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了!”
一种震感立马从脚心传上来,我感觉到了周遭明显的晃动,抬头看,风扇,电灯都在摇晃。
章子腾在动荡里站起来,大声指挥:“冷静!冷静!不要慌乱!”
四壁摇撼里,有几个同学跑了出去。我不知道是躲桌下好,还是跑好。见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跑了出去,我也想跑。但是,该死的脚崴了,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我扶着桌子,吃力地站了起来。正在这时,我感觉手臂被谁搀住了,那人拉着我,一点一点地向门口走。
居然是苏明理。
楼梯口有老师在紧急地指挥,人流分成几股从不同的通道口向操场涌去。我一面逃命一面感叹:啊!我们学校还真是井然有序呀。自豪之余,脚已经踏上了塑胶场地。震动还在继续,踩在地上像踩着滚烫的鸡蛋黄。
一片混乱里,我们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班级,席地坐下,惊心动魄之外还有些难言的尴尬。
“谢谢。”我对苏明理说。
她似乎很不习惯这样正式的交流,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过了半天,她像寻找到新大陆一般,兴奋地说:“今天下午的两节英语课不用上了。不亦快哉!”
这时,我准确无误地听到了宁小宇愤怒的声音。
“你居然是这样的人!”她一下甩开了柯冉的手,“地震一来就一个人跑了,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们坐的位置距离那么远,我怎么来拉你!”柯冉辩驳道,“再说,当时那么乱,我根本不可能挤得过来。”
“算了吧,你太虚伪了。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我。大难来时各自飞,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说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们俩孜孜不倦地争吵着。
广播声,哄闹声,呵斥声不绝于耳。人群的间隙,我还看到了李松。
生活老师把代为保管的手机分还给了同学们。
天灰蒙蒙的,渐渐凉了起来。通信堵塞,电话打不出去。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我感到很恐惧。但我又想,蓉城乃天府之国,平原千里,震动几下也并无大碍。
鲁老是多久出现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她挎着白色的大包,提着笔记本电脑,穿梭于人群之中,一遍一遍清点人数。
苏明理拨弄着绿茵上的沙石,说:“有时,我还真是觉得世态炎凉呢。”
“怎么了?”
“前段时间,我和全家人都闹翻了。姨妈资助我学费,那感觉就像是施舍。我真的不想感谢她,还顶撞了她几句。爸妈都火了,说我不识趣。姨妈也很生气,破口大骂,说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没她的资助根本不可能在这所学校读到现在。就这样,关系弄得很僵硬。”
她继续说:“说什么平等眼光,社会归根结底还是以经济衡量一个人的全部。我姨妈非但看不起我,更看不起我爸。我真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接受她对我的帮助的!”
说到这裏,苏明理很感伤,不停地抱怨:“那天姨妈走后,我和我爸吵了一架。吵完就回到房间大哭了一场。他就站在门口,一句话没说,最后还不忘提醒我写入团申请。”
我俩都沉默了。
“他希望我入团,”苏明理说,“说来也搞笑,他很想帮我写入团申请。他字写得不错。”
安顿下来不久,家长陆陆续续地来接人了。在班主任那里签过字的同学,就可以回家了。苏明理的爸爸也来了。细细的雨中,他穿着橘红的雨衣,站在看台上,远远看去,单薄的身形带着一种寒怆的温暖。苏明理一抬眼就看到了他。
“再见。”我略带苦涩地说。
不远处,生活老师们正抱着被褥和枕头朝这边走来。爸妈远在康城,我想,今晚只有在操场过夜的命了。
为了稳定情绪,丰富生活,文印员将近期校报分发给了各班还未离开的同学。
最后,姨妈把我接到了她的家里。
从媒体上得知,震中在距离蓉城约百公裡外的汶川,数万人丧生,数十万人被困。
余震不断。
等到凌晨我才和爸妈联系上。他们说康城很好,明显有震感,但没受到大的影响。听完,我就安心了。
在这个连高楼大厦都瞬间可裂的日子里,什么都是动荡的。墙是靠不住的,路灯是不能走近的,所有人的神经都是脆弱的,敏感至极的,似乎稍稍一震就会彻底崩溃。昏暗的车灯,夹着凉席的行色匆匆的人,哭闹的孩子,闷热的天气,蚊虫以及路旁丢弃的易拉罐。耳边,不甚清晰的电波带着沙哑的微红。
整个小区的人都将车停到了门外空旷的公路上。我蜷缩在车里,数着随身携带的钱包里的人民币,觉得心裏莫名踏实。
“都地震了,你还关心这个!”看到我这个不成器的样子,外婆和姨妈相与叹息。
电视上滚动播出地震紧急预告,我们一下拖家带口地跑下楼去,一会儿又像没事似的回到家里。
电视柜上的君子兰,成了地震测试仪。只要看它的叶片颤动幅度,我们大致就能判断出震级。
姨父无限爱怜地拍着墙壁,作男子汉顶天立地状:“这房子好像是框架结构的吧?没事儿,经得起震动!”
也只能如此了。抱着一箱水和食物,我走进了房间。翻开校报,再看了一遍一个初三女生写的文章。
“有时透过向日葵,我能感觉到梵高内心的温暖。他的心中一定有那么个温暖的世界……”
我反覆阅读这几句话,第一次读到时觉得她并不理解梵高的世界是孤独的回光。但是,阅读得越多,越能感受到这句话的美丽,也许正因为外界寒冷孤独,所以更能感受到内心的一种温暖。
报纸翻过来,是那篇令我不想再看的我自己的《歌音缭梦》。我写的时候并没有真感情,却硬着头皮这么写,然后它又被某某老师改得面目全非。
想到这裏,我觉得很疲惫,靠在床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梦里,是一片向日葵田藤。千万朵向日葵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怒放,漫山遍野随风摇曳。但天空没有太阳。有的向日葵耷拉下了脑袋,有些朝着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倒去,凌乱不堪。
漫无边际的灰暗里,一盏烛光摇曳着,飘向数里以外的地方,微弱却牵动人心。向日葵连根拔起,随着烛光去了,它们太急了,等不到太阳了。它们不知道那烛光只能迷惑它们的眼睛,成为幻象,却永远不能照彻心灵。
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向日葵就是宁小宇,向日葵也是我。我摇晃着枝叶想让她停下来,想让自己停下来,可是,太阳又在哪里呢?
我们原本都是没有方向的。呼吸着空气一样的梦想。
没有余震,我一样地惊醒了。
灾区的境况不间断地覆盖着电视屏幕,哀号声遍地,尸骸相撑拒。各类报纸杂志,满篇黑白文字,实在惨烈悲怆。但是,看到全国各地众多志愿者远赴灾区,营救工作井然有序地进行,我也为之振奋,一种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那声音凄异得很,”两周后,阳光灿烂的一天,苏明理在电话里说,“我爸就用那种声音叫着,敏感得吓人,稍稍一震他就扯着嗓子尖叫,是那种极细的,又惊悚的,‘走啊,走啊,你们走啊……’我就那么听着,一下信心全无,觉得房子都快塌了,他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像是在长征路上……”
“那他没跑?”
“跑在前面呢。”
小区的篮球场上,许多帐篷还没有收起,橙色,红色,蓝色,各种颜色穿插在初夏翠绿的草木间,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岛国风情。
我坐在观景阳台上,头上是洗过的衣服被单,它们在暖风中都散发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透过玻璃的围栏,我看着篮球场,一面听她话里的百无聊赖。
我说:“你爸还是很伟大的啊。”
“伟大?”我能想象她的表情。
“地震那天你爸那么早就到学校来接你,都不顾自己安危。”我觉得我在她面前总带着点说教色彩,其实自己也还在努力学习这种东西。
我接下来问:“这些天你学习了吗?”
“学个毛毛,在家里待了几天,直勾勾地盯着书发愣。在帐篷里我也什么都学不进去。你猜我爸干出了什么?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本英语辅导书。我倒!”
“你一个人?”
“嗯,现在他们都去上班了。”
“难怪你敢给我打电话。”
这时手机嘀了一声。我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告诉苏明理,“手机没电了。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话说出口我很不希望听到她答应的声音。
至于到时候是多久我也不知道。这个时刻就默默地蒸发在夏日某个角落了。似乎自打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就没相信过,只是向自己表示我有这么一个蒙胧的愿望,但怎样去实践它我确实没有想过。于是冰凉的酸奶,楼梯间一箱箱特仑苏,晚饭后的西瓜,纷繁的思绪,构成了我的地震避难日。
也许是太想得到理解了,反而不敢过多地去寻求吧?很久之后,我躺在床上,想起我的朋友苏明理,忽然这么定位自己。她有她要必须学习的,我有我要干的,而我们之间交往甚密难免产生乏味的余渣。
第三周结束,学校终于来了短信,周四早上8:30开学。
我昏昏沉沉地意识到,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早上到校有些早,班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人。我一进门,就听到有人惊呼:
“哎呀!芋头,你脑袋是怎么了呀!”我向那边一看,发现芋头的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远远看去,像个雪顶冰激凌。
“你家房子垮了?飞砖头了?还是你跳楼未遂受伤了?”章子腾凑上去热切地询问着。
芋头没有说话,将头扭向一边。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沉默。
很多人注意到了这一点。此时,对芋头的好奇已经超越了大家对地震本身的恐惧。周围的人久久不肯散去。芋头紧掩着双耳,还是有闲言碎语丝丝缕缕地往他的耳朵里灌:
“不会是因为邱昙吧?嘿,这小子还为情所伤啊!”
“这不,他想殉情呢。”
芋头彻底愤怒了,大吼:“你们都给我闭嘴!”
回到宿舍,已是遍地狼藉。
艾利亚在床上排摆出了她的三个包包,一个箱包,一个提包,一个挎包。
“这起码得上万吧?”我战战兢兢,“这可全是LV啊!”
艾利亚听了,叹了口气。在床沿上坐下后,她忧伤地观摩着这几个包包,样子宛若凭吊夭折的婴孩。
“经历了这种事情,我终于明白,生命可贵。”她说,“我以前太不会享受生活了,现在,我要把我以前没享受够的全享受回来。我可不想人在天堂而钱在银行。”
得了吧。我在心裏暗想,你都叫没享受生活,那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同学一场,随时准备来难民窟捞我吧。
“宁小宇呢?”我四顾茫然,“她不是每次都第一个回宿舍吗?”
“她?”艾利亚猛地一抬头,看上去有些精神恍惚,念叨着,“大概享受生活去了吧……大家都一样……赶快享受,小心哪天没机会……”
我不寒而栗,险些再次崴脚。
这时,门被推开,宁小宇冲进来,一下栽倒在了艾利亚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