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 2)

西藏生死恋 羽芊 5425 字 3个月前

“我只是你们的翻译,藏话现在也说不行。哪儿像我,汉话学得……!”

“心担!”几个战士齐声说,笑成一团。

“好了,我要走了,各位兄弟,回来给你们吃风干肉我们草原的,比这儿的酥多了。”公扎说,然后背起背包向外走,十几个战士拥着他送到了大门口。

阳光明媚,天空一尘不染,错鄂湖清波荡漾,风儿暖暖的吹着,人和动物懒洋洋的,远处的牦牛和近处的羚羊都极安静,吃草或是卧着,享受着丽日的轻抚。

公扎风尘仆仆赶到家,听完事情经过,下意识地以为阿妈的疯跟白拉有关,立时把手搭到刀把上就往草地上冲。

“哥,妈又闹了!”公赞赶紧出来,冲公扎喊了一声。

公扎猛然收住脚,转身大步回去,见达娃披头散发正要从榻上爬起来,小妹拉着她的衣服哭泣。

“怎么啦?阿妈,”他走过去,按住达娃的肩不让她乱动,然后坐在她身边。“阿妈,认识我吗?”

“嘿嘿,你去哪个帐篷了,这么久才回来?”达娃看着公扎,吃吃地傻笑。

“哥,她发病的时候谁都不认识。”

公扎把老枪取下来拎在手上掂了掂,经久不用了,手感竟有些陌生。他把枪背在身后,穿了皮袄,把装火药的小皮袋子拴在腰带上,牵了马,从帐篷后面绕出去。记得老活佛扎多曾经跟他讲过,在察那罗雪山上长得有一种红色的草药,能镇静安眠。

出了帐篷点,正要上马,看到白拉迎面走来。想起母亲额头的伤和疯,公扎的脸蓦地垮了下来。

白拉看见公扎,两眼一翻,往地上“呸”了一声,骂了句“白弱”,意思是“父亲是尸体”。

父亲早逝本就是公扎心底最深的隐痛,再好的脾气恐怕也无法忍受,何况公扎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他把刚踏上马鞍的脚收了回来,转身狠狠地盯着白拉,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白弱!”白拉走到他身边,在错身时再次骂了一句。

公扎想都没想一耳光就挥了过去,打得白拉转了几个圈才倒在地上。

“我告诉你,今后见到我绕远点儿,否则别怪我不认你这个长辈。”公扎看着她,冷冷地丢下这么句话,然后翻身上马鞭子一挥,消失在了草原上。

随着白拉的哭喊,帐篷里的人都拥了出来,齐声问她出了什么事。

“达娃那野母驴养的儿子,居然敢打我!”白拉拍着地,沙子乱飞。“单增,这就是你找的女人,把人家的儿子养大了来打自己的女人,你有本事啊。”

“阿妈,公赞怎么会打你呢,”措姆挤进人群,扶起阿妈。“他不是在帐篷里照顾他阿妈吗?”

“什么公赞啊?是公扎那头牦牛。我跟你说,今后你要是再见他,别怪阿妈不认你这个女儿。”白拉抹了一把泪,脸变得黑一道黄一道的。

“公扎回来了吗?”

措姆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跟你说过,今后不许再去见他。”白拉一手扶着腰,“不行了,我的腰。那死牦牛,白弱……”

“阿妈,别骂了!”措姆说,然后扶着白拉向自己家的帐篷走去,快进帐篷时碰到两个叔叔放牧回来。

“你阿妈这是怎么了?”二叔尼多问。

措姆正要说话,白拉抢着说。“还不是你哥找的那个女人,指使他儿子把我打了,这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有这脸,你们自己看吧。”白拉把红肿的右脸对着他们,眼泪婆娑。“我家三个男人啊,都成吃草的了啊,自己的女人被一头野牦牛打了还只能看着!”

这话无疑具有很强的煽动性。生活在荒原上的男人,你可以说他笨,你也可以说他不能干,但不能说他跟吃草的牲畜一样。血性,是一个男人生存的基本原则,如果连这点都没有,那会让自己的女人瞧不起的。一个连自己女人都瞧不起的男人,在草原上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走!”尼多向身边的小弟一掀下巴,提起帐篷边的一根棍子就走。

兄弟俩不理措姆的呼喊,怒气冲天地冲进了公扎家的帐篷。公赞和弟弟妹妹正在安抚达娃,见势不对,下意识地操起了旁边的刀。

尼多兄弟俩看都不看公赞,提棍就是一顿乱砸。随着一阵“乒乒乓乓”响,瓷盆、碗被砸得乱飞,衣服、被子扔了一地。

公赞和两个弟弟也不甘示弱,提着家伙跟他们对干了起来。

公扎的小妹妹拉姆吓坏了,只知道护着阿妈达娃躲在角落里嘤嘤地哭。

等单增和措姆赶来时,尼多腰上已经挨了一刀,捂着伤口倒在地上,鲜血浸湿了皮袍。公赞的头上也挨了一棍子,血顺着额头往下淌着。

“别打了,别打了……”措姆赶紧扶起二叔,看着二叔的脸越来越白,身子软得根本站不起来时,吓得大叫。“阿爸,二叔不行了……”

她这一喊,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尼多。

“还不来帮我。”措姆冲小叔叔哭喊。

单增过去,和三弟一起,连拖带抱地把尼多弄了出来,背回了帐篷,才放在榻上,卓麦就提着药箱拉着儿子飞快跑了进来,试了试尼多的鼻息,又翻起眼皮看了看,摇头叹息。

“他死了!”

措姆一下子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欲哭无泪;单增也险些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了柜子,他三弟则傻傻地站在一边,白拉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卓麦赶紧卡住白拉的人中,示意一航倒杯水来。

白拉醒来后,看着尼多血淋淋的尸体,放声大哭。

“单增大哥,事情已经这样了,伤心也没用,还是赶紧处理后事吧。”卓麦说,同情地看着单增。

“二哥不能就这么死了。大哥,你说吧,咱们怎么办?”老三闷声闷气地说,眼里冒着火光,定定地看着单增。

单增能说什么?能说不报仇吗?兄弟死了,尸体就摆在眼前,他是家长,然而怎样?去把她的儿子杀死一个?以命还命以血还血,想想她现在的样子,疯疯癫癫,连自己都认不出了,怎么忍心再让她帐篷里添上血灾啊?

“哥,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女人,可现在他儿子杀了我们的兄弟啊。一个女人,再怎么喜欢,难道比兄弟还重要吗?”老三看着他,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

看着尼多血淋淋地躺在那里再不能说话,单增的心也如老鹰在抓,血一下子冲上了脑门。

“好,给你二哥报仇。”单增看着老三,终于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话来,抬脚就要往外走。

“不要啊,阿爸,三叔,不要再杀人了,二叔已经不在了,流再多的血他也回不来了啊!”措姆一把抱住父亲的腿,泪如雨下。

“你二叔总不能白死了吧?血债是要用血来偿还的。那个女人,枉你阿爸对她那么好,养大了她的儿子。这回好了,自己养大的豹子把自己咬了!”白拉厉声说,眼里因为仇恨而充满血丝,“放开你阿爸,别让草原人都瞧不起他。”

单增听女人这么说,又要挣扎着往外走。

“等等,你们听我说句话好吗?”卓麦看着大家,声音不大,却很有威慑力。“我说完了之后,你们要去杀人也好,要去烧帐篷也好,都随你们便!”

单增看看兄弟和女人,沉默下来。

“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你们这儿叫鬼地,外界传言这裏到处是恶鬼,进来了就出不去,所以没有人愿到这裏来,你们也不愿出去。有了矛盾都是自己解决,今天你家杀了别人,明天别家又来杀了你,没完没了地打斗。现在时代不同了,解放了,你们不再是谁的奴隶,不用再逃来逃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咱们不能还像过去那样抱着老观念不放,动不动就血债血偿。我建议你们立刻去乡上报案,由政府处理这事。单增大哥,你是队长,也是草原上叫得响的汉子,如果你能带头改变草原上这种报仇方式,后代人都会感激你的。”

“卓医生说得对。我们草原上历来就是你杀了我家的人,我再杀你家的人,年年都有流血牺牲,祖祖辈辈没完没了。”这时老族长驼着背在石达和另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掀帘进来,单增赶紧起来让他坐下。“人家说我们什么?‘阿不火’,意思是不讲道理、又脏又乱的藏北人,为什么我们自己不能克制一下?出了事为什么不能让政府帮我们处理呢?流血对哪个帐篷都没好处。”

“老族长,我……”单增看着老人的脸,捧着脑袋蹲到地上,眼里渐渐蓄起泪水。

“单增,你爷爷死于仇杀,你父亲也死于仇杀,现在你兄弟又去了,难道还要陪上措姆的命才罢休吗?”老族长拍着单增的肩,认真地说。

老族长一席话说得单增和三弟抱着脑袋嚎啕大哭。

因为卓麦和老族长出面,单增同意第二天去公社报案。

第二天早上有人说,达娃家的老四已经带着被子去乡上自首了。

公扎此时正一个人爬在察那罗的半山腰上,在石头缝里仔细寻找着,身边不时有碎石滚落。察那罗山五千米以上的部分长年积雪,加上山顶天天都有新雪累积,一个极小的动作就可能引发雪崩。公扎不敢移动太快,呼吸尽量轻缓,怕声音引起空气震动,雪崩下来就完了。

察那罗山东面临湖,南北两边各有一条峡谷,西边就是一望无际的错鄂草原。这样的地势,是野牦牛、野狼和熊出没的理想天堂。加上狼神的传说,这儿仿佛成了禁地,牧人们不愿意到这裏来,胆子大的老猎人偶尔会扛着枪,三两人结伴来此走一遭,也是匆匆而回。

公扎父亲在世时倒是常常来此打猎,也带他来过。扎多在世时也常来此山采药,听他说过山上的情况。他说第一层山后有条雪谷,那是熊的天堂。快到山顶的平台上有个大青石,格萨尔王用来拴狼神用的神链,神链边上就是通向香巴拉的大门。

他看着那云雾缭绕的雪山顶,想起措姆讲的那个故事。“察那罗原本是有心脏的,还能跳动,后来不知怎么了,心脏没有了,只剩胸腔!”那个平台,会不会就是察那罗的胸腔呢?公扎这么想着,往山顶上望了望。他想抽个时间上去看看那个神奇的平台、天赐的铁链,还有那个关于狼神的传说。

今夜是不行了,公扎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已经走到了山顶,阿妈还等着他呢。公扎看了看背包里的草药,踩着积雪小心翼翼往下滑去。在转过一块大石后,赫然见到喀果正立在旁边的石头上,厚厚的毛在夜风的轻拂下微微颤动,一双小眼睛在月光下明亮而清晰,正静静地看着他。公扎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摸枪,却慢慢放下了手,一人一熊就这么在月色下的雪山上静静地对峙着,山野寂静极了,人和熊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没过多久,喀果跳下石头,几个纵身向山上奔去,一会儿消失不见。

公扎看着喀果消失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想起扎多让他找到喀果,说只有喀果才能带领他找到佛祖,让佛祖的光辉重新照亮草原。这是扎多的愿望,也成了公扎的心病。喀果是一头熊,它能做什么呢?佛祖跟一头熊会有什么关系?公扎不明白。想起自己幼时埋下的那尊黑佛,还有那本似经非经的书,也许应该抽个时间去把那些东西换个地方了。公扎这么想着,滑下山来,找到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一挥马鞭,向草原飞驰而去。

天亮前回到帐篷,家里已乱成一团,锅碗盆被子到处扔着,唯一的一个小木柜也被砸成了木块,三个弟弟正在收拾,母亲睡着,妹妹看到他,哇哇哭着扑进他怀里。

“怎么回事?”

公赞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

公扎的脸立刻就阴了下来,他把药放在帘边,跟两个弟弟一起收拾起来。一大早,公扎就让捅了尼多的四弟去乡上自首了。

因为对方主动投案,单增家里的怨气也少了很多。政府出面,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保证了两家今后不会再有流血事件发生。尼多的后事在老族长的主持下,叫了公扎和单增,在卓麦住的帐篷里商量。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俩都是各自帐篷的当家人,今天找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下死者的后事。”老族长咳嗽着,喝了点水抬起头说。

“这事是我们不对。需要多少钱?我们愿意出。”公扎看着单增鬓边生出的白发,心裏有愧。记忆中的单增是多么坚强豪迈的汉子,怎么一夜之间他就像萎缩了一样,弯着腰,皮袍松松垮垮地缠在腰上,长发没有梳理,零乱地盘在头上。

公扎从懂事起就看见他在自家的帐篷出入,在那些食不果腹的岁月里,总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保证他们帐篷的食物,如父一般看顾着他和弟弟妹妹。终于,自己长大可以当起帐篷的一根杆时,又毅然把他送入部队。在公扎心裏,单增如自己的父亲一样,总想着有一天回到草原,跟措姆结婚,好好照顾他的晚年。如今却这样。

“三百吧,他家也不容易。”单增看了公扎一眼,又飞快低了头。面前这个人,曾经如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着爱着宠着,曾几何时,还要自己带着打猎、带着放牧,怎么转眼间就长大了,还成了自己的仇人?

命运,真是无法捉摸无法看透吗?

“你怎么说?公扎!”

“行。”公扎说。从身上掏出一大叠十元的钞票递给老族长,那是他几个月的工资,除了给过四弟两百外,还有一千多。

老族长接过,递给单增。

“不用这么多,他阿妈看病还需要钱。”单增说,随便抽出一部分放进怀里,其他的递回给老族长。

“不用了。”公扎闷声说,推回了老族长递回的钱。

“唉……”老族长叹了一口气,示意卓麦把钱放进单增怀里。“拿着吧,这也是他的一点心意。”

卓麦拿着钱,放进单增的袍里。单增则低了头,虎目里泪光隐隐。

公扎看着单增,很想说声对不起,好强的性子却让他开不了口。他站起来向老族长一弯腰,转身掀帘走了出去,却见措姆站在阳光下幽幽地看着他,双脚顿时僵在了原地。

单增也走了出来,看到女儿,低低地说了声:“走吧!”

措姆机械地跟在阿爸身后,一步三回头。

“你要给她时间,也要给她家人时间!”卓麦走到公扎身边,有了仇恨的两个帐篷,还能让他们走到一起吗?

草原上起风了,呼呼的,打着转地嚎叫着。多变的草原总是这样,风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五天后县上来人把公扎的弟弟带走了,走的那天早上,帐篷点所有人都出来看热闹。毕竟他是第一例由政府出面处理的血仇,破了错鄂草原仇杀处理的先河。

然而,这个事情却让措姆和公扎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止住了前进的脚步。爱,不再是无所顾忌的盼、无所顾忌的守了;丧亲的疼痛加上世俗的眼光让这段两小无猜的感情迷茫起来。

爱唱爱笑的措姆如草原夏天的草一样,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变得沉默寡言,晚上也不再参加年轻人的活动,锅庄的圆圈拉得再大、歌声再高昂也看都不看一眼。她只是不停地找事做,扫羊圈,背水,洗衣服……实在没事干了就坐在草地上,看着远处的雪山出神。

深夜,那顶备受人关注的白色帐篷里常常彻夜亮灯。

措姆身子日渐一日地消瘦着,曾经多美多爽朗的一个姑娘啊,转眼间那眼底深深的悲哀似乎跟察那罗的积雪一样,看不到融化的时候。

公扎也沉默着,就像草原边上的大山,昂然屹立永无变化。措姆的身体日渐单薄羸弱,那深深的沉默和悲哀让他的心疼得无以复加。那天如果再忍一忍,不对她阿妈动手,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她的叔叔还活着,自己的弟弟也不会蹲在牢里,自己和她,还会时不时躲开别人的目光,在大草原的一隅,说着温馨而迷醉的情话。

每天,他总用目光悄悄地追随着措姆,看她孤独地从草地上走过,心便如草原狂风下的干草一样,抽搐着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有了草药,达娃的情绪平稳了很多,大多数的时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帐篷里,不说不动。公扎无法抑制对措姆的思念,想她的时候就去野外空旷之地狂吼几声,或是扛着老枪出去,打狼打狐狸或是什么都不打,只是到荒原上跑跑,直到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