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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恋 羽芊 5374 字 2个月前

“是啊,我还上去看过呢,就像石头里长出来的一样。”

公扎心裏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那条铁链、那个奇怪的图案、逝去的纳仓德巴、神秘的药师佛像……这些因素凑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始终在他心裏缠绕着。

“老人们说,那条铁链拴了一头狼神,专门负责看守格萨尔王妃的珠宝。”

“狼神?”怎么又是拴狼神的?公扎心裏想着。察那罗的铁链是拴狼神的,塔加普的铁链也是拴狼神的,只不过一个是看守草原,一个是看守珠宝。

察那罗和塔加普,相隔千里,看似毫不相干,冥冥之间,却又有一条线隐隐相连。

翻过雪山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俩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把绳子固定在草地上,把牦牛一排排拴在一起,让獒看着。晚上随便找头牦牛,往它毛绒绒的肚子下一躺,暖和又绵软。

在满天的星光下,雍西黑亮的眼睛亮如星星。

感觉到雍西射过来的目光,窝在牦牛肚子下的公扎不是不明白它的含义。只是,他的心已经随着措姆远走,再难对别的女人产生认同和默契。

“公扎阿哥,”雍西轻唤着,“我好冷!”

公扎把自己的皮袄扔了过去。

“你怎么办?”雍西拿起皮袄盖在身上,幽怨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怎么如此不解风情啊?如果换成影子猎队的那些男人,早就扑过来了。

“我习惯了!”公扎说着闭上眼睛。他何尝不想女人,一个人的夜晚,常常回忆措姆温暖的胴体。

然而,他无法把任何一个女人当成措姆。措姆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也无法让别人分享只属于措姆的男人。

天刚刚放亮,雍西就起来了,用干牛粪烧了茶,俩人吃了肉,解开牦牛继续前进。

在快到牧场时,公扎发现两头野牦牛老是不远不近跟着他们。

野牦牛跟狼不同,吃草的动物,如果不惹急了它是不会伤人的。这个季节是野牦牛发|情的时候,野牦牛跟家牦牛不一样,繁殖期是要通过战斗才能取得交配权的。常常有打不赢的野牦牛转身把目光对准家牦牛群,由于野牦牛个子比家牦牛大了近三分之一,家牦牛是斗不过它们的。家养的母牦牛对强悍的野牦牛特别中意,牧人一不留神就会发现它跟着野牦牛跑了。

公扎发现野牦牛后并没有当回事。这个季节草原上发生这样的情况很多,只要牧人多注意一些不让野牦牛靠近就行了。他指挥着獒看好牦牛,不让母牦牛走出队伍。

新牧场没有其他人,孤零零的一顶黑帐篷立在天地间。

晚上公扎没睡,而是扛着枪骑着马在周围转了转,没有发现狼和熊的痕迹,他这才放了心。把一个女孩子扔在荒无人烟之处,终究是有些有不妥的。如果在错鄂草原,像雍西这样的年龄,都是在父兄的呵护下留在帐篷里看家,哪里会出现在偏远的牧场里担惊受怕呢?

雍西倒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太阳升起时,公扎要离开了,他要回去接雍西的奶奶,老人一个人无法带着辎重翻越雪山的。

“你把枪带着吧,万一碰到狼呢?我没关系,不是还有獒陪着吗?”雍西站在帐篷边,把枪递给公扎。

“我是个男人!”公扎说,翻身上马。扬鞭要催马时,雍西大叫了一声:“阿哥……”

公扎回过身来,询问地看着她。

“你……你还会回来吧?”雍西幽幽地看着她,泪水在眼眶里转着,凄然欲滴,真怕他一去不复返了。

“放心吧。”公扎说,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迎着早霞而去,身后一溜烟尘。

雍西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光影里,这才回过身来,哼着牧歌,开始收拾东西。

近旁,一群野驴跑了过来。看到帐篷边忙碌的雍西,怔了一下,但并没惊慌。它们和这顶帐篷年年相遇在这裏,彼此都已习惯。远处那两头野牦牛在渐渐靠过来。

草场终于搬迁完成。

看着安定下来的帐篷,公扎准备着要离开了。

这时,一溜烟尘从远处向这边飘来。

雍西突然从山脚下飞快跑了回来,挥着手冲公扎大声喊叫:“阿哥,你快走,强巴带人来了。”

公扎看着惊慌失措的雍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那天晚上那个强盗,他带人找你报仇来了。他们有枪,是杀人不眨眼的偷猎者。你快走吧,阿哥,快些走,翻过雪山就是宽阔的草原,雄鹰不能跟麻雀一般见识。”雍西跑过来推着公扎就往马那边走。

公扎站住,转身拍拍雍西的肩,回身进帐篷拿了自己的老枪出来,叉子插在沙地上,一手抓着枪托,老羊皮袄依旧拴在腰上,灰不溜秋的羊毛在风中轻轻拂动。他叉着两腿站在帐篷前,眯缝着眼看着山边急驰而来的人马。

似乎,他看到一群撒着欢的野驴,正在考虑要不要放一枪吓吓他们。

那帮人直直冲了过来,看到公扎和雍西,表演似的齐齐扼住了马缰,想摆出个吓人的造型来,但马儿临时不听使唤,东踩一下西踩一下很快让队形不成样子。

那晚被公扎扔出帐篷的小伙子就在队伍的中间,他恨恨地看了公扎一眼,翻身下马,回身对中间那个骑着一匹黑马,戴着红狐帽、穿着黑皮衣、板着黑脸的汉子说:“就是他,老大,就是他把我推出来的。一个外人,竟敢到我们的地盘上撒野,也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强巴,这事跟他没关系,他只是路过这裏,是荒原的客人。”雍西挡在公扎前面,气愤地说。

“雍西,按草原的规矩,他既要干涉咱们的事,就得拿出干涉的本事来。”强巴盯着公扎恨声说。

公扎拨开雍西,冷冷地看着强巴:“草原上还有个规矩,想要得到哪个女人,心裏意愿比身体重要。”

“草原上哪个男人不钻帐篷?你一个外人,凭什么管我的事?”强巴拍着枪,理直气壮地说。

“我既然管了,当然就不会退回去。”公扎淡淡地说。他看着骑在黑马上的汉子,马头上的装饰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鹰,这个标志明明白白地宣示着主人的身份。他就是影子猎队的老大姬迦。传说中杀人不眨眼,成群的藏羚羊就死在他的枪口之下;也传说他心地善良,风灾雪灾时常扶危济贫却不留姓名。传说归传说,草原上却很少人见过他,只知道那一只代表他身份的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掀起腥风血雨。

“你不喜欢强巴?”黑马上的姬迦开口了,声音像沙子在纸上磨过一样,嘶哑得没有一点水分,眼光透过狐帽的边缘,颇为玩味地看着雍西。

雍西抬眼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她低了头,却清晰地说出:“我不喜欢他。”

姬迦看了自己的兄弟一眼,说:“这事与女人无关!”

“老大……”强巴抬起头想分辩,但看到老大凌厉的眼神射来,心虚地低了头。虽说钻帐篷是自由的,那也得你情我愿啊。如果哪个大男人强迫一个女人,传出去,也不是那么好听的。

当然,在这荒原上,就算传出去,又能有几个人听得到呢?所以强巴才能肆无忌惮。

姬迦把眼光转向公扎,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你坏了草原的规矩,这事总得有个了断。”

“怎么了断?”公扎说,无所谓地看着他。

这样冷漠的神情让姬迦心裏很不舒服。荒原上没有什么人能忽视他的,任何人看到他都应该畏惧,应该诚惶诚恐。不是吗?他,一个草原上的流浪汉,凭什么用如此不屑的眼光看他?于是他说:“这样吧,按草原的规矩,你俩骑在马上,百步之外各开一枪,各凭天命如何?”

“老大……”强巴不满地叫。

“好!”公扎沉声说,一声呼哨,那匹跟了他多年的棕色老马就嗒嗒地小跑过来。他翻身上马,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向空旷的沙地驰去。

强巴看了雍西一眼,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爬上马背,神情沮丧地向外走。

雍西看着远处立着的两匹马,冲到姬迦跟前:“为什么要让他们赌命?杀羚羊还不够,还要杀人?”

姬迦身边的汉子闻言,都齐齐瞪大了眼看着雍西。据他们所知,闯荡荒原这么多年,还没碰到敢对他们老大大声说话的,一时之间惊讶得都忘了要大声喝止。

“你不想谁死?”姬伽似乎毫不在意这个牧女对自己大吼大叫。

“他们任何一个都不该死,唯有你才该死。”雍西看着姬迦冷漠的脸,冲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面前可是荒原上着名的魔鬼,惹翻了他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用脑袋也能想出来。

“我该死?”姬迦跳下马来,愤怒地冲到雍西面前,扬鞭就要挥下去。

马背上的男人一阵惊呼。“老大,她是女人!”……

“你……”姬迦满脸怒火,看着雍西倔强的脸真恨不得一鞭挥下去。他姬迦从不打女人,但这个女人真有让他想破例的冲动,最终鞭子还是没能落下。心裏恨不得一把抓起扔老远才好。

姬迦回头看着雍西,眼里两团火突突地跳,雍西毫不畏惧地盯着他。天知道她有多怕面前这个男人,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姬迦觉得他想骂人,甚至想杀人。这个不懂事理的女人,不知道自己是在帮她吗?如果今天不把这事解决了,这两个男人因她而结下的仇将永远继续下去,她的小帐篷将再无宁日。

“你真不想他们死?”

“当然,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把别人的生命当沙当草吗?”

“我在你心裏就那么坏?”姬伽的眼里再度冒出火来,上前一步,逼视着雍西。

“呸,在我心裏魔鬼也比你好一百倍。”雍西说,昂着头盯着他等着鞭子落下。

姬迦看着她倔强的脸,突然心裏冒出个稀奇古怪的想法。这女人不是看不起他吗?不是视他如一粒不能入眼的沙子吗?那就让这粒沙子沾上她如何?如此一想嘴角立即浮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你不想他们死也行,我有一个办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雍西不禁浑身寒颤。

“不愿意啊,那算了。让他们死掉一个吧,死掉一个你就安全了。”姬伽微笑着,浑不在意地笑,回身扬起手,就要喊出:“开始”。

“不,不要。你说吧,什么办法?”雍西惊恐地大喊,恨不得一拳打掉对方脸上的坏笑。

姬伽回过头来,轻轻地、但清晰地说出了:“当我的女人!”

“什么?”雍西讶异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周围的汉子吃惊地瞪着他们的老大,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只有成为我的女人,强巴就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了。那个男人嘛,也就能活下来了。”

“你就那么肯定公扎会死?”雍西翻着白眼,不服气地说。

“他叫公扎?”姬迦对兄弟们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装作没看见,他看着雍西,轻言细语地,仿佛在劝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如果强巴死了,你和你奶奶就更惨了。我的这些兄弟可是些不讲理的家伙,不可能看着兄弟死了不闻不问吧?就算我想帮你,也不可能天天盯着他们啊,一不留神他们就可能找你报仇来了。”姬迦最后提高声音,颇有威胁意味地喊了声:“对不对啊?兄弟们!”

其他人尽管心裏明知强巴就算死了,自己也不会给他报仇的。草原约定俗成的规矩,两个人的决斗,只要是公平合理之下举行的,无论生死,此仇都算揭过。

但大伙猛点着头,大声喊道:“当然,老大,我们当然要报仇了。”

“好,我答应你。”雍西听不下去了,绝望地大叫。

姬迦笑了,看了右边的兄弟一眼。那人心领神会地大声喊着,打马向远处跑去:“不用开枪了,女人属于我们老大了,你们不用争了!”

“什么?”强巴转过身来,眼瞪得像牦牛那么大,“你说什么?她是老大的女人了?”

“老大看上她了,他就是老大的女人了嘛!”

强巴看兄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再看一眼远处,老大不是搂着那个女人得意地笑吗?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垂头丧气地把枪扛在肩上,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

“我要走了,等我处理完自己的事就来接你。”姬迦看着一脸仇恨的雍西,心裏偷笑着,脸上却一本正经,“别忘了是你自己答应做我女人的,我可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帐篷里住着别的男人。”然后翻身上马,“十天之后,我会来看你的。”说完一挥马鞭,带着一帮人急驰而去,瞬间就消失在了远处。

荒原又恢复了宁静。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缕淡淡的白云;远处的沙丘处,几只原羚正好奇的东张西望着。成群的牦牛和绵羊悠闲地啃着青草。

雍西的生活不再如从前,原本是她干的活都被公扎干完了,大多时候她都只能闲着,或是把奶渣反反覆复地晒,或是把辫子解开又辫上。

一个踏实的,只撑起一顶帐篷的男人才是雍西想要的。就像公扎这样,心裏只装一个女人,身体只留在自己的牧场。

雍西坐在沙地上,抱着小羊羔,看着光影里忙碌的男人身影,嘴角挂了笑容。

如果这样的情景能永恒该多好啊!

公扎把羊羔房用泥重新敷过,帐篷漏风的地方也补好了,还清理了草场边上的环境,赶跑了觊觎着羊群的独狼。

草场上一切都上了轨道,公扎开始收拾自己的包裹,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既当被又当衣的袍子穿在身上,结实的马靴也套在脚上,枪就在火炉边靠着,火药就在皮袋里,只需翻身上马就可出发。

他在犹豫,该如何开口说自己要离去。这些天,老阿妈和雍西对他很好,流浪已久的心也觉温暖。特别是雍西,好几次隐隐地提出,奶奶希望他留下。这个留下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心裏被过去占得满满的,再也无法空出位置接纳其他人的生活。他想,如果措姆在,他一定会很幸福,连离开一步也不会愿意的。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公扎背着枪,站在荒原上看着远处的雪山默默无语,棕色的马儿就在他身边。

正在提炼酥油的雍西俯在大大的木桶上,一上一下地打着,偶然抬头看到独立的公扎,那忧郁的背影一下击中了她的心房。自己这么强行留着他是不是太自私了?心不在这个帐篷里,留着他的人又有什么用呢?让他走吧,男人的心在宽阔的荒原上,只盼着有一天,他身疲惫腿发软时,脚步能重新在帐篷外响起。

于是那晚,雍西把新鲜酥油用羊肚装了,把磨得很亮的刀给公扎插在刀鞘里,说:“你走吧,去办你的事。”

公扎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公扎牵着马就要离开,老阿妈追了出来,把一块风干的牦牛肉放在马背上:“孩子,累了就来这裏歇歇。”

公扎点点头。

雍西站在帐篷边,柔弱的肩膀在风中颤抖。无论怎么努力,他还是要离去,只是这次分别,再见是否还有期?流浪的男人,总是没有归期的。就算有归期,那归期的方向也不是对着无人区的这顶小帐篷。

公扎沉默着,翻身上马,跑了几步,再次回过头来。

身后,老阿妈把手放在额头上挡着阳光。

雍西立在帐篷前,手里拿着小辫缠来缠去的,也在看着他,黑色的牧羊狗站在她身边,吊着眼看着马背上的人。

给了他温暖的小帐篷顶上飘着一缕淡蓝色的烟,在朝阳的映衬下,和煦温馨。

终究,还是打马急驰而去。

草场安静得如史前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