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2 / 2)

像浮云般飘散 一唏 18063 字 3个月前

和米格还有九月,在操场上溜达。操场上的雪已经清理干净了,肯定是那些初一初二的小屁孩干的,因为我们初一初二的时候,一下雪就扛着锹出来清理。我们都不说话,低头想着自己的事情,突然发现,今天是米格走在中间,九月跑到了米格的另一头了。我看了九月一眼,发现她也在看我,我们同时把眼光收了回去。

我们俩这都是怎么了啊。

米格笑了一下,说你们今天突然安静下来,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我瞪了他一眼,可是他却没有看见,望天。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我和九月每次见面都很尴尬。原本在心裏憋了很多话,见到她时,又都说不出来了。

那天在网上看见九月的留言:宇多,那天的事,太突然了,对不起。但我还是你乖乖的娘子啊。

第二天在学校看见九月时,她跑到我身边故意踩了一下我的脚就笑着跑开了……

米格笑。

日子又恢复从前,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我和九月也终究没抹开面子像以前用相公娘子的称谓去称呼对方。我在网上也很少见到她了,可能在隐身吧,而我们,也似乎失去了以前那样互相吵架的兴致。

生活,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

九月越来越安静,简直像一只猫了。

我们三个,坐在一起,看下雪。九月看着漫天飘扬的雪花,感慨道,我们几个,就像是一场劫难,谁都在劫难逃。

我和米格立刻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看着我们说,你们看我干什么啊。米格说,你一下子成了哲人了。我说,是啊,还神经兮兮的,是不是失恋了,哪个小子这么大胆连我们九月都敢甩!

九月伸手拧了我的腰一下,我说,哎呀,你轻点。

初三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班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又要考试了,期末,真快,总感觉上次考试就在几天前似的,而一晃又要考试了。短短一个学期,我们把初三所有的东西都快学完了,马上进入总复习。双喜讲课的时候感慨着说这时间太紧了啊,这一天为什么不是四十八个小时呢……

看着小沫听课认真的小样就想笑,于是团个纸团向她扔去。她叫了一下,撅着嘴看我。

我对小沫说,你怎么那么笨呢。小沫说你才笨呢,我说你笨就你笨,小沫说我不笨。我说,笨!小沫生气了,米格在后面看着我,哭笑不得。

大家的日子,都这样过着,挺没意思的。

我和九月不怎么吵了,感觉在我们之间,多了种温存,有时想想就想咧开嘴笑,样子傻傻的。对九月的思念,依然日益加深,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很快乐。

米格仍在写他的东西,编织着一个个漂亮而干净的故事,安静地在我身边,陪着我。

恍惚中,有些幻觉,如果我们这三条平行线,能这么一直走下去,该有多么好。

低头,耳边又响起了朴树的歌声。

<p/><h3 class="center">(三十二)</h3>

和九月聊了一宿,我妈说我疯了,我笑笑,不理她。九月说,以前从没感觉到,你会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笑,说原来以前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就那么不高大啊。九月说何止啊,跟米格比可差远了,我无语。

第二天我们又迟到了,在校门口相遇,很开心地笑了一下,没有进教室就径直拎着书包去了操场。昨晚刚下的小雪,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我们把书包丢进雪里,在附近的坐椅上坐了下来,突然就想起了夏天。

九月对我说就怪你,跟你聊了一宿,迟到了。我说你还少迟到了啊,九月说切,那也是被你带坏的。我一愣,说你怎么可以随便诬陷好人,九月说我才没诬陷你呢。

米格看了看我们,笑了。

过了一会儿,九月说她有些冷,于是便伸出两只手挎着我和米格的胳膊,左一个右一个,她就夹在我们中间,一会儿在我脸上哈气,一会儿又在米格的脸上哈气,像个调皮的孩子。

老高又找我和米格谈话了,说马上就期末了,不能再这么混了。我们依然笑,点头。

食堂里。

九月把自己盘子里的红烧肉夹给米格,说米格吃肉,然后又给我的盘子里夹了几块。

包子立刻酸酸地说,哎呀,真幸福,我怎么没这么好的福气呢。小佳夹了一块辣椒放进包子的盘子里,说,来,吃菜。包子弄了个无奈的表情,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老婆。小佳用筷子敲了一下包子的脑袋,说怎么的,你有意见啊,有意见你可以提啊!包子说,没意见没意见,我意思是说看见没有,我老婆多体贴,你们羡慕不来。小佳说,这还差不多。

子滕笑了一下,说是啊,我们当然羡慕不来。说完也夹了一根辣椒放进包子的盘子里,说来,吃菜,吃菜……

我嘴裏的饭一下子喷了出来,溅到了九月的脸上,九月大叫了一声说哎呀你好恶心啊。

小米笑出了声来。

小米的几个朋友又来了,挎着胳膊,放肆地笑着。她们走到小米的身边,其中一个叫小米的名字,小米回头问她什么事。她说她最近资金有些紧张,零花钱花光了,又看好了一条裤子,想找小米借些钱。小米问她说多少啊,她说不多,四百吧。

我看见,小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手伸进兜里去掏钱包。我们都看着小米,不说话。

小米把钱包掏出来时,子滕突然把四百块钱塞到了那个女生手里,另一只手按住了小米捏着钱包的手。那个女生说小米你看你家子滕多体贴啊,小米笑笑。

子滕的脸色很难看,说赶紧走人,那个女生白了他一眼,走了。

我很讨厌她们,我想子滕应该比我更讨厌她们吧。

在走廊里看见双喜,他从历史办公室出来,满面春光。包子说,准是又有艳遇了,于是上前去挡住双喜,说你笑眯眯的是要干什么去啊,双喜一把把包子推开,说你老师我今天心情好,没时间搭理你们几个小屁孩。

包子坏笑了一下,说又发现哪个美女老师啦?

双喜停了下来,回头,嘿嘿一笑说,我才发现,历史组的小周老师,长得挺有气质,有感觉。包子听了,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双喜给了包子一拳说你笑个屁啊笑,怎么的,你们就可以隔三差五弄一个对象,我这样的事业型男人就不能弄一个啦。我们点头,说当然可以了。双喜说这还差不多,告诉你们,给我惹急了我挨个儿找你们家长,把你们在学校的表现好好汇报一下。说完,小头一甩,走了。

子滕凑到了包子身边,说咱们一会儿去历史办公室看看啊。包子说,不用看了,肯定不怎么样。我们都奇怪了,问包子说为什么啊。

包子神秘地一笑,说你们不知道吗,夸女孩子好看有三种方式,如果长得好看,就夸她漂亮;如果她长得一般,就夸她可爱;如果她长得实在不能再看了,就夸她有气质。你们用脚指头思考一下,那个老师能长什么样?

米格笑了一下,包子说你笑什么啊?米格说,你就对这些没用的有一套。

这时小佳拉着她的一个朋友走了过来,对包子说,包子你看,这是我朋友,大美女!包子瞧了一眼,立刻笑眯眯地说,是啊是啊,多有气质!

我们在旁边笑倒了,小佳很奇怪地看着我们说你们笑什么啊。

回到教室,看见小沫和那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聊个不停。当我和米格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小沫突然叫住了米格,说米格,你看是用红色的皱纹纸包灯管好,还是用黄色的好?

米格对着灯管沉思了一阵,小沫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等他说话。米格刚一张嘴,小沫就迫不及待地问他说怎么样,什么颜色的好看?米格说,你们要干什么啊。小沫说,开元旦联欢会啊。

元旦联欢会……米格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元旦联欢晚会啊,到元旦了吗?

小沫看着米格,说是啊,后天就元旦了,你不知道呀,这么笨!说完,伸手敲了一下米格的脑袋。

一节课,我看见米格一直在发呆。

米格问九月说,后天就是元旦了么?九月说是啊,你不知道么,你元旦怎么过啊?米格不说话。九月说你又发什么呆啊,怎么不说话呢。我摇了摇九月,示意她不要说话。

米格抬头,看着雪花飘扬……

晚上,有人敲门,我去开门,是米格。他说他今天想在我家住。

拿了两听可乐,我和米格坐在地上,仰脖咕嘟咕嘟地喝着。

夜深了,月光洒在屋子里。米格抱膝,把头深深埋在两只胳膊中间,而我则靠着墙,抬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今晚没有多少云,所以月光映得我和米格的皮肤特别的亮,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延伸到了对面的墙上。

以前我一直对沉默的米格感到很不解,可直到我学会了和米格一样不说话、目光呆滞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一个人沉默的时候,脑子里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在不停地放映着发生过的事情,以前的、小的时候和米格在一起玩,或者最近的,和九月在一起的每一秒……

突然,米格说,宇多,我们是不是老了呢?

听了他的话,我愣了一下,米格这时正侧着脑袋看着我等我的回答。米格总是这样,不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问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吓你一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米格,所以索性不说。过了一会儿,米格说,宇多,我们真的老了。

虽说他的话我不是很明白,但我的心刚才的确是猛烈地疼了一下,这我知道。

又响起了朴树的声音,《召唤》里他的音线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显得异样的憔悴。

是夜吗?是远方,是那阵,忧愁我的晚风。在那往事翻动的夜,在那些烦乱的夜晚,在儿时没能数清的星斗下,我知道,她来了,像风一样……

那些旧时光,那些爱情,那些渐渐老去的朋友,在远方,寻找我。可我已不能回去,抵达那些往事,生命就这样地丢失在那条苍茫的林荫来路。

我真的想回来,在我死的那刻,它们在召唤我。艰难而感动,幸福并且疼痛……

米格说,早点睡吧。我哦了一声,爬上床,说你怎么不上来啊?他说,你先睡吧,我睡不着。

这夜,米格就静静地坐在床头,一夜。

<p/><h3 class="center">(三十三)</h3>

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和米格到学校,元旦联欢会。

满楼到处都能看到人,一个个很张扬地笑着,追逐着,我和米格就在从一楼走到四楼的一会儿,就被喷雪袭击了三次。推开班里的门,有一个盆掉了下来,里边装满了亮闪闪的玻璃纸片,下雪一样全洒在了我和米格的身上,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喷雪和彩带已经向我们喷了过来……

狼狈不堪的我们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拨掉,笑着,班里的人也在笑着。

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自从上初三以来。

我冲到人群中,抓住了刚才的一个主犯,小沫。我拉住了她羽绒服后面的帽子,她挣脱了几次也没挣脱得了我的魔爪,我笑,说给我拿彩带来!小沫一个劲地叫唤,但无论她怎么叫唤都是无用的,就像九月说的,我一点都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彩带递了过来,我高高举起来。小沫害怕了,低声叫了一下,告饶说,宇多我错了啊!我没理她,腾出抓她帽子的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说承认错了也不好使!

宇多我求求你……哎呀,宇多!啊……

还没等她说完,彩带已经喷到了她的脑袋上,伴着我奸邪的笑声。

宇多,我不用猜就知道是你,又欺负小姑娘!我一回头,见是九月。我放开小沫,走上前去,说我就欺负小姑娘了,你能把我怎么的!九月说欺负小姑娘就不行。我笑,说那好,我欺负你吧。九月说你敢……啊,宇多你不是人……啊……

米格站在一旁,笑。

九月跑了,说宇多你等着。不一会儿,九月站到我班的门口,双手叉着腰说宇多你给我出来!我说出来就出来,怕你不成。于是提了一瓶喷雪走了出去,可刚跨出班级一步,就被埋伏在左右的一群女生围攻了,下场很惨烈。然后九月和那帮子女生笑着叫着跑开了。

双喜到了,少不了被我们喷一顿,尤其包子,还趁乱踢了两脚。

联欢会正式开始,几个班干部上去,一顿拽词,但这可比艺术节强多了,再怎么恶心也是自己家的人,看着舒心。

班里被那些女生们布置得很漂亮,很有气氛,黑板周围的小彩灯一闪一闪的,很好看。米格就坐在我的身边,在暧昧的灯光下,安静地笑着。黑板上,是双喜漂亮的鸟虫书,红色的底,黄色的框,尤其那个“欢”字,写得格外大。

然后就是节目,吹萨克斯的,跳舞的,上去耍活宝的,都有。这种场合少不了包子,跳到前面扯着嗓子使劲地号,调跑到了西伯利亚,可没人起哄,因为在这种场合里,唱得好的倒没什么意思了。

老高和永刚也进来凑了凑热闹,我们纷纷把水果瓜子什么的塞给他们,由于老高站得离我们近,所以收到的东西多一些。老高说,你们别都把东西给我,也给你们赵老师一点,虽说我比较招人喜欢,咱也不能拿老丈人不当亲爹啊!永刚听了,打了老高一拳说你说什么呢,要不要你的老脸了,同学们喜欢的是我!

这俩人,大过年的,又打起来了。

后面的几个节目都是请大家来玩的,不过大都是整人的,大家玩得不亦乐乎,最惨的是子滕和米格,他俩的智商比较低,所以净被别人玩来着。

过了很久吧,大家都玩累了,坐在座位上,脸上仍挂着笑,于是就这样,联欢会散了。

米格和我站在台阶上,望着整个白色的操场发呆。

小山坡上,我,米格,还有九月。

山上的雪很厚了,厚得可以没过膝盖,由于没有多少人来,所以山上的雪还很松软。我们靠在树上,望着漫山皑皑的白色,北风刮过,脸针扎一样的疼。

九月有些冷了,于是我便抓起她的手来,搓啊搓。米格抬手把九月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说这么冷天怎么不戴个帽子呢。九月笑,看着我们两个。九月说,你们知道么,跟你俩在一起,我是最幸福的,我没说什么,米格也没说什么。

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们三个孩子,在白雪覆盖的小山坡上,玩耍,北风淹没了我们的笑声。

九月来到了我家,家里没人。我们瑟缩着跑进我的屋里,靠着热乎乎的暖气取暖。九月说,宇多,你的屋子好乱啊,跟猪窝似的,我说那你就收拾一下啊。九月说,去你的,找你老婆给你收拾去!我坏笑了一下,说你不就是我的娘子么,九月不理我。

九月看了看我的电脑,说宇多,你的电脑不错啊,我说一小般。九月说,你就是用这玩意在网上骗我的吧。我抬头看她,心裏突然狠狠地疼起来,九月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九月低头,打开了我的电脑,顿时,屋子里又弥漫了朴树的声音,一曲《生如夏花》。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我在这裏呀,就在这裏呀,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

米格笑,低下了头。

很快,天黑了下来。手机响了,是包子,他问我说都谁在啊,我说我,米格还有九月。包子说哦,那就都出来吧,自由港,我们都在呢。我说干什么啊,包子说吃饭,你快点的,大过年的别扫人兴!

关了手机,站起身,对九月和米格说,穿衣服,自由港。

打车到自由港,见包子、小佳、子滕都在。包子见了我,在地上抄起一个雪块就向我撇了过来,说你们怎么才来啊,冻死我们了。我白了他一眼说你急什么急啊。

九月见没有小米,问子滕说小米怎么没出来啊,子滕说小米说她有点不舒服,不来了。九月哦了一声,然后转过头问包子说,咱们干什么去啊?包子说,吃饭。九月说,谁请客啊?反正我就带张嘴来的。

包子白了她一眼说,我请。

于是我们就大摇大摆地跟在包子屁股后面走着,子滕走在中间,我和米格还有九月走在后面。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看见包子和小佳的背影,小佳挎着包子的胳膊,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很温馨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包子追小佳那会儿,整个夏天,也是挺壮烈的。我笑出了声来,九月问我说你笑什么啊,我说没什么,想起以前的事了。

昏黄的路灯亮着,安静地映亮了雪花,耳边,汽车的声音驶过。

那是一个很小的店铺,牌子也已经很旧了:胖子牛肉面。

包子说,这家的牛肉面特别好吃,肉多还实惠,子滕说这裏离小米家很近啊。九月立刻接话说那咱们去看看她吧,话刚说完,我拽了九月一下。九月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向我吐了吐舌头。

子滕说,还是别了吧。

店铺很小,只有八张桌子,都已经很破了,但擦得很干净。这时一个胖子从里边走了出来,我想这就应该是老板了,那胖子笑着说几位要些什么,包子说一人一碗牛肉面,肉要多。胖子说行,然后冲厨房喊了一嗓子说,牛肉面六碗!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坐,很快就好。

包子和小佳坐在那里眉来眼去的,弄得我们几个在旁边特别的尴尬。九月坐在我的身边,看着矇着层水雾的玻璃发呆,筷子在她手里不停地转着,我也呆呆地看着她,九月真美。米格要了瓶可乐喝着,子滕身边少了小米,也没了精神。

过了很久,面还没有上来。包子有些不耐烦了,喊了一嗓子说,面好了没有!胖子说,马上就好了,先看会儿电视吧。

又是一会儿,包子受不了了,对子滕说,子滕,咱们看一看去,这也太慢了。

于是子滕站起身,向厨房走去。

过了一会儿,厨房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啪。

胖子闻声追了进去,一会儿厨房里边传来了胖子的训斥声。

子滕没回来,我们便也走到厨房去看看,但我们呆住了:里边被训斥的洗碗小工,是小米。

胖子还在训斥着,中心意思是摔坏的碗钱要在工资里扣。可是小米丝毫未把这些话听进耳朵里,她的眼睛一直盯在我们的身上,死死的。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圈红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圈噙满了泪水,打着转,顺着她滑嫩的皮肤掉落下来。

小米抬起胳膊拭去眼泪,跑了出去,子滕叫了一声小米,也追了出去。

胖子急了,说你给我回来!包子立刻掏出十块钱塞给胖子说不就一个破碗嘛,这些钱赔给你,够不够啊。胖子拿了钱,说够了够了。九月问胖子说,那个小姑娘在你这打工啊?胖子说是啊,家就住附近,在我这干挺长时间了。干活总心不在焉的,要不是看她可怜早,就不让她干了。

心裏突然感到很难过,我想他们几个也应该很难过吧。

我们回到座位上,坐好,不说话。不一会儿,面上来了,我们都看着热腾腾的面上漂浮着的白气发呆,谁也不动筷子。不一会,九月哭了,哭得很伤心,眼泪掉进面里……

子滕回来了,面已经凉了,我看见子滕的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

<strong>(小米)</strong>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他们看到,那些我的朋友们。老板在不停地骂我,我没有去理会,早就习惯了,可我受不了的是子滕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让我无法喘息。他的眼神,异样的深邃,可却仍然是以前那样的温柔,水一般的,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透过我的眼睛,直射入我的内心。于是我开始难过,特别的,然后就是很委屈的感觉,我知道我想哭了,我一直告诉着自己,小米,不可以哭,你不能哭。

我们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看见,子滕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我就哭了。

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抬起胳膊,拭去眼泪,冲了出去……

眼泪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出涌,我不断地用胳膊拭着眼泪,可怎么也拭不净。身后是子滕的声音,他在叫我的名字,他叫我小米,小米。他的声音很焦急,我听了心裏更加委屈了,我想回过头去一把扑到他的怀里,使劲地哭着,但我又不想让子滕看见我的脸。

跑到了马路前,一辆辆的汽车从我面前驶过,明亮的车灯使我睁不开眼睛。

子滕的声音近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果然赶了过来。于是我便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耀眼的车灯,震耳的鸣笛,我看见一辆车飞快地向我驶来,很快。突然有一只大手把我抓住,一把把我揽进了怀里,我知道,是子滕,他身上的味道我好熟悉的。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哭着,子滕就那么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轻轻地。

我看见,子滕也哭了,他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溅在我的脸上,也是那么烫。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我原以为他会对我表白一次,说他是喜欢我的,说他是爱我的,可他没有。

子滕脱下他身上的羽绒服,披在我的身上,温柔地对我说天冷,别冻着。

于是我又开始哭,这就是我的子滕。我的,嗯。

我叫小米,嗯,小米。子滕说我的名字很好听,我喜欢听他叫我的名字,叫我小米,小米。

我没有爸爸,小时候,我就一直问着妈妈,爸爸在哪儿,可是每次问起时,妈妈都在哭,后来我就不问了。可大一点的时候,我开始从胡同里那些长舌妇的口中听出了点什么,对我指指点点的。她们说,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于是从小我就知道了,我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

我家住在一条小胡同里,里边住了好几家人,也有好多小孩子,可是他们都不跟我玩。他们说,他们的爸爸妈妈不让他们和我玩,说我脏。我回去把这些话告诉妈妈,并对她说我一点也不脏啊,妈妈不说话,抱着我,哭,簌簌地。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似乎都是在哭的,很少见她笑过。

家里很穷,穷得一塌糊涂,别的小孩子都有很多很多的好看的衣服,可是我没有,因为穷;别的小孩子都有很多很多好玩的玩具,可是我没有,因为穷;别的小孩子都可以吃很多很多的好吃的,可是我吃不到,也是因为穷……我好羡慕他们,好羡慕好羡慕,我也想拥有他们拥有的,哪怕是一点点。于是我想向我妈妈要,可是当我看到她的眼睛时,嘴巴就闭上了。

整个童年,我几乎都是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度过的,看着别的小孩子们幸福地玩耍。有时他们也会到我身边,围着我叫我小野种,有些男孩子还会用石子打我,我哭。

后来我长大了,那些孩子也长大了,不欺负我了,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但仍躲着我。每次迎着他们的目光,我心裏都有一种特别难受的感觉,仿佛他们的目光是些刀子,一刀刀地扎在我的心裏。

长大了,一些事情我开始明白,一点点的。我从不向我妈要任何东西,尽管我是那么的渴望。

上了小学后,我开始发现,我和那些孩子的差距是那么的大。有时看见他们在一起炫耀家底时,我都躲得远远的看着他们,我并不讨厌他们,反而很羡慕他们。久而久之,那种羡慕多了一种酸楚,开始让我心烦意乱,那时我学到了一个词:嫉妒。我想,我嫉妒他们,凭什么他们有的而我就没有,这不公平,那时,我三年级。

以后的日子里,那种嫉妒便融入了我所有的血液,愈演愈烈。

我妈妈是给人当保姆的,每月挣不了多少钱,我继承了她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学会了谨慎地花手里的每一分钱,学会了为了一个毛绒玩具和小贩侃上半个小时的价格,学会了到哪里买衣服便宜哪里的馒头个大。

我就这样地长大,生活在别人的冷眼与嘲笑中。

我妈妈很爱我,很爱很爱,她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受到最好的教育,不能让我像她一样。于是她拿出了家里的所有的积蓄供我上一所市里很好的初中,她甚至去找了那个男人,我的所谓的爸爸,我看见她回来的时候,脸上有着血红的巴掌印。

当我来到那所学校时,很惊讶,然而我连做梦都不敢想我会来到这样华丽的学校学习的。那里的学生都踩着我只在橱窗里见到过的鞋子推着铮亮的五光十色的公赛进进出出,我看到这些心裏突然震撼了一下,有一种怅然若失酸溜溜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卑,然而在那些人当中,我穿得土得像个村姑。

一个打扮很精致的女孩子鄙视地瞥了我一眼,不屑地笑笑,她在嘲笑我。

于是我哭了,第一次为我的身世而哭,我飞快地回到了家,趴在床上使劲地哭着,我开始有些恨我妈妈,她不应该把我送到那里,这简直是逼我自杀。我觉得这绝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我要和她们一样。

我第一次找我妈妈哭了一顿,她也在哭,后来她借了很多钱给我,为我购置了一身漂亮的行头。我从未如此漂亮过,我笑了,然而我笑得很心疼。

我就开始和她们一样了,我有了前所未有的感觉,难道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吗?

后来,我认识了子滕,那是第一个让我的心跳忘了节奏的男孩子。我们在公共汽车上见的面,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上了他,我想他也喜欢上了我,因为他一路上一直盯着我看,下车时我感觉到脸上烧烧的。后来我就经常在这个时候坐这趟车,经常看见他,就这样我们熟了,他说他叫杨子滕,杨子滕,好好听的名字。

当他向我表白的那刻,下着雨,我的心紧张的都要跳出来了。

我答应了他,在那个雨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子滕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很温柔的,他总是无微不至地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我,陪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这是第一个除了我妈妈以外对我这么好的人,他总是迁就我,很迁就很迁就,跟他在一起,我很快乐,然而以前我从没这么快乐过。于是我把我的一切告诉了他,他笑,摸着我的脑袋,我问他会嫌弃我么,他摇头。

那晚他送我回家,穿过窄小的胡同,那条胡同很长很黑,拐来拐去的似乎没有尽头。我说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很害怕,然后子滕便鼓足勇气抓起我的手说不怕有我呢,我低下头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没拒绝。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手牵手一前一后地走下去,我当时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拉着他的手,不放开。

还是那个下雨的夜,我第一次与那个我喜欢的男孩子牵手。

初三的时候,我转到了子滕的学校。我认识了子滕的朋友们,几个很奇怪的男孩子,但他们都很善良,还有九月,他们都对我很好。然而我也认识了另几个女孩子,我们也很快成了朋友,她们家里很富裕,经常拉我上街买一些东西,我没有拒绝,因为我从未把我的身世告诉任何人。

渐渐的,我爱上了这样浮华的生活,真的好爱。

可是家里没有钱,于是我便找了份兼职工作,尽管挣得很少,但也可以为我的生活添一些收入。

子滕依旧那么迁就我,他很讨厌我的朋友,并对我说了很多次要远离她们。可是她们总是缠着我,我不想和她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不想放弃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再回到从前,我不想。

难道,这也是种奢望吗?

和米格回到家里,我们一人拿着一听可乐,坐在地上,安静的夜笼罩着我们。

米格看看墙上的表,二十三点五十九分,笑笑。米格说,宇多,还有不到一分钟,就是2006年了,我们又老了一岁。我没说什么,和米格一直盯着墙上的表发呆,看着最后的数字跳动着,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突然,时间蹦到了零点,上面的日期也变动了一下,一月一日。

心沉闷了一下,就像高空坠落下来的物体砸到地面上的撞击感,砰……

突然想起米格的话,老了,我们都老了,一秒钟前,我们十六岁,一秒钟后,我们十七岁了。

窗外突然划过焰火的美丽,擦亮了整个夜空。

<p/><h3 class="center">(三十四)</h3>

在家闷了一天,坐在地上和九月发短信玩,你一条我一条的不亦乐乎。

九月说,明天就考试了,你准备的怎么样啊?我吓了一跳,说谁说明天考试啊,我怎么不知道。九月说公告板上写的啊,我说坏了坏了,我还没复习呢。九月说,哈哈,你完了。

我没理她,调出了米格的号码。

米格啊,是我。

说。

明天考试,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谁说的。

九月说的啊,那咱俩废了,你复习了吗?

没啊。

得了,咱俩是彻底地废了。

我跑到米格家,拿出英语政治彻夜狂背,于是第二天起来,我俩各自顶着两个黑眼圈。考试昏天暗地,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脑子一片空白,白茫茫一片像外面满地的雪。

考场出来,米格看我笑笑,我知道,他考得也很烂。

校门口,九月面对着潮水般涌出的人群站着,见到我们很高兴地叫我们的名字,在空中使劲地摆动着她的小手示意我们两个过去,于是我们过去了。

九月问我们说,考得怎么样啊?

米格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考完试别问考试的事!

九月吓了一跳,嘟囔着说你干吗这么凶啊……真是的。我笑,凑过去对她说,别搭理他,这小子考砸了,正郁闷呢。九月坏笑一下,然后斜了米格一眼说,我说的嘛,切!说完又转过头问我说宇多你考得怎么样啊?

我笑,说我跟米格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他考砸了,做兄弟的岂有不陪的道理。

九月狠打了我一下,说你少来,考砸了还跟这儿贫。

小佳下午要去买衣服,包子没空陪她,九月要米格陪她买书,子滕就不用提了。于是陪小佳逛街的重任便压在了我的肩上。

包子临走前特意塞给我三百块钱,他说小佳身上的钱肯定不够她造的,实在不行拿这些钱应急,说这话时包子面无表情,连语调也很平淡。我十分感慨,包子这小子真是用心良苦啊。

打车到西联,一路上小佳的嘴就没停过,一个劲地跟我扯着闲话,大都是些无聊的摸不到影的事,我哼哼哈哈地应答,扭头看着窗外的雪景。

下车,见大雪覆盖下的西联依然展现着它原有的繁华。

此刻九月和米格也应该在街上吧,他们能在干些什么呢,说些什么呢,九月定是又扒下米格的羽绒服套在身上了,她最怕冷的。

我笑了,嘴裏吐出一口白气,眼前的景色忽地模糊起来,但很快就又变得清晰了。

他们一定玩得很开心吧,想到这儿我心裏又突然涌起一股子酸劲。自己在吃他俩的醋吗,不该吧,又在乱想了……

这时小佳已经走远了,我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行人很多,依然形形色|色表情各异,好像任何行人都是这样的吧。小佳逛商场时遇到很多熟人,有时要站下聊好久,她们见到身后拎包的我都要大肆地称赞一下说小佳这是你男朋友啊,真听话!小佳说哪儿啊,他是我一朋友。站在一旁的我无语。

小佳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子,绝对任性得可以,一身大小姐脾气闹起来可以让随便一个什么人疯掉,一直不明白和她一样脾气的包子是怎么和她在一起这么恩爱如胶似漆的,就像别人不明白我和米格这样性格差异这么大的两个孩子关系怎么能这么好一样。

当小佳把第七个包塞到我手里时,深深叹了口气:哎呀,不行了,累死我了!我愕然,她手裏面一样东西都没有的。

我说,那咱们找个地方歇歇?小佳说,我要吃KFC!

KFC里,我捧着可乐咕嘟咕嘟地喝着,然后拿起两根薯条,塞进嘴裏,望窗外,想九月。

宇多,你怎么不吃啊?

嗯?我不喜欢吃这些。

你刚才发什么呆呢,整的跟米格似的,一对傻子。

靠,什么啊,我就随便看看。

刚才想九月呢吧,嘿嘿。

心裏突然一怔,见她正看着我奸笑,我们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儿,我说,放屁!小佳说,你看看,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激动什么啊,还不是心裏有鬼,看你那心不在焉的样吧,明眼人都知道的……小佳轻咳了几声,把脑袋凑过来对我说,宇多,你喜欢九月吧。

刚刚咽下去的可乐呛了出来,我趴在桌上猛烈地咳嗽……

小佳笑出了声来,递过来张餐纸,说快点擦擦,你不至于吧。我说你别在那瞎说,没有的事。

小佳说,没有的事你这么激动,宇多,你少蒙我,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交代,组织上会考虑给你宽大处理的……哎呀你别杵着啊,快点说!

我不说话,心裏怦怦地跳得厉害。

于是小佳也同样摆了一个守望的姿势,看着窗外……

既然喜欢,就该勇敢地说出来,大胆地追求,像你这样,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

那……你说她会喜欢我吗?

哎呀,这谁晓得啊。

那你废什么话。

反正我知道,当一个女孩子有心仪的男孩子时呢,就都会装作非常讨厌他的样子,天天和那个男孩子吵架,怄气。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吸引他的注意,真的,大多女孩子都这样。

你是说,我们俩有戏?

我没那么说,这可是你自己想的。

我突然笑了,嘴都没合上,连忙递了个烤翅过去,说小佳吃啊,多吃点……小佳得意地笑了,说怎么的,想拿这点东西贿赂我啊,跟你说啊,少来这套!

小佳啊,突然觉得你这人不错啊。

你才发现啊……

哎,今天这事你可别跟别人说……

不能啊,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就知道你够意思,你看咱俩谁跟谁啊。哎呀,你看你家包子,多好的人啊。

别跟我说他,一说他就来气,他那家伙……

把小佳送回家,自己一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家走,一直在笑。宇多,九月很有可能喜欢你呢,嗯,她真的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啊。宇多,你应该很高兴吧,嗯,一定高兴的,不然干什么笑呢。

抬头望天,很蓝,我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大叫:啊……

低头,轻声吟唱,朴树,《今夜的滋味》。

当微风轻划过了林梢,这夜色正好,你就静静靠在我身旁,看灯火亮起。为什么会伤心,又为什么叹息,今夜一去不回,时间尚早,快和我拥抱……

<p/><h3 class="center">(三十五)</h3>

跑到米格家,发现我妈也在,正要和米格的妈妈出去,我打了声招呼,就走进屋里。米格依然敲打着键盘,但不是在写文章,他在聊天。我笑,说你挺有闲心啊,走近了一些,聊天窗口上正是那个熟悉的头像,九月。

米格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说看你满面春光,昨天玩得不错吧。我抬手摸了摸脸,说有么。米格不回答,继续聊着天。

坐下,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字符,带着笑,那个我最喜欢的女孩子和那个我最好的兄弟的。于是脑子里便又浮现出那些在我脑子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记忆,与九月和米格在一起的每一秒,原来我都记得,她的笑,他的笑,我的笑……

米格没看我,低声说,宇多,你很高兴。又过了一会儿,米格又说,宇多,你很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吧。

米格的脸依然安静得像水,突然心裏有一种极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问米格,你和九月,今天都干些什么了,米格说买书啊,然后送她回的家。

宇多,明天上课。

谁说的啊?

九月。

完了完了,学校疯了。

在米格家待了一宿,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的,动不了身,挺难受的,但很温暖。突然发现米格的这张床小了,然而我们小的时候是可以一起躺在这张床上打滚的。

迷迷糊糊地到学校,见到双喜那张万恶不赦的脸,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们,我说,大白天见鬼了。双喜一愣,照我脑袋就是一下子,说怎么跟你老师说话呢,我白他,晃晃悠悠地进教室。双喜问米格,说考得怎么样啊,米格笑笑,不理他。

老高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同样也是考得怎么样啊,但前面多了“给我”两个字。我说,砸了,可“砸”字刚说出口,耳朵就被老高提了起来。他笑,说砸到什么程度啊?

我说,要多砸有多砸……

老高说,平时就不给我好好学数学,成天不知道怎么得色好了,咱等卷子下来再算账。

然后老高转过头问米格考得如何,我说他也不怎么样。老高瞪我一眼,说人家米格考得不怎么样也比你好,人家比你踏实,踏实就能打高分。我没说话,翻了米格一眼。

这属于假期补课,为了初三总复习阶段赶进度,双喜说要上二十天课,每天六节课,数语外理化政,全上一遍,每节课一个小时,放学后按照名次还要编排百名班。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在下面一顿鬼哭狼嚎,大叫上天不公,双喜说行了你们就歇会吧,好像我愿意给你们上课似的。

初三最艰苦的日子到了,双喜说的,这二十天里要把所有的课程赶完,并且提前进入总复习适应期,学校已经印了足以压死人的卷子等着我们,谁也跑不掉。看着双喜丑恶的嘴脸,就不禁想起往届初三学生那一张张被迫害得不成人样的脸,想到我们也要变成那样子时,不禁打起寒战……

算计着日子,我们上完课时,正好还有两天过年。

在走廊里看见小米。她也似乎看见了我和米格,于是把头压得很低。她从我们身边过去时,我一直看着那双手,那双刷过无数只油腻盘子和擦过无数次眼泪的手,心很尖锐地疼了一下。

子滕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很沉闷的样子,那天晚上回来就是这样了,其实大家都很难过。

老王太太拿着物理书兴致勃勃地讲着,初三的物理到后面就是些让人学不懂而且很没用的东西了,什么通信衞星还有什么电话线之类的东西,老王太太说这些东西中考不怎么考,但也佔着三到六分的分值,不容忽视。

从桌堂里掏出九月给我的《左手倒影,右手年华》,那本我已看过无数次的书。黑色的封面,干净利落,记得米格说过,黑色代表着绝望。随便翻翻,突然看见了一句话:频繁的月考像翻来覆去的死。正想感慨,前桌就传过来一沓物理卷子,叹了口气,抽了两张,自己留一张,给同桌一张。

头昏脑涨,我回头看了米格一眼,他笑,点头。

于是我便抽出第二张卷子做,等做好的时候回头看米格,米格也在最后一道选择题上写好答案。于是我们交换卷子,一阵狂抄,然后潇洒地交卷,出去。

操场上,一大片迷惘的白色。米格张开双手,轻声地看着天空说,宇多,初三最绝望的日子就要伴着春天到来了。

我看着米格,突然感到很难过。

<p/><h3 class="center">(三十六)</h3>

我们都发现,小米在下意识地躲着我们,大家却谁也不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紧张了许多。

我们学校老师的批卷速度快得令人抓狂,不出几天,各科的成绩便一科接着一科地出来。然后就有好热闹的女生装作热爱学习的样子钻到办公室去问成绩,这些人大都算不上是学习好的学生,因为学习好的大都忙着学习,没工夫理会这个;但也不算是学习不好的,因为学习不好的从来不在乎这个。出来时,她们互相讨论着对方的成绩:你考得怎么样……哎呀,我物理考得不错这次终于到80了,我化学72,比你高一分……

我和米格对视了一下,苦笑。

白花花的卷子雪片一样落下,上面印着鲜红的数字。

翻了翻,理科分数还算漂亮,可是政治和英语空前的烂,69和96,历史最低点。米格的化学有些砸,但是语文发挥的不错,110分,作文差些满点。米格的作文从来都是这样子,要么很高,高得叫人望尘莫及,要么很低,低得叫语文不及格的学生都有资格嘲笑他。再看米格的政治,没我高,65分,米格摇摇头。

后面发生的事情不用多说,我和米格频繁地出入各科老师的办公室。他们亲切地问我们最近的生活,思想状态,有什么困难,对于哪里比较吃力,问了个遍……然后就是长长的思想工作,一做就做很长时间。

老高把我和米格又狠揍了一顿,说他一再告诉我们学习要稳,我们就是不听,现在好受了是不是,我们不说话。老高说,这政治马上都要不及格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学的,你们两个这么下去还怎么考重点啊!我小声嘟囔说就是忘背了……老高说,忘背了?考试你们还能忘了,整天脑子里都装的什么啊,成天跟包子那种学生混在一起,还能学好?告诉你们两个,离那种学生远一点,人家将来都不想上高中的,咱们跟他们混不起啊……

大榜下来,我和米格的名字都被甩没了,九月的名字高高在上。

小米又换了一件羊毛衫,高领,白色的,很漂亮。九月说,那件羊毛衫二百多,新款式。

小米的身边还是她那群精致的朋友,小米站在她们中间,就更显得精致了。她们在一起吃东西,大声地笑,很开心的样子,然而当小米的眼神落到我们的身上时,她的笑立刻就硬了,然后避开我们的目光,怕被看穿一样。

九月说,小米在躲我,从那天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说过话。我点头,说这我们早就看出来了。九月说,不能这样下去,我说那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小米真的陷入自尊和浮华两难的境地里,不可自拔了吗?

中午,我和米格还有九月,看见从厕所出来的小米。我叫小米的名字,她看我,我示意她过来。

我们把小米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小米面对着我们,头一直低着,很低很低。九月说,小米,我想找你谈一谈,小米没说话,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我说,小米,那天的事……当我提及“那天”的时候,小米突然失声叫了出来,然后身体颤抖了一会儿,原来她是这么的敏感。我说,小米,你不要这样,其实大家都很担心你。

九月说,小米,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不可以跟我们说的呢?小米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那天我们也都不是故意的,既然这样了,我们还不如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呢,小米你跟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米不说话,头一直低着,咬着嘴唇。

我说,小米,你是怎么了啊,你不相信我们么?

身后的米格走到我的身前,他看着小米,眼神异样的深邃。米格把手轻轻放在小米的肩上,轻声对小米说,小米,你看着我,他的语调舒缓,水一样的温柔。小米缓缓地抬起头,我们看见,那是双噙着眼泪的眼,晶莹的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打转,显得她的眼睛更水灵了。

米格轻轻对小米说,子滕应该也在心裏像你一样哭泣着,但他从来都把眼泪憋在心裏。

小米的眼泪终于是落了下来,这时,天上开始下雪,漫天的雪花纷纷落下,落在小米柔顺的头发上,落在我们的肩上,静静的,没有声音。

我说,小米,你好好想想,不要再这样了,行吗?

不行呀,后天我要去买衣服的,没时间!

我们几个一愣,看小米,发现她脸上的泪水已经没有了,她难过的表情也没有了。这时,我听见后面有人走过来:小米啊,你在这干什么呢?我们回头,是小米的那群朋友。

小米笑笑,说没什么,朋友后天找我出去玩,我说没时间。说完,小米向她们走去,聊了一会儿之后,她们手挽着手走远了,留下我们。米格一直盯着小米的背影,面无表情。

小米回头看我们,表情依然像刚才一样,让人心疼。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落下。

我们把这些讲给包子听,包子立马就火了,从班里拽着子滕的衣领就把他拉了出来。子滕很奇怪,说包子你干什么啊,包子没说话,一把子给子滕推到墙上。

杨子滕,你他妈的跟我们说,你和小米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啊,挺好的。

你他妈放屁,你俩都有事瞒着我们,你说咱们到底是不是兄弟了。

当然是啊。

是兄弟你就给我说出来,到底怎么了。

子滕不说话了,看着我们,不一会儿,眼睛就有些红了。于是子滕把脸仰了起来,我知道,他是要哭了,我拉了拉包子,可包子没有理会。终于子滕是受不了了,他一把推开包子,大吼说她怎么了你们问我?你们自己心裏都明白!

然后子滕就走了。

整整一下午,子滕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头,一言不发。

老妈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说没啊,老妈说肯定有,连吃饭都走神。我笑,说考砸了,上火呢,我妈也笑,说我才不信呢,我儿子什么时候为学习的事上过火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跟妈说说,我说真的没有事呀。

吃过饭就钻进了自己的屋里,锁上门,于是我便融入黑夜之中。黑夜里我习惯性地走到窗前,看外面的夜,看对面的米格,插上耳机,听朴树,可是当我按下Play时,萦绕在耳朵里的,是Beyond的歌,家驹温柔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沧桑而且迷惘。我笑,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一曲《喜欢你》,安静的流水声,破碎的吉他声,还有说不尽的伤痛。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于是思绪开始回到夏天,躁热的八月,多雨的九月,然后十月的秋天漫天飞舞的叶子,再到暖意的冬天然后到现在冷得彻骨。所有的思绪,都在这种情调中浮起,小米和子滕,他们笑,他们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温柔与默契,还有他们连在一起的伤痛……于是我看见角落里的他们,小米依偎在子滕身边听他唱《喜欢你》的样子,子滕的声音,和家强一样温柔。那份温存,依稀仍在。

拿起手机,屏幕的背景光亮得有些刺眼,我的手机背景是小山坡,九月的时候我在那里拍的,大片大片耀眼的绿色。然后开始翻看通讯录,看每个熟悉的名字旁边熟悉的头像,子滕,安静而温柔的笑脸。

我笑了,却不小心拨通了他的号码。

宇多啊,这么晚了干什么啊?

啊……啊,没什么,突然想你了,随便打的,你睡了吗?

没睡呢。

哦,我刚才还害怕吵你睡觉呢,这么晚了怎么不睡呢。

睡不着啊。

呵呵,也失眠啊,找米格啊,他那安眠药一大把一大把的,什么牌子的都有。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

子滕,你应该去劝劝小米,不要再这样子了,你们两个都这样子,大家都很难受。

宇多,其实你不知道。

但小米只有你啊,你们不应该这样子,有什么事说不清的呢?

宇多……

子滕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宇多,让我静一静行么?

好了,那你慢慢想一想吧,子滕,小米需要你。

<strong>(子滕)</strong>

放下电话,宇多的话仍在耳边回响着,久久不能散去:小米需要你。

我和小米在飘雪的街上相拥时,她把脑袋在我怀里埋得很深,很深很深。我看见她的眼泪在流,一滴滴流到我的身上,浸湿了我的衣服。于是我的心也开始随着她的眼泪的节奏流血,一滴滴,在我胸膛里回荡着……

以前一直在想,只要我留在小米的身边,她就永远躲在我给她的天堂里不会寂寞,可是小米还是哭了,是那么伤心。原来我没有照顾好她,我给她的天堂,漏雨了。

小米需要你。这句话并不是宇多第一个对我讲的,而是米格。那一夜,当焰火的美丽擦亮夜空时,我的电话就响了,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米格说,小米需要你。然后我哭了,很不争气地,像个孩子一样,我听到电话那头米格的叹息,再然后就是长长的一段迷惘的忙音。

当我见到小米第一眼时,那双招人怜爱的眼睛便在我心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她像水一样单纯,透明得没有一丝杂质,待在我的身边不吵不闹,安静地看着我,当别的情侣躲在角落里讲着动人的情话时,她只是小声地告诉我喜欢和我在一起,然后她的脸上就泛起绯红。朋友们都很羡慕我,有小米这样的女孩子在我身边,那么乖,我听了他们的话在笑,可是心裏却难过得要死。我真的宁愿小米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任性,耍赖耍脾气,对我一个人,也不愿意她这样子的。

她仅仅是个受伤的孩子,生活给她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而且永远无法弥补。长时间的被人遗忘使她失去了表达内心情感的功能,长时间的被人嘲笑使她不得不伪装上一层虚伪而繁华的面具。米格说,这是另一种方式的逃避。

小米向我坦白了一切,哭了,当时我好高兴,因为我对她来说是重要的。

她问我是不是嫌弃她,我笑,摇头,我看见,她开心地笑了,笑得那么甜美。

于是每个想她的夜晚,我便会拿出小米给我买的那条围巾,那条她刷过无数盘子换来的围巾。然后把它贴在脸上,轻声唤她的名字,叫她小米,小米,我的小米……

我把小米约了出来,我们并排走在飘雪的街上,她的鼻头冻得通红。温暖的室内,我们面对面,吃着冰点,看外面的雪,她的眼神很疲倦,让我难过。

我突然抓住小米的手,她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但没拒绝。

小米,对我讲讲,好吗?

小米看着我,不说话。

小米,其实我明白你,可是你不可以这样啊,这样会伤了很多人的。他们,是你的朋友,还有我呢……小米大家都理解你,这没有什么丢人的,在我们眼里,你依然是我们的小米啊。小米,有我呢……

小米低声叫我的名字,啜泣。

小米,以后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生待在一起了,这对你没好处的,讲出来,也没什么难为情的,你何必现在这样子呢。小米你听我的好吗,我不会害你的,你听话啊……

她点头,说嗯。

在学校,小米塞给了我一张条子,打开,上面写着:对不起。

米格笑,一个人走远。

初三的日子这么过着,似乎就要这么安静地度过这平淡的流年。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过年了,真快,过年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