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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恋 羽芊 5425 字 2个月前

天气渐渐转暖,人和牲畜熬过一个严冬后,都开始伸展筋骨,显出精神来。

一个冬天下来,绵羊身上已披了厚厚一层绒毛。春天,该给它们卸重了,剪去厚厚的羊毛,羊儿们轻装出栏,在青草的滋养下,很快就会圆圆滚滚的。

男人女人都在忙着,要不是羊圈里突然传出达娃的惨叫,这将是个很美好的日子。

达娃,满头满脸的鲜血,摇摇欲坠,白拉呆呆地站在一边,那头惹祸的羊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原来,白拉抱着一头公羊走过达娃身边时,不知怎么的腿突然软了一下,羊就蹦了出去,尖尖的羊角正正地插在正要抬头的达娃额头上,伴随着一声惨叫,血流如注。

次旺当时正在她俩身边,一把扶住就要倒下的达娃,对着吓呆了的白拉大叫:“白拉,你也太狠了啊。不就是你男人钻个帐篷吗?你就对她下这么重的毒手啊?”

“不……不是……”白拉看着达娃满脸的血,吓得语无伦次,“我没有……是羊自己……”

“我亲眼看到你把羊扔下来的,还不承认!”次旺说,然后一把抱起达娃挤开人群往外走,在门口碰到单增,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女人也实在够狠了,这样对一个没家长的女人,心裏过得去吗?”

单增看着血淋淋的达娃,也傻了一般,见到自己的女人哭着跑出来,抬手就是一巴掌。女人更大声地哭着,向自己的帐篷跑去。

措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扯了扯石达,让他赶快去部队请卓医生,然后向阿妈追了过去。

达娃的三个儿子看到血淋淋的母亲,拔刀就朝单增的帐篷冲,所有人都跟了上去。单增的小弟弟多吉操起刀守在自己的帐篷门口。

一些人想劝想拉,但无济于事。三个年轻人就跟三头才长成的牦牛一样,初生的犊子,天不怕地不怕,冲到帐篷门口跟多吉扭在一起。这时单增的二弟也拨开人群加入了战斗。五个男人扭成一团。单增拉开这个,那个又挤了过来,白拉在帐篷里大声哭嚎着。

不知道是谁捅了谁一刀,地上开始有了血迹,然后有人倒了下去,接着再有人倒了下去。

一会儿又全爬了起来,继续战斗。

这时,老族长旺久在石达的搀扶下,从草地另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都给我住手!”老族长身体一向不好,一吹风就咳个不停,此时更甚。

六个男人齐齐住了手,除单增外,其他五个身上都带着伤,却瞪着牛眼,不服气地看着对方。

“都给我滚回去!”旺久努力地站直身子,声音不大却具有很强的威信,人们讪讪地笑着各自散了。

“说吧,你们是不是要杀死一个才算?”旺久干咳着,在措姆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看着面前的六个人。

刚才还喊杀喊打的男人在那双并不清澈明亮的眼晴注视下,都一个个低着头看着脚尖无声无息。

“为女人争风吃醋地动开了刀子,很能干啊。我们错鄂草原的汉子有出息,杀人嘛,比杀牦牛容易多了。”老人看着面前的汉子,气得老脸通红。

“格拉(老师,有学问的人),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管教不好,等会儿我一定骂他们。”

“单增,不是我说你。你一个生产队长,自己帐篷的事都管不好,还怎么管队里的事?让女人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是是是,格拉说得对,我没管好他们。”单增弯着腰应着。

措姆倒了一杯水出来,双手捧着递给旺久。“波拉(藏语:爷爷),你喝水!”

老人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说:“把你阿妈叫出来!”

措姆应着回了帐篷,拉着哭泣的白拉来到老人面前。

“你男人很多是不是?杀死一个还有两个对不对啊?”

“我……”白拉抽泣着,发丝散乱,不敢抬头。

“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的帐篷,你要脸不要?达娃占了你的帐篷还是占了你的财产啊?你男人没回来吗?去给她支杆子去了吗?下手那么狠,用羊角戳她?”

“我不是……那只羊不知怎么就跳下去了!”白拉抬起头,心虚地瞄了一眼老族长,又赶紧低下头去。

“羊自己跳下去的?白拉,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草原上谁不知道你这头母牦牛野性不改,男人钻钻帐篷你就大动肝火。好呀,有本事你就把男人拴在腰上啊,晚上不让他们出去呀。”

“格拉……我……”白拉只是呜呜地哭着。

“行了,拿点酥油去看看人家。难不成还要你男人和他儿子真来一场血战吗?”老人看着她,又气又伤心,再一次不停地咳了起来。

措姆赶紧过去给他捶背。

“你们三个过来!”老人捂着嘴咳了一阵后,向公扎的三个弟弟招了招手。

三人身上都流着血,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老人面前弯腰站好。

旺久上下打量着他们,然后说:“好啊,都长大了,懂得为阿妈报仇了?你们阿爸去世早,公扎又在外面当兵,不是你单增叔,你们几个早喂狼了吧?长大了,为这点女人间的小事,你们就提刀对着你单增叔的帐篷了?心都被狼吃了啊!”

男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老二公赞走到单增面前,一弯腰说:“对不起,单增叔叔!”还没等单增回过神来,他就回身踢了两个弟弟一脚,“走”,三人飞快地穿过草地回去了。

草原上的距离不能用公里计算,而是用马程来算的,马走几个小时谁都知道有多远,如果说有几公里,所有人都只能翻白眼。卓麦所处的边防连队离错鄂草原马最少也要走四个小时,来去就是一天的事了。

卓麦是第二天中午来了。

“怎么样?卓医生,会不会留下疤?”次旺凑上前来,热心地问。

“这么大的伤口,肯定会留下疤了!”卓麦头也不回地说。

“很……难看吗?”次旺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说。

“反正不会像以前了!”卓麦拿出针药,对达娃说:“我得给你打点麻药,伤口太大,要缝几针才能长得好!”

达娃点了点头,苦笑着说:“谢谢你,卓医生。难看就难看吧,这张脸从来就没让我过个好日子,毁了反倒省事了。”

“你说什么呢?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怎么说毁了就毁了?”次旺跳着脚说,“不行,我得找单增去。”

“找他干什么?还嫌他女人闹得不厉害啊?你回去吧,次旺,我儿子们都在,他们会照顾我的。昨天的事多谢你了!”

“那……好吧!”次旺磨蹭着向门口走去,到门口处回头看了达娃一眼,“有什么事让公赞叫我去!”

达娃闭着眼向他挥了挥手,次旺这才掀起门帘出去。

次旺出了达娃的帐篷,哼着小曲儿向自己的帐篷走去。一进家门就喊着女人倒茶,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这回你满意了?终于讨得了她的欢心。”次旺女人把木茶碗“啪”的一下放在男人面前,“我就不明白了,白拉抱得好好的羊,怎么会一下冲了出去?”

“嘿嘿嘿……”次旺冷笑着,并不言语。

“白拉平时虽说泼辣,但不至于恨到要去伤害达娃,真是奇怪了!”

“那是佛祖对她的惩罚!”次旺冷冷地笑了。

“佛祖为什么要惩罚她?这草原上,哪个女人才有一个男人的,佛祖连这帐篷里的私事也管,还不累死啊?我看不是佛祖在惩罚她,而是你在惩罚她吧?就因为她看上单增一直看不上你。”

“你胡说什么?”次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女人身子一晃。“你真是疯了。”

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冷冷地笑。“我看到白拉被人推了一把,她站不住,那羊才甩了出去。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才是!”女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血红的眼睛盯着男人。

自从女儿央吉逃离草原,女人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到了男人身上。作为母亲,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孩子,在茫茫地大荒原上,女儿是遇到狼了还是遇到熊了?男人不担心,男人的眼睛只盯着另一个女人,转着心思要把那个女人身边的男人赶走,转着心思要把那个女人搂入怀中。当她在羊圈的另一个角落看着自己的男人装作无意地撞了一下白拉抱着的羊时,她心裏是悲凉的,这样的龌龊事让她看后心裏冷得就像大冬天头上顶了一块千年寒冰。

男人喜欢达娃,她并不怪他;他用自己的权势胁迫达娃,她也能理解。那毕竟没有伤害,女人的身体嘛,本来就是男人的,就是孩子的。女人用自己的身体让草原的夜变得多姿多彩,女人用抽干自己的方式让草原的孩子一茬茬成长。

“你会遭到报应的!”女人坐在地上,头发零乱,脸上的皱纹在这几天深了很多。她恨恨地看着哼着小曲儿摸出一瓶白酒往嘴裏灌的男人,除了无尽的哀伤,她还能做什么呢?

伤好后达娃把从卓医生那儿要来的伤湿止疼膏剪成指甲盖大小的圆形、方形、三角形,小心翼翼地贴在脸上。这样的装扮据说在城里很流行,草原上还没有。是单增有一次从县上回来告诉她的,于是她找卓医生说自己腿痛要了一块,一直舍不得用。当太阳晒得草地暖暖的时候,达娃出了帐篷,穿上单增上次送她的真丝衬衣,故意把柔软的领子露在羊袍外,她重新梳了头,把长发用酥油抿得光滑明亮,再请次旺女人帮着编了小辫,头上缀了松石,然后放进镶了黄玉的辫套里,牵了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单增的帐篷前,大声叫着:“单增,单增拉,你出来!”

白拉出来,看到神清气爽的达娃,脸色一变,转身气冲冲地回了帐篷。单增笑着走了过来,“伤完全好了吗?牵着马,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想到乡上给公扎寄封信,听说无人区那一带最近老闹熊,你能不能陪我去?”达娃笑着,一如往日的春风满面。

“好,你等我一下!”单增说,然后回帐篷背上叉子枪出来,在帐篷边牵了马。

俩人并排向前走去,一段距离后同时翻身上马。达娃知道白拉在看她。

注意他们的还有一双眼睛:那是次旺的。

次旺的女人也立在帐篷边,看着两匹马消失在草原深处,冷笑着说:“有人真是白费了心思啊!”次旺飞起一脚踹在女人的腰上,女人当即摔倒在地。

“你踢吧,你踢死我也达不到目的,人家压根儿就不喜欢你。”女人说,自己爬了起来。

达娃这几天老感觉不对,半夜出去撒尿总觉着有人在盯着自己,转身时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怎么回事?今晚她再一次飞快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心裏嘀咕。是自己多疑吗?还是真的有人在看自己?

那天,帐篷点的人都去牧场了,单增特意照顾她,说她伤后体力还没恢复,安排她在家照看几只生病的小羊羔。

达娃给小羊羔们喝了茶水,关好圈门,把獒拴在门口,这才回到自己的帐篷,她找出铲子,一边哼着牧歌一边开始打扫自家的羊圈。突然头上被一张黑布盖住,脑后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晚上大家收工回来,发现达娃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在帐篷点里乱窜。

公赞吓傻了。他赶紧脱下皮袄一把包住阿妈,抱起她往回走。达娃两条腿露在外面不住地挣扎,嘴裏胡乱叫着:“单增,你来吧,你来钻我的帐篷吧,不用你打狗,我把狗牵开。嘿嘿嘿……你把我的獒打晕了,我不要你了。你个死鬼,就自己走了,再也不管我,这么多孩子我怎么养活……”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能说疯就疯了呢?

公扎接到电报的那天,已经是十天后的事了。他拿着电报就往连长的办公室跑,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他妈的公扎,你到部队快八年了,还没学会敲门吗?”过去的连长,现在是团长了,正跟新任的连长在看地图,抬头见是他,立即笑着大骂。

“对不起啊,团长,又忘了!”公扎嘿嘿地笑着,重新回到门口,两脚一并大吼一声“报告!”把正倒茶的勤务兵吓得手一抖,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妈的公扎,你不喊报告把人吓半死,一喊报告彻底把人吓死。”团长用笔指着他,哭笑不得,招手让他进去,“进来吧进来吧,又要干什么?”

“团长,嘿嘿……”公扎大步进来,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

“拿来拿来,他妈的是不是又要去打猎?”公扎因为枪法好,又是本地人,团部、师部的领导们外出时总喜欢带着他,一去好几天是常事。

“不是,团长,不是团长打猎……”

“当然不是我打猎了。他妈的公扎,看你这普通话学的,什么水平嘛!”团长接过他手上的纸条,“哦,你阿妈病了?要请假探亲?”

“是的,团长。我没有阿爸,只有一个阿妈,她病了我很心担!”

“是担心,不是心担。”团长笑骂,把假条递给连长,“没有阿爸,你怎么来的?话都不会说。”

连长在假条上签上字递给公扎,“滚吧!”

公扎不好意思地笑着,接过条子,两脚一并敬了个礼转身飞快出了办公室,还不停地念着“担心、担心、担心……”

屋里,团长和勤务兵直接笑翻。

公扎一路念着“担心”回到宿舍。

“老班长,怎么样?批了吗?”公扎当了五年的班长,新来的战士都叫他老班长。原本早就该退伍的,但因为团长喜欢他,说等地方上有工作安排的时候再让他退伍,公扎也就一直留在部队里。

今年终于有指示下来,明年退伍的老兵要安排工作,公扎也就有了回家的希望。

“批了批了,两个月!”公扎得意地笑,这一笑,又把“担心”给忘了。赶紧问边上的人,“我刚才回来时在念什么?”

“担心,你一直在说担心。老班长,你担心什么?”

“对对对,是担心,我担心阿妈的病。”公扎拍了一下脑袋,开始收拾东西。

隔壁的战友听说公扎要回去探亲,都拿着老家的特产过来,纷纷塞入他的背包里。团长的勤务兵也来了,递给公扎一包水果糖,说是团长给他阿妈的。

“公扎,团长挺喜欢你啊!”

“我老实嘛,哪儿像你们,到处钻姑娘的帐篷,麻烦给团长惹。”公扎一边装东西,一边用公扎式的普通话跟人说笑。

“还不是你带我们去的?惹祸了你跑得比狐狸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