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到了上海。
日复一日地忙碌着,每月拿到厚厚的一沓薪水,再去某个华丽的商场狂购一番。
职位一升再升,老板欣赏的目光和同事艳羡的眼神,让风却再也感受不到工作的乐趣。然而,在所有认识的人心目中,风却是个合格的职业经理人,是个敬职敬业的好员工。
“我发现你最近成购物狂了,心理上不健康。”卓一航帮她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俩人从大厦出来,向停车场走去。
“你心理才不健康!”风没有回头,脚步如飞,高跟鞋踩在花砖上,嗒嗒地响。
“别不承认。风,看看你自己,从西藏回来到现在都三年了。除了工作就是购物、吃东西,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没有愉悦感是忧郁症的前兆哦。”
风停了一下脚步,瞬间恢复常态。
在停车场找到车,卓一航把车门打开,把东西放进后备箱。
“一航,你会回西藏去定居吗?”坐进车里,风扣上安全带,轻叹一声,轻声问准备开车的卓一航。
“我正在打算呢,明年也许后年,我想去拉萨买套房子,养老去。”
“养老?你?”风白了他一眼。
“你不是常说我们在这裏是透支生命吗?所以我想找个地方延长生命去。西藏,永远是我最惦记的土地啊。”
“西藏……”风的眼神透过车窗玻璃,落在路边摇曳的绿叶上。今生还能忘得了吗?那片高原,那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她是需要忘却的。风时时这么提醒自己,忘了吧,那片天地不属于自己,这个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城市才是自己应该生活的地方。
牵肠挂肚的想念一个地方,却无法再次成行,无法再次走近!那种痛,只有切身,才能感悟。
早上八点,风准时坐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对着那一大堆需要签字需要确认需要修改的文件时,她的眼神再度迷茫起来。这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墙上挂着装裱精美的名人字画,一边放了绛色的真皮沙发,虽说一天难得有人会在那儿坐上两分钟。仍买了,就像装饰品一样,装饰着公司的脸面也装饰着空荡荡的心灵。
大理石的茶几上放了盆兰草,清雅的叶中伸出一支花蕊,一朵小花颤颤地绽放着,清香满室。风没有看兰花,而是把目光转向一边,从落地的大玻璃窗穿了出去。天空灰灰的,是不是又要下雨?她皱起眉头。这天什么时候蓝过?什么时候飘过白云?如果没有那些高楼大厦和水泥地,地上是不是也会如藏北荒原一样长出稀稀疏疏的野草来,然后干了又黄黄了又青的……风想象着,然后自嘲地一笑,收回了目光。
这时,轻轻的、极有礼貌的叩门声响起。这样的敲门声是最标准的,不大不小,礼貌而文明。
风却皱了一下眉头。
如果换成公扎,会不会把门擂得像放炮?或者,他可能直接把门推开就进来了?
当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以后,风苦笑一下,礼貌地叫了声:“进来!”
秘书穿着标准的职业装,挂着标准的职业性微笑,把一份文件放到风面前,翻到最后需要签字的地方,把签字笔旋开递到她手里:“经理,这是上午的会议内容!”
风看也没看,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秘书笑着拿走了,出去时小心地关上了门。
再度的一室冷清,再度的一室寂寞。
风强迫自己看面前的文件。
中午,秘书悄悄开门进来看了一下,见风头都不抬,便摇了摇头,出去给她买了盒饭悄悄放在她桌上。风冲她笑了笑以示感谢,又低下头去。
终于完成了所有工作,风放下笔,伸了伸腰,肩有些酸痛。她按了叫人铃,秘书很快敲门进来了。
风示意她把桌上整整齐齐的文件拿走。
秘书抱起文件,看了看冷硬的盒饭,心疼地对她说:“经理,你这样不要命的工作,身体怎么受得了?”
“没关系,”风说,“把那份关于世纪园的设想方案给老总送去。”
“好的!”秘书答应着出去了,一会儿又重新进来,送上一杯热热的咖啡,把早已没有温度的盒饭收了出去。
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她突然间不喜欢蓝山的味道了。想念藏北荒原的泉水,清纯甘冽,回味略甜。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走神后,风站了起来,拿起包出门,坐电梯到地下停车场。
出了公司大门不远就是一个十字路口,她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只是跟以往任何一天一样随便选了条路驶去。
两边的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花坛里也摆出了各种精致的图案。这个季节是上海最美的时候?衣锦花香,莺歌燕舞。卓一航已经约了她好几次去郊外玩,说是踏青。一想起那人造的景观,那做作的碎石小路,风就提不起精神。
三年了,日复一日地想念一个地方。那片高原,蛮荒原始,那个男人野蛮没有教养,自己和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从此再也放不下。
十来天的相处,在路上。绝美的风光里,没有情人间的海誓山盟,没有你恩我爱的缠绵。思念,在不知不觉间地浸入心田。
不能老这么下去吧?风想,周末吧,跟一航他们玩去。
风找了家大型的超市,楼上楼下地逛着,吃的用的买了一大堆,然后去了父母家。
去年买的房子,一百二十平方米,风出了大部分钱,母亲这次总算满意了。
“怎么又买这么多?上次买的还有一瓶没用呢。”风的母亲,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拿着一瓶洗发水,站在厨房门口问她。
“慢慢用吧。”风说着把买来的菜放进冰箱。当拿出一盒冰冻切好的羊肉卷时,随手撕开,拿起两片放进嘴裏,浓浓的肉味弥漫在口腔沁进心裏。
“你怎么又吃生肉?”耳边突然响起母亲夸张的大叫,并且一把抢过她手上的盒子。
风没有看母亲,急步出了厨房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
身后转来母亲和父亲的小声议论。
公扎的生活一如既往。找熊,然后回去看看阿妈。
宝宝和贝贝长大了,不用他的照顾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公扎决定放走它们。蓝天下,他站在焦黄的小山坡上,四周山峦起伏,低凹地里,一群公羚羊正在吃草。那是一群跟宝宝贝贝差不多大的家伙,还未成年却已独立生活。宝宝和贝贝看到它们,脚步滞重,欲走还停。
“去吧!”公扎终于站住,老羊皮袄扎在腰间,长发零乱地垂着。风走了,两只羚羊虽说还跟着他,但也像没魂一样。“你们也该走了。去找你的同伴,不用再跟着我。”公扎说这话时,没看两只羚羊。相处这么长时间,已经习惯,突然要离开,还是有些不舍的。
宝宝和贝贝迟疑了一下才向低凹处驰去,再回过头来时,发现已经没有人影,空留下金灿灿的山坡。
好长一段时间公扎没有发现喀果。最后,他索性爬了一趟塔加普最高峰,寻找到雍西说的那条铁链。同样的大青石,同样奇怪的符号,公扎握着那条黑黝黝的链子,脑子里乱乱的。两条一模一样的铁链,同样如同长在大青石里,同样神秘的“¤”符号,塔加普、察那罗,相隔遥远却又冥冥之中有条线相连。
公扎绕着山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特别的东西,就下山了。
那个冬天,公扎带着五张火红的狐皮回到了错鄂草原,到的那天正赶上公安抓走罗布顿珠。草原上传说有个上海的女孩在拉萨举报有人偷盗错鄂寺的文物卖给了一个叫纳达尔的瑞典人,公安在那个女孩子的指认下找到了纳达尔,找到四尊佛像,听说另一尊被他弄丢了。
听二弟公赞说,巴桑根本就不是老活佛的弟子,而是罗布顿珠的舅舅,扮成老活佛的弟子,只是想打听药师佛的下落。
草原的夜千年不变,牧人的生活却再不是从前了。公扎看着影影绰绰的山势和安静的草场,再没了昔日大家集中在一起时的热闹。草原分到了户,各地还陆陆续续建起了牧民定居点。这种由政府出一半钱,牧人自己出一半钱修建的房屋,改变了草原人千年的生活习惯。家当,再不用系在马背上,牧人的脚步也停止了流浪。家,男人放不下牵挂,不再是流动的黑帐篷,而是屋顶的经幡和院中的香炉。
在湖湾处,公扎看到单增的女人白拉背着水桶颤颤巍巍走来,额头上皱纹密布,青丝已变白发。他走过去,接下白拉背上的水桶提着,默默地向她家走去。
进屋把水倒进缸里,转身又出去了,直到把水缸倒满。
单增站在院里,背已驼,花白的头发胡乱盘在头上。看到公扎出来,递给他一杯酒。公扎接过,一仰脖子灌进肚裏。白拉出来,手上端着新做的奶渣,也不说话,抓起就往公扎怀里放,最后索性把盘子里的一齐倒进去。
公扎没有推辞,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旁边的凳上,说了声:“有什么事尽管去叫公赞。”便出去了,他不敢多留,只怕单增和白拉悲伤的眼神和花白的乱发,让自己的脚步更沉重。他又多么希望多留一刻,哪怕多一秒,这裏有措姆从小到大的音容笑语,有措姆最熟悉的人和点滴,离措姆最近的地方。
单增和白拉看着公扎的背影,热泪盈眶。
第二天一大早,错鄂寺的僧人打开寺门时,发现门外放着一尊用哈达包着的佛像,正是寺里被盗的古佛中没有找回来的那尊。
办完这些,公扎本来要回县城去看阿妈。路上碰到石达的父亲找牦牛回来,无意中说起在绒马那边见到喀果了,公扎当即决定再进无人区。
找喀果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找到后呢?杀死它?然后呢?
公扎没有想过。他只是不停地寻找,不让自己有停下来思考的时间。
在绒马那个山口,风烈烈地吹,把经幡一条条扯起,在蓝天下飞扬成了色彩的线条,写在幡上的心愿,向一个方向鼓荡着。公扎骑在马上,长发在五彩的幡里上下翻飞。高原的阳光和风雨已经把他变成荒原的一部分。
多年的行走,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一个人面对天地,只用心感受,而不是用语言交流。跟风分别的那个下午那一句大喊,会不经意地就闯进脑海。只是那女孩会变成措姆,曾经八年,措姆每次送别自己,总是站在山坡上喊上同样一句。
打马,走上那个铺满黑色碎石片的山坡,翻身下马,用刀子飞快地在石上刻了起来:两只小羚羊,两个人,宝宝和贝贝。
还刀入鞘,上马,不再回头,急驰而去。
上海郊区一个风景秀丽的农庄。
一条鹅卵石铺成的林荫小径上,柳丝轻轻摇曳。
这是个美丽的季节,风和日丽,各种花儿争奇斗艳。周末,人们都呼朋引伴,找一风景优美之地,或打牌或闲聊,安安静静地度过一天。只是时至今日,不知为何,风再没了那样的心情。
风和卓一航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慢慢走着。风再一次眉头紧锁叹气的时候,卓一航转头看她,打趣地笑!“你妈打电话给我,说你把一盒生羊肉都快吃完了,让我劝你去医院看看,说你可能得什么怪病了。”
“你才得怪病了!”风翻了他一眼。
“风,在这儿吃生肉是多么惊世骇俗你总该知道吧?你不会让人说你是野人吧?”卓一航半开玩笑地说。
“吃生肉就惊世骇俗了吗?煮熟的肉根本就没了本味,有什么吃头?”风反驳说。
“这是上海,亲爱的同学,别忘了。”卓一航故意说。
“去,你就不能说点安慰我的话吗?”风再次翻了他一眼。
“好好好,说点安慰你的话。昨晚我和杨帆通了个电话,他这次是真的要回来了。”
风停住脚步,稍顷轻叹:“一航,我真要去美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