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 / 2)

夏了夏天 陈一诺 5167 字 3个月前

教室外,每个人都沉浸在对自己目前处境的遐想里,那表情或欢喜,或忧伤,或超然物外或困顿不堪,或淡泊清高或苦大仇深。

家长会接近尾声时,一直驻守在门边的芋头才虎头虎脑地探头进去,一面嘀咕着,“不知道我爸情况怎样了……不会很生气吧……”

他正说着,从教室里冲出来了一个西装革履高大威猛的男人,一晃眼的工夫,揪起芋头的衣领就把他往墙边拖。矮矮小小的芋头还来不及挣扎,那男人一记耳光就打在了芋头脸上,啪的一声,打得震天响。

所有人都吓住了,芋头已经是眼冒金星,摇晃着脑袋,忙不迭地解释:“爸,不是这样的,这次没考好是意外,是意外!本来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老子养你这个儿子,就是希望你能比我有文化。我在外面一天到晚辛苦奔波,给你赚大把钞票,结果呢,你居然又是倒数第一!我可是丢不起这个脸!”芋头他爸气得涨红了脸,说着,又往他背上狠狠擂过去一拳。

芋头惨叫着,痛苦的样子活像一只被扭打的泥鳅。

正在这时,鲁老从教室里出来了,看到了这一幕,她踩着细细的高跟鞋,一颠一颠地跑过去,急急地说:“孩子难免走些弯路,别打得那么厉害,好好教育一下就行了!”

芋头他爸见到鲁老来了,方才松开手,一把将芋头推向了墙角。芋头往墙上那么一撞,哎哟一声,就顺着墙壁坐下来了。他咿咿呀呀地抚摸着自己的背,伤心地哭了起来。

“养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我怎么办才好!”芋头他爸一面痛心地向鲁老求教,一面还不忘瞪芋头几眼。

“您先别这么生气。这样吧,到办公室来坐坐,咱们好好谈谈。”鲁老说。

“也好,唉,我这儿子,真是的!”

于是,芋头他爸就抛下了芋头,和鲁老一起去了办公室。

看着他们走远,芋头才摸摸索索地从墙角站起来。

“你没受重伤吧?”我问。

“家庭暴力哟……”先前还在为自己处境担忧懊丧的章子腾,此时却幸灾乐祸。

芋头整个人已经出离愤怒了。他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愤然离去。

战争是在晚自习前爆发的。

据目击者称,事发当晚,芋头在饭桌上,一口菜也没吃,虽然这天有他最喜欢吃的鸡腿。他一直盯着李松,但李松似乎并不打算答理他。

等李松吃完饭起身离开时,芋头尾随其后来到了教室。

因为时间还很早,教室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李松照常摊开书,开始研究物理题。

芋头在他身旁晃悠了很久,但李松从头到尾连头也没抬一下。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应得的重视,芋头一把扯开了李松手底下的草稿纸,耍起了无赖:“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李松眉一皱,站了起来,说:“你要什么说法!说法就是,当时我不想给你看!”

“无耻小人!拿了我的钱,还不厚道!”芋头气得涨红了脸,一把抓住了李松的衣领。因为他实在是矮小,所以整个人就像挂上去似的,正在他咆哮的当儿,李松一拳打在了他的右脸上。

“我操你妈!”再次挨了打的芋头,悲愤的眼泪一涌而出,他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一片混乱的厮打中,泪花四处飞溅,周围的桌椅被撞得歪七扭八。

“李松打架了!李松打架了!”旁观的人激动得忘了阻拦,摸出手机,抓拍了起来,动作娴熟得像个身经百战的狗仔队员,一面还不忘赞叹:“这摄像头的像素真不是盖的,连芋头脸上的雀斑都看得见。”

打架的终场,永远是老师的办公室。所有的检讨,都是英雄气短的产物。我们的心理年龄和处事能力,发展总不协调。换句话说,就是思想成熟,举止幼稚。

当晚,我到教室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办公室回来了。芋头一直趴在桌上。李松一如既往地在埋头学习。两人之间隔了大半个教室。气氛平静得有些僵硬。

事隔多日,我勉强有勇气开口询问:

“你真的拿了芋头的钱?”

“你太不了解我了!”李松把手中的笔重重一丢,“他给我的两千元钱,考完试我就放到他的枕头底下了!考试前的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芋头还喋喋不休,我根本无法睡觉。因为不想影响第二天的发挥,我才假装答应下来。”

“哦……他后来没发现钱在枕头底下?每学期离校的时候,不是要把所有东西都带回家吗?”

“不知道。”

说到这裏,李松又低头做题了。

谜一样的两千元。我在心裏喃喃不休。真是个不错的故事。

又是月考。考完大地复苏。学校组织了青城山一日游。沿途空翠四合,满目光影绿波,道观巍巍高哉。

“你考得怎么样?”

“不想说。”苏明理目光涣散地看着脚下的石阶,“你考得怎么样?”

“我也不想说。”我恼火而自暴自弃。

阳光照在细长的干草上,淡淡的黄,像清凉油一样熠耀。

只要关乎成绩,我们的谈话总有难以言喻的冷场。到最后,两人都闷闷不乐。

回来的路上,巴士颠颠簸簸地向前开,有人在听歌,有人在打牌,还有人胡吹海侃。喧哗声一波压过一波,震得车窗前的铃铛铛铛地响。

在这样一个热火朝天的氛围里,芋头虽然语言贫乏,也破天荒地试着与鲁老沟通,也许是希望建立良好关系。只见他拿起一瓶农夫果园,笑嘻嘻地扶着椅子走到鲁老旁边,碰了碰鲁老的农夫山泉,说:“鲁老,咱们同甘共苦……不对!”他顿了顿,挠了挠头,在脑袋瓜里搜索着一切可能用上的词汇。

鲁老微笑着看着他。

芋头重新高举起饮料瓶,豪言道:“鲁老,今天,咱们同归于尽!”

春游后没几天,月考成绩出来了。我原地不动,仍旧是全班第十,苏明理则滑到了第十二名。即使在这样一种肃杀的氛围里,各路情侣还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

班上的空气里充满了一股腐朽的甜腻的味道。每天中午,大约一点钟的样子,当你睡眼蒙地抬起头来时,将会看到一大片绵绵腻腻的光景。

一对对男生女生紧挨在一起,两人喁喁低语,气氛温柔得快要渗出水来。男生脸上永远挂着调戏般的笑,女生的表情或忧伤,或含羞,充满了欲擒故纵的小小阴险。偶尔也可瞥见几张木讷的生涩的脸庞,但仔细一看,老练与油滑在他们脸上密布的粉刺间已开始暗暗拔节。

这个时期,白丽成了一切的中心。她不困顿于任何一个狭小的圈子,各类通吃,八面来风。

“章子腾,你的作业。”

“哪一科?”平日冷傲至极的章子腾,猛地抬起头来。

“数学。”白丽冷冷地说。

“马上。”章子腾忙不迭地翻腾着抽屉,“马上就找到。”

“算了,不用了。”

章子腾一脸失落。

就这样,白丽无时无刻不在试验着她的魅力。所有男生为之奔忙倾倒。我和苏明理起初鄙笑,而后冷笑,最后失笑。当王励励满脸堆笑地奉上自己的作业本之际,苏明理哭了。

这天午休,我听到“咔嚓”一声——手机快门的清响。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到,王励励正拿着手机对着我,不断变换着拍摄角度,接连又有几声“咔嚓”声传来。

难道,他对我有意思?

我挺直了身子,作出一副孤傲的样子来,假装没有发现。心想,是不是因为我变换了发型的缘故,所以自己才平添了几分魅力?

突然,王励励转过身,将手机递给旁边的一个人,嘟囔着:“拍不到柯冉的睡相,许诺挡着了。”

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

我摇头感叹:“我们班的班风真需要整顿了。”

没人响应我。我的话像投入土地深湖的一粒小石子,连涟漪都没荡开,就悄然沉没了。无限的落寞带着长长的尾巴。

在一个潮湿霉冷的草丘上,忽然飘来了一阵春日的温馨。

我脸上沾满了黄泥,头发湿漉漉的,像狗,落魄而冰凉。

李松把手上那束淡黄的野花递给了我,我低下头去,却没有闻到芳香,只有木渣子的味道。我突然很难过,觉得自己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正想放声痛哭的时候,我醒了。

虽然老师已经开了灯,但大家全用被子捂着脸,似乎想赖床赖到最后一刻。沉沉的睡意压在寝室上方,蚀人的疲倦感里,我往后一倒,枕头柔柔的。在一片熟悉的温暖中,我又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日月无光。

全寝室的人用一种悲壮肃穆的眼神看着我——她们似乎是强行被抓起来的,头发乱蓬蓬的,连发梢都流露出慵懒的倦意。

生活老师对我说:“许诺,你是最后一个。”

围着操场跑了整整六圈,我们狼狈不堪地来到食堂,穷尽一切只有残羹剩饭。

苏明理买了一个破碎的包子,我买了一个干瘪的馒头,两人目光呆滞地坐在餐桌上,连水都没有,吃得万分哽咽。

“很没面子啊,形象指数本来就不高,现在几乎跌倒停板。”苏明理痛苦地说,“刚才跑步的时候,我在人群里看到了王励励。”

“王励励?”

“嗯,王励励和李松。”

“李松!”

“大不了就丢人吧!管他的。”苏明理狠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你……”

早课上,鲁老宣布:“这学期开始,由李松担任班长。章子腾担任学习委员。尝试不同的班级工作,对今后的长远发展有利。”

班上一片哗然。

李松没有抬头。章子腾的座位就在我背后,我转过去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很奇妙。我本以为他的表情永远只有两种。即小人得志的阴险或小人不得志的阴郁。但,他此时的表情恰好介于两者之间。实在太奇妙了。

次日中午,快上课时,章子腾一脸灰暗地走进了教室。看到章大委员也有不得志的时候,大家真是太高兴了,好像在观看免费的励志片。

艾利亚笑着跟旁边的人说:“你看你看,他今天不知走了什么霉运!”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章子腾听到了艾利亚的话,黑着脸,狠狠地瞪着艾利亚。艾利亚还没回答,章子腾就猛地一脚踹翻了她的课桌。轰的一声,一抽屉的书本全部散落在地,周围乱成了一团,艾利亚委委屈屈地看着章子腾,泫然欲泣。章子腾似乎还不解气,走到自己座位旁,搬起凳子噼里哐啷地就往课桌上砸。

混乱中,几个男生走上去想拦住章子腾,但看着章子腾喷火的眼睛,也只好作罢。砸了很久后,章子腾似乎也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便摔了凳子扬长而去——其间还理了理衣服。

这个心底阴暗的家伙。

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数学课刚开始,就有眼尖的同学嘀咕了一句,鲁老怎么好像哭过呀。我们朝她的眼睛望去,发现她眼圈确实红红的,眼角还有被风干了的泪痕。

“能让鲁老流泪的会是什么?”柯冉刻意把身子朝前一倾,观察了片刻,作出一副悲悯苍生的样子,“难不成是离婚了?老公有外遇了?”

“什么都可能。”我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久经沙场的情感老手,“爱情这玩意儿,变量太大了。”

“当初她老公娶她肯定就是想为国家作点贡献……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革命情怀沦丧了,人家想为自己捞回损失也是正常的。”柯冉深沉地说。

章子腾在校长那里把鲁老给告了。

得知这件事时,我正在喝汤,张大了嘴,引起一片恐慌。

“告鲁老?”我勉强把汤咽了下去。

“告她收受家长红包。”宁小宇说,“前一阵子我们还在说这些呢,没想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不是造谣吧?章子腾和鲁老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吗?”

“那是表象,是表象。”白丽说。

“你们怎么知道这件事?”

“昨天晚上,章子腾跟柯冉说的。柯冉告诉我了。”宁小宇说,“他早就想告了。”

艾利亚很委屈:“他自己写检举信没匿名,被鲁老知道了,干吗冲我发火!”

我头一次知道,学校有个校长信箱。而且,这还是个有用的东西,可以让学生直接与大校长交流。我一直觉得,这类东西都是名存实亡的玩意儿,不过用来欺骗学生感情,为校行政会独裁和教师腐化作点无用的掩饰,可这次,的确是大开了眼界。

“即使关系不好,他也不至于非要告鲁老吧?”我问。

“他家给了鲁老很多好处,但鲁老还是换了班长。他能高兴吗?”宁小宇说,“虽然他表面上说不想当班长,其实他就是因为比不过李松所以才这样说。”

我们的大校长姓姬,从不轻易露面。我也只是在学校发展史那栏橱窗里,见识过他的照片。因为学校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事务,都被几个副校长打理得井井有条,所以久而久之,人们也忽略了他的作用。可他还不至于被遗忘。因为他有这么一个习惯,就是在每个周一的早晨,学校举行升旗仪式的时候,站在办公室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旁,从五楼俯瞰整个操场。他穿着黑色风衣,就那样背手站着,俯视压满操场的几千师生,好似君临天下。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每个人都会感到一种密不透风的威严,确信他背后定是强大的中央集权。虽然他从未插手任何一项琐碎的事务,但是,毋庸置疑,他是学校里发生的所有大事的幕后操纵者。

我时不时会想起艾利亚讲的那个传说来,便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述的,近似于恐怖的敬畏感。他掌握着这个学校,也掌握着我们的命运。另外,他到底是什么来路,也是校园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他就是如此神秘的一个人,有着叵测的性格。

据知情人士透露,他把章子腾和鲁老一起叫到了校长室,两两相对。虽说是敞开心扉,光明对质,却没有保密检举人章子腾的身份。当章子腾直面鲁老的那一刹那,平日揶揄讽刺调侃刁难的话语,全都灰飞烟灭。

“冲动是魔鬼啊,章子腾就是太冲动了。”柯冉说,“结局是,章子腾一语不发,鲁老在那里抹泪。校长得出结论,一切都只是误会。”

“这章子腾口才也太差了。”我遗憾万分。

“这不是他口才的问题。是气场不够。你不知道,鲁老,连流泪都很有杀气。”

章子腾的父母当天晚上就赶来了学校。在办公室里,和鲁老谈到深夜。

虽然已闹得人尽皆知,但接连几天,鲁老都没有正面谈过这件事。这和我们的想望相距甚远。数学课依然枯燥,作业依然繁多,地下恋情发展得如火如荼,最可怕的是,章子腾除了那天发火以外,一切回归常态,根本没受影响,数学测试居然还考出了第一。事情就这样被掩盖了。

“总应该发生点什么啊!”宁小宇在宿舍里抱怨,“比如鲁老气急败坏大展报复之类的。”

由此以后,我们愤愤然地想,是哪个白痴胡乱造谣,说每一天的生活都存在无限的故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