整整一天。
不!换句话说,我其实已经走了十年。
等到我终于到达预定目的地时,社区的工作人员早已经下班回家了。
那一刻,我心底甚至有种轻松的感觉。天气不是很热,但我还是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坐在花坛边,嘲笑自己的胆小和怯懦。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十年前做不到的事情放在十年后,我同样还是做不到。
坐在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时,我其实有点庆幸自己的懦弱。
因为现实恰恰证明,我懦弱的坚持不是没有回报的。
加入“父母委员会”已经六年的时间了,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能够从会长那里得到一点点有关父亲的消息。
他打电话过来时,我刚刚回到家。
手机的震动声让我有些厌烦,但我还是接起了电话。
“伍月,上次你给我看你父亲的照片,听咱们会员说,在哈尔滨好像见过。”
“谁?我爸爸吗?”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一边哭一边问。
“是的,不过我们也不敢确定。你如果有时间的话,自己去确认一下吧!”
“好。”我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后,便挂了电话。
虽然已经是深夜,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疑惑:我的父亲怎么去了遥远且寒冷的东北呢?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最怕冷的人了。
当我赶去火车站时,前往哈尔滨的最后一趟列车已经开走。我只能订了第二天一早出发的高铁票,然后一个人在候车室从凌晨坐到了天亮。
那时候,我完全忘记了左凡柯、刘暄、吴乐乐等这些朋友。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有时间反应,更加没有时间给他们发条短信,报个平安。等我想到这件事时,手机刚好没了电。
一切或许都是命中注定,从父亲和母亲离婚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在寻找亲情的路上,我只能是孤单的一个人。
事情没有我想象中的顺利,会长口中那个长相与父亲相似的老人,并不是我要寻找的父亲。即使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只是一个和我父亲一样可怜的老人。
希望来得那么快,却又消失得那么迅速。
在返程的火车上,我再次接到了会长的电话,他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寻亲活动。之前我总是刻意回避这种集体活动,可是那次我却破天荒地答应了。
会长很意外:“伍小姐,这可是六年来你第一次答应参加活动啊!”
我说:“会长先生,您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叫我伍月吧!这次东北之行,我虽然没能找到我的父亲,但我好像明白了你们的心情。不,应该是……应该是我们共有的心情。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是吗?就像刺猬一样,除了它的同类没有人愿意靠近它,没有人愿意给它温暖,它们只有抱成一团,才能生活,我们也是一样的。”
会长先生更加吃惊了:“伍……嗯,伍月,你说得很在理,回头我要把你的这番话告诉咱们的会员,让他们更加团结!我们要继续努力,相信终有一日会找寻到我们的亲人!”
“嗯。”我点头时已经热泪盈眶。
火车准时到达终点站,我没有丝毫犹豫和停留,买了一张前往浙江杭州的火车票。
再一次,我将我熟悉的城市、我的家乡抛在了身后,只为了一个目的和信仰:我要找到我的父亲,不管他身处何处,就算乘风破浪我也要把他找到,然后拥抱他,告诉他:“爸爸,我真的很爱你!”
<p/><h3>都是西装惹的祸</h3>
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我竟然穿过了大半个中国。从春季微寒的东北到有些燥热的江南,我随着会员们一起,上山下海,我们路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在别人看来,我们可能只是一拨再普通不过的游客。但他们不知道,每一个笑容的背后都暗藏着很多无奈和愁苦。我们似乎是为了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才刻意掩盖了自己的心事。
晚上,几巡敬酒后,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有人笑着笑着就哭了。这,或许才是我们最真实的状态。
十二点,我回到宾馆,插上手机充电。未接来电中有吴乐乐打来的,也有刘暄打来的。除了左凡柯,所有的朋友都对我表示了合理程度的关心。
我觉得心中酸酸的,一遍遍翻着手机通讯录,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给谁打电话。
三日后的清晨,我在熟悉的时间和地点醒来。
过去的两个月对我来说仿佛是一场梦,我为之努力过,却不得不回归到现实中来。
如今,对我来说最大的现实是:交稿日期临近,我的文档却空空如也,一个字都不剩了。
“什么?这是谁干的,谁把我的文件删除了?”我将嘴中的牛奶尽数喷到了笔记本电脑上,紧接着它便不争气地报销了。
我再次傻眼。难道在我离家的这段时间有人偷偷潜入我家中,什么都不偷,仅仅是删除了我的文件吗?这个荒唐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就在我疑惑之际,房租老奶奶敲开了我的房门,对我说:“姑娘,这段日子你去哪里了啊?”
我表现出有些感动,是我离开太久了,所以老奶奶想我了吗?
“你看,这是干洗店托我给你送来的,我找不到你,只好一直在我那儿放着。姑娘,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些胡话,也是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出门从来不带脑子,下次可千万别忘了!”
“是,是,”我赶紧说道,“我保证,下次出远门我一定带上脑子,不,在家里我也得时刻带着。”
老奶奶无奈,将手中的袋子交还到我手里,说:“我说的是衣服,你又扯到哪里去了?我看这西服挺贵的,弄丢了就不好了。对了,这……是你男朋友的吧?”
“奶奶,您走好,我不远送了。”
我仓皇地将房门关上,看着怀里的那套西服,不住叹气。
每每看到这套衣服,我都能想起之前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趴在窗口向下看了看,几乎察觉不到楼下的一点动静。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抱着刘暄的西装时,心中想的却是左凡柯。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我想要去刘暄家还衣服,走着走着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左凡柯的家。
“既然来了,索性打个招呼再走吧!”我这样想着,刚刚打算按门铃,门突然间就被打开了。
左凡柯还是老样子,我根本无法从他的脸上观察到任何的情绪变化。唯一多余的,只有他手中待扔的垃圾袋。
我笑嘻嘻地接过他手中的垃圾,二话不说就跑到垃圾箱旁边,干脆利落地丢下。
“伍月,我应该谢谢你吗?”他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我说:“随你喜欢喽!我们是邻居,用不着这么客气。”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义正词严道:“垃圾呀,要不然嘞?”
他摇摇头:“当然不是垃圾,是我要捐给慈善组织的衣物。”
“哦,呵呵,我……”我一边笑,一边飞快地跑回去把沾满了油污的袋子捡回来,递给他,“抱歉啊,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你真的好善良啊!”
他不嫌脏,顺手接了过去。
我崇拜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表达我此时此刻激动的心情。
他走进了屋内,可房门还开着,这意思是要邀请我进去吗?
带着深深的疑惑和兴奋,我再次踏入了属于他的秘密领地。
左凡柯好像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不快,他不仅客气地请我坐下,还给我倒了一杯凉白开。能喝上他亲手倒的白开水我已经很知足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和解的前奏吧!
想起吴乐乐鼓励的话语,我发誓自己这次一定不能让她失望。
我开口了:“嗯,你……你”
“你”了好久,我按照吴乐乐的吩咐,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刘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真的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心中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讲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预料到我接下来的处境应该会很悲催。但出乎意料,左凡柯只是淡淡地问:“你找他有事?”
我想了好久,答道:“我有东西要还给他。”
“什么?”
“衣服—他的衣服—他忘在我家的。”
我一再补充定语,可是好像越解释越糟糕了。
左凡柯本来在喝水,听到我这样说以后,他把水杯摔在桌子上,很用力地拉起我的胳膊,朝阳台处拖。我一直反抗,但他的力气很大,我挣脱不了。
我想要求饶,却紧张得张不开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怒气汹汹的左凡柯。他的样子确实把我吓到了,他该不会想要把我从楼上扔下去吧?
幸好,他终于停住了前进的步伐,站在我的身后,双手箍住我的肩膀。他剧烈地晃着我的身体,一遍遍重复道:“你看到了吗?刘暄的家在那里,你要去找他,何必来找我!”
对呀,如果我想要找刘暄,何必来找他呢?也可能,他才是我心中最惦记,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吧!
我睁开紧闭的双眼,侧过头去看到了他恼怒的眼神,还有额角暴起的青筋。
几分钟后,他松开了我,转身走向卧室,小声说了一句:“你走吧!我累了。”
我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桌子上的玻璃杯或许也疲惫了,才会裸|露着粉碎的身体。我们相视,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