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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恋 羽芊 5374 字 5个月前

藏北无人区,青海那边叫做可可西里,荒凉而寂寞的一片土地。其实说土地是不准确的,这裏不能跟常规意义的土地相提并论。它不肥沃,无法种庄稼,更无法长果树,仅有的植物就是低矮的荒草和伏地的小灌木,稀疏而脆弱。就这样,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绝大部分的地方寸草不生。那些海拔六七千米的山峰排列在这片高原上,仿佛都成了丘陵。无论什么时节,山峰顶上都有积雪,仿佛千年没化似的闪着银光。就因了那永远的白,让这片高原的夏天不再是满天满地的绿,冬天也不再是满天满地的黄,透亮的蓝天和白雪,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它。

这样的地方却是野生动物的天堂。

当疯狂的人们把猎杀动物的生命当游戏时,荒原上的野牦牛、野驴、羚羊无处可去,它们选择躲进这片人迹罕至、水草也不丰沛的地方,食物会少一些、环境会更恶劣一些,但生命有保障了。只有生命没有危险时,快乐才是随时随地的。

而随时随地的快乐,不仅动物需要,人也一样需要。

在一望无垠的绿色夹杂着红色的草地上,一匹棕色的马儿慢悠悠地走着,就像散步一样。如果再近一些,我们就能看清马背上的人腰上围着老羊皮袄,浓密的胡须几乎遮去了大半个脸,眉毛很黑,皮肤粗糙,长发很脏很乱,似野人一般背上一杆老式猎枪,似睡非睡。

他就是公扎。在察那罗,他两次开枪没击中喀果,却让喀果在察那罗雪山无法安身,逃进了无人区。

他就追到了无人区。

两小无猜的岁月是那么美好,美好得一想起心就会纠结成一团。那些一起捡牛粪、一起上学、共骑一马在草原飞驰的日子,她的笑脸、她深情的眼睛,始终萦绕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措姆,我的仙女。

措姆走了经年,时间让公扎的思念越积越多,越积越深,在公扎不断地想念中,措姆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她一直都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现在他已经无需去想了,她随时都会出现在身边、眼前。

天慢慢黑了下来,夕阳染红了天边,草原和雪山都变成了金色。

在那一片金色的尽头出现几间断壁残垣。

一个背着木桶的老阿妈从断墙处蹒跚走出来,见到公扎,怔了一下:“客人,你迷路了吗?”

公扎跳下马,牵了缰绳过去,弯腰双手合十:“阿妈拉,我是个猎人,追一头熊到了这裏。”

“哦,这裏好多年没见到外人了。尊敬的客人,跟我走吧,歇歇脚,让我给你煮羊肋骨,雄鹰吃饱了才有力气飞翔。”老阿妈说完带头向一旁的黑帐篷走去。

公扎跟在老阿妈后面,把马拴在马桩上进了帐篷,在火炉边坐下。老人给他倒了酥油茶,往炉里扔了几块牛粪饼,羊皮肚的风箱吹得火苗呼呼往上蹿,红红的火光映照着老人沟壑纵横却格外慈祥的脸庞,公扎想起自己的阿妈,想起弟弟们的孩子,流浪许久的心裏顿时弥漫起了一股柔柔的情愫。

女人和孩子啊,那是男人的未来,是帐篷的希望。只是他的未来和希望都随着喀果狂暴的嘶叫消失在了多年前那个天昏地暗的午后。

这么一转念,公扎的心又开始疼了起来。他端起面前的酥油茶,大口大口地喝着,想把心底的那份痛楚压下去。

老阿妈起身给他续茶。

“孩子,你从哪里来的?”

“错鄂草原,阿妈。”

“错鄂草原?”老阿妈抬起头,眼光穿过头顶的小窗看向外面,那里有片白云在慢慢移动,“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啊!”

“阿妈去过?”

“没有,听说过。天堂一样的地方!”老阿妈收回目光,用叉子把肉捞出来装入盆里,放在公扎面前,再递给他一把小刀,“吃吧,我尊敬的客人,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只有这些羊肉能填饱你的肚子,让你有力气穿过草地,翻过雪山,去找你要的熊。”

公扎好久没吃过煮熟的羊肉了。

猎人行走在荒原上,打到什么吃什么。

随遇,安却未必矣。

公扎不会客气,此时的客气是看不起主人。他一手拿肉,一手持刀,没一会儿就把一盆肉消灭了大半。老阿妈欣喜地笑着,不时给他倒茶或是递上盐、辣椒。帐篷外传来人走动的声音,老阿妈笑着掀帘出去了。

直到肚子实在装不下,公扎才把刀子插在肉上。他站起来掀开帐篷的帘子,见老阿妈和一个年轻姑娘在往羊圈里赶羊。他走过去,接过老阿妈的乌尔朵,捡了几个石子,呼呼甩出去,准确地击中离群的公羊,让它们乖乖地回到羊群中。

姑娘向他笑着,配合着他,俩人一齐把羊赶进了羊圈,关好圈门。

“我叫雍西。你叫什么?”姑娘偏着脑袋,一笑就露出两个大酒窝。

“公扎。”公扎说着快步过去接过老阿妈手上的牛粪袋甩在背上向帐篷走去。

老阿妈笑着,眼眯成了一条缝,向孙女雍西说:“真是个能干的孩子!”

雍西咯咯地笑,把小辫甩在身后,小跑着追上公扎。

“你从哪儿来的?”

“申扎县。”

“我们这儿叫俄久,那座雪山叫塔加普,我们都是它的孩子!”

“塔加普?”公扎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远处的大雪山。

“你知道?”雍西看着他,斜阳洒在她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辨。

“听说过。”公扎说,收回了目光。

“看来塔加普还是挺有名的嘛,连你都听说过。不过塔加普的孩子可不多,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个牧人呢。奶奶说,过去塔加普草原是有很多人的,只是后来都离开这裏了。”雍西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地说。

“离开这裏了?为什么?”

“说是塔加普被魔鬼霸占了,老是下冰雹,草原上不长草了,牛羊都饿死了,族人们只能离开这裏,到别处去找更好的草场。对了,记得奶奶说过,其中一部分就是迁到错鄂湖那边去了呢。”

“错鄂湖边?你们是不是纳仓德巴?”公扎转过身来,看着姑娘问。

“是啊,我们是纳仓德巴啊,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错鄂湖边的。”

“我们是一家人?”雍西跳到他身前,惊喜地看他,眉开眼笑。然后向帐篷边的奶奶喊:“嫫(奶奶),他是从错鄂湖来的,也是纳仓德巴呢!”

老人看了公扎一眼,笑了一下,并不言语。

草原上的纳仓德巴,都有同一个祖先,走到哪里都会亲如一家。

公扎把牛粪放在火炉边上,再出来找了些石头,开始修补破损的羊圈。热了,随手脱下皮袄,两只袖子往腰上一拴,古铜色的肌肤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雍西跟在他身边,帮他递石头。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满脸大胡子、来自错鄂草原的汉子,她心裏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那晚,公扎借住在了荒原上那个小小的黑帐篷里。

牛粪炉发出红红的光,把帐篷烤得热热的。老人在最裏面为公扎铺了三层泡沫垫,再在上面铺上新卡垫。蓝色的吉祥图案,花了她一年的时间编织,原本是要等孙女长大后独立帐篷时送她做礼物。今晚,她拿了出来招待这个来自远方的汉子。

只有贵客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公扎心裏感动,嘴上并没说什么。

就着小帐篷顶上淡淡的星光,三人坐在各自的卡垫上,老人给公扎讲起了过去。

“我们原本也是错鄂草原的人,我母亲的阿妈叫多吉拉姆,最早的帐篷就在错鄂湖边上。听我阿妈说,在她小时候,魔鬼突然闯进了草原,到处掠夺牛羊和姑娘,把见到的帐篷全烧了。族人斗不过魔鬼,连夜安排女人带着老人和孩子离开。我的母亲就是这么离开了她的家乡,她的两个哥哥在路上冻死了。但族人总算是逃出了魔鬼的控制,其中一部分去了双湖无人区,我阿妈在她的阿妈带领下到了这裏。不过,阿妈的阿爸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族里的男人全都没能逃出来,有人说他们都被魔鬼吃了。”老人面对火光坐着,不时往火里扔一两块牛粪饼。并不是火不够旺,老人只是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心底的忧伤。那些尘封了的故事今日打开,拂去尘土后仍然有着隐隐的痛。“在我五岁那年,我们这裏发生了雪灾,雪积到了膝盖,两个多月都没化。牲畜都被冻死了,还冻死了很多人。没办法的族人,派人出去寻找新的草场,大部分人就这样离开了。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生活并不艰难,加上习惯了这裏,便留了下来。”

“多吉拉姆?错鄂草原?”公扎坐在卡垫上,身上围着老羊皮袄,看着火光中老人平静的脸。脸上皱纹密布,零乱的白发盘在头上,神情淡泊,世事仿佛都在她眼中;如弓的脊柱啊,就如草原上起伏的山际线,没有棱角,颤颤巍巍却永远绵实柔韧。

只有草原的母亲才会有这样一张脸。

随着老人的讲述,公扎的思绪回到了那个神秘的山洞,他喃喃地念着:“多吉拉姆?”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烟升起来了,去香巴拉的门打开了。我要走了,多吉拉姆,我的女人,你要把孩子带好,长大后给他阿爸报仇,把加龙人赶出我们的草原。”那间神秘的石屋,那些神态安详的尸骨,那个在身前沙地上留言的男人……

公扎把自己在察那罗的山洞里看到的一切讲了出来。当讲到那些男人身前的遗言时,身边传来雍西细细的抽泣声。

“人终究是要离开的,草原再美也不会永远属于一个人。”老人起身给壶里添上水放在火炉上,并没看雍西和公扎。她依旧坐回原来的位置,压了两下羊皮风筒,火苗再度旺了起来,“就像这炉火,今天熄了,明天还会升起来。草原也一样,今年的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的。”

这夜,慢慢地安静下来,炉火只剩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半夜,公扎突然醒了,感觉到帐篷外有脚步声。长年在荒原上漂泊的他,已经练就了一双灵敏的耳朵,黑夜里仅凭声音就能分辨出是人还是动物在靠近。

慢慢地,那人靠近了帐篷,然后掀起了帘子,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逆着月光,半闭着眼的公扎看清了进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没动,甚至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

小伙子走到雍西睡的地方,小声唤着她的名字,开始掀她的被子。

公扎仍然没动。

草原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小伙子晚上来找心仪的姑娘,其他人无权干涉。

雍西好像不愿意,抓着被子,挣扎着,继而开始哭泣,叫着:“嫫,嫫……”

老人没动。她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在等着什么。

公扎没动,他只是遵守着草原的规矩。

小小的空间里,雍西挣扎着,显得那么无助,哭声凄怆而迷离。

姑娘的哭泣似乎没能打动小伙子,他开始大力拉姑娘的手臂,无所顾忌地掀她的被子。

雍西更大声地哭着,开始咒骂对方。

公扎突然起身,两步跨过去,抓住小伙子的手臂扭到其身后,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推了出去。

小伙子没想到身后会突然出现个不懂规矩的男人,拔出刀子朝帐篷门口的公扎刺来。公扎动也没动,等对方冲到身前时,才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扯,小伙子如同一只老绵羊般趴到了地上。

小伙子迅速爬了起来,恨恨地看了如铁塔一样的公扎,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转身咒骂着爬上马背飞快地跑了。

公扎见他骂骂咧咧消失在夜色中,这才转身回了帐篷,走到自己的卡垫前,掀开老羊皮袄钻进去,一会儿就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雍西拥着被子坐着,怔怔地看着公扎睡觉的地方。顶上小天窗洒下来的月光照在她身上脸上,眼神迷蒙,泪痕未干。

老人的鼻息声仍然平静如初。

第二天清早公扎并没马上离开,帮老人把羊头一对一绑在一起,雍西提了奶桶过来挤奶。

“家里没个男人,马上又要搬草场了,我和雍西一个老一个小的,还得去求人家帮忙。”老人挤着奶,有意无意地说。

“多久搬迁?”公扎把最后两头羊的角绑在一起,直起腰来,看着整整齐齐排成两排的羊,淡淡地说。

“十天后,搬去塔加普的另一边。”

“我帮你们搬完后再走。”公扎说,大步过去提起盛满奶的桶倒进提炼酥油的大桶里。

看着朝霞映照下忙碌的公扎,雍西和奶奶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对于公扎来说,多停一天少停一天是没有关系的。他一生的目的就是找喀果,早点晚点都是一样的结果。况且,他知道喀果逃到了这一带,如果自己不追,它是不会远走的。

让它多活几天又何妨呢?

公扎不忍心看着这个慈爱的老阿妈推着沉重的架子车翻越雪山。他沉默着,却手脚不停,里裡外外地忙活。

俄久是名符其实的荒原,地上铺满细小如指甲盖的碎石。生命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极其脆弱的,老天眷顾了多给点雨水,少些冰雹和风雪,人和动物方能舒畅地过上一年。老天不眷顾,只需一季的飞沙走石,草原就会变得饿殍遍地。

搬迁草场,是牧人一年中最忙碌的事。那些经过千难万难才挤出的草,忙不迭地生长着,然后开花、结籽,在极短的雨季里完成生命的更替,等待来年再一次无法预知的发芽。所以,要在草儿生长最好的时节,把牛羊赶到预先选定的地方,这一年也才有了希望。

搬帐篷前,公扎让雍西带路,把大部分的牛羊先赶往雪山另一边的草场。

这裏比不得错鄂草原。错鄂草原搬迁草场时都是上百家帐篷集中一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响彻云霄,无论是狼还是别有用心的人都不敢动攻击的念头。

塔加普,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人在这裏成了珍稀动物。

公扎的腰上仍然缠着老羊皮袄,脏乱的长发在风中向后飘飞着。

黑红的脸庞迎着太阳,皮肤粗糙得可以当砂纸了。

雍西走在他身边。出发前姑娘刻意打扮过,一身红色镶金边的袍子恰到好处地包裹出玲珑的曲线,微卷的长发洗过后没有完全干透,任其披散在背后,风一吹便上下翻飞着。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细牛毛编着什么。

俩人偶尔会聊上几句,多半也是雍西问公扎答。一条黑色的獒跟在他们身边,前后左右跑动着。

翻雪山时,公扎和獒一起努力,把牦牛排成了长线,迤逦在看不见路的山腰上。

雪地上反射的紫外线格外强烈,公扎不时用手挡住眼睛。

雍西叫住公扎,把手上的一团牦牛毛打开戴在了公扎的眼睛上,公扎感激地朝她笑笑。

别小看这团看似乱绕在一起的绒毛,戴在眼睛上,既不遮挡视线,又可防止雪地上反射的光。在没有太阳镜的高原上,牧人自己发明了预防雪盲的好东西。

“阿哥,你说察那罗上有条铁链子,我们的塔加普上也有啊!”雍西没话找话地说。

“在上面?”公扎抬头看了看云雾缭绕的山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