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的深处。
没有名字,没有具体的标志物。
进入这片天地,所有的地方,看上去都差不多。蓝天、雪山、草地、湖泊……
阳光暖暖地照着这个世界,静谧,空灵得不像人间。
枪声!密集的枪声,不合时宜的枪声。
“你们俩过去,把右边堵上,跑掉一只,自断一指。”姬迦站在山坡上,看着围在坡地下慌乱的藏羚羊群,冷酷地对右边两个汉子说。
两人答应着,一带马缰向右边跑去,开了两枪,把眼看就要冲出口子的羚羊重新逼回了包围圈。
姬迦满意地看着悲鸣的猎物,嘴角边挂着一丝狞笑。
这时,右边两匹马之间突然窜出去一只公羚羊,长长的羚羊角在阳光下跳跃着。姬迦一抬枪口,“砰”的一声,那头还没跑出去二十米的羚羊就倒在了沙地上,脖间汩汩地冒着鲜血。
姬迦收回枪搁在肩上,冷冷地看着下面两个骑在马上的汉子。两汉子心虚地抬起头,一接触到姬迦的目光,脸色顿时惨白,额头上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腰上慢慢拔出刀来,寒光一闪,两截小指“卟”的一声掉落尘埃。
姬迦满意地扯了扯嘴角,晃了一下身子后收回目光,单手拿枪对着中间正慌乱地要寻找方向求生的公羚羊开了第一枪。
这是信号,表示真正的屠杀开始了。
于是围在山坡四周的男人没有丝毫犹豫,瞄着猎物“砰砰”开起枪来。
随着炒豆子一样的枪声,成片的羚羊倒了下去,没有一头羚羊能逃出生天。
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秃鹫开始在空中盘旋。
三只小羚羊“咩咩”地叫着,在倒下的母羊身边转来转去,凄凉无助。
姬迦抬起枪口,对着其中一只随便地扣动了板机,小羊嗯都没来得及嗯一声就倒在了母羊身上,大大的眼睛还睁着。
汉子们兴奋地叫着,狂野而零乱的口哨声四起,拉着马晃来晃去。
藏北荒原深处的这片血色谷地,顿时犹如地狱一般阴森恐怖。
风起了,沙子打着旋随风而舞。
夕阳染红天边的时候,两个人影站在猩红的血地边,看着沙地上铺开的被剥了皮的藏羚羊尸体。
“他们怎么这么残忍?活生生的生命啊!”风看到这种景象气愤不已。
“人的欲望是没有底的。”公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没人管得了他们吗?”
“听说政府正在制定保护野生动物的法律。我小时候,草原上的羚羊成群结队,现在越来越少了。”
“唉……”女孩过去抱起两只幼小的羚羊羔,它们柔弱的身子颤抖着,大眼睛惊恐地四处看,“带着它们好吗?”
男人点了点头,接过一只向外走去,女孩跟在后面。
在另一片三面环山一面临湖的谷地里,几顶大帐篷散落在沙地上,几匹马儿在帐子周围随意地踱着步,偶尔低下头寻找寥寥可数的青草。
湖面上出现几艘牛皮船,越来越近,帐篷里冲出几个女人来。
“他们回来了,不知这次打到多少?”
“听强巴说,这次是很大的一群。”
“这次得叫男人给我买一对金手镯了。央吉呢?叫她快煮肉去,男人们肯定饿坏了!”
这时,从一个小帐篷里探出一张女人沧桑的脸,身后还跟着一个美丽清秀的少女。少女的眉眼有些像错鄂草原的石达。然而神色之间,又有些像她身旁的母亲。
不错,这个女人就是央吉,错鄂草原次旺的女儿。石达念念不忘,以为她在无人区被狼吃了,从此内疚着而远走他乡。
央吉看了一眼远处的湖面和湖边上“呵呵”兴奋叫着的男人女人,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向旁边一顶大帐走去。帐中间有一个大火炉,大铁锅里冒着热气。她往火堆里扔了几块牛粪,再把另一口锅里熬着的茶水舀进茶筒,从旁边的篓子里拿出几大块酥油扔进筒里,然后开始打茶。她面无表情却极熟练地做着这些。
当初央吉深夜离开时,在草原上迷了路,闯进了无人区,被一群狼盯上。姬迦正好带人在那片区域里猎杀羚羊,听见狼嚎,在最危险的关头救下了她。
她不想回草原,就跟着他们回了住地,成了影子猎队的厨娘,没过几个月,央吉在湖边的沙地上生下了一个女孩。她冲帮她接生的老阿妈说孩子就叫达娃措吧,愿她像月亮湖一样美丽健康。
达娃措就这样出生在了无人区的野外,没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也没人介意这个。达娃措确实如她母亲心愿那样,健健康康地成长着,一年比一年美丽。帐篷里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她,不仅因为她是影子猎队出生的第一个孩子,还因为她美丽活泼,十分讨人喜欢。
有了孩子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央吉尽心尽力地抚养着女儿。从女孩变成女人,从女人成为母亲,央吉身上褪掉了两层皮,不再是错鄂草原上那个任性的牧女了,而成为一个人到中年、有着黑红脸庞的勤劳妇人。
男人们大声说笑着,把缰绳扔给了迎接的女人,不时打趣地摸一下身边女人的脸庞或是胸部,然后甩着大步钻进了中间的大帐,散坐在周围的卡垫上,等着女人把酒斟上,然后端起杯子互相碰着,一饮而尽。
央吉和三个女人用盆端着热气腾腾的肉进来,放在中间的石桌上,再在肉上插满小刀。男人们一哄而上,切下大块的肉撕扯着,嘴角流油。
姬迦坐在最上面铺了厚厚羚羊绒的椅子上,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放了一盘上好的羊肋。他没动,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种空虚的感觉在每次屠杀之后总是不露痕迹地袭击着他的心。
接下来该干什么?
除了猎杀时看到羚羊鲜血飞溅有过片刻的狂喜之外,随之而来总是长长的空虚和落寞。
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猛烈得像要把人烤干。
一个山石嶙峋的山坡,大肚子的喀果正翻着石头寻找老鼠。
碎石堆里伸出一杆老枪。公扎微眯着眼,焦点呈现出三点一线,焦点尽头是喀果笨重的身子。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板机上,就要按下时。
“公扎,公扎……”风捧着四枚粉红鸟蛋赤脚站在下面的草地上,向坡上扬声大喊。
喀果闻声身子闪了几下,就消失在乱石丛里了。
公扎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收起枪扛在肩上。自从碰上风后,原有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风这已经是第三次惊走喀果。
“对不起,公扎,都是我不好。”风看到公扎从山坡走下来,黑着一张脸也不说话时,知道自己又闯祸了。赶紧道歉,“我不知道你看到喀果了,实在对不起。我以为你在寻找猎物,我想告诉你,那边有好多鸟蛋,你今天不用打猎了,咱们煮鸟蛋吃。”
还是先把她送回去吧。公扎低了头这么想着。这几天走得越来越慢,风一会儿说累,一会儿喊饿,耽误的时间越来越多。昨天在一个美丽的小湖畔,她居然说头疼得厉害,非要休息半天。那半天她却带着两只小羚羊在湖边玩得挺美,哪里像个头疼的病人?
“算了,反正它早晚都逃不掉的。”公扎说,看了她手里的蛋一眼,“黄鸭的蛋。那边有个温泉,温度很高。”
“好,我们马上去煮!”风高兴极了,大声叫唤远处的的两只小羚羊,“宝宝、贝贝,回来,走了!”两只小羚羊就欢蹦着跑了过来。
“它们叫宝宝、贝贝?”公扎看着两只灰不溜秋、瘦不拉叽的小羔子,觉得它们和“宝宝、贝贝”差得太远。
“是啊,我才取的。你看,它们已经能听懂了。”风说着套上鞋子,跟在提着行李的公扎身后,那匹老马跟在风后面,两只小羚羊则走在她身边,“高点的叫宝宝,矮点的叫贝贝。”
到了温泉处,风找了个小泉眼,把捡来的蛋全放进去。自己再去钟乳石后面找了个大的、温度合适的泉眼。扬声说:“我想洗个澡,身上难受。”
公扎把马放开,然后抱了枪背对着钟乳石盘腿坐下,闭上眼开始养神。
风从背包里拿出梳洗的包,飞快地把自己剥光,浸入了温暖的泉水中。其实她身上不脏,荒原上常能碰到温泉,只是干净圣洁的泉水,让她忍不住想跳下去泡一阵子。
风躺在小池子的边上,泉水暖暖柔柔地包围了她,心裏顿时弥漫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情愫。看着头上如絮般的白云和蓝蓝的天,想上海的同事不知在忙什么。卓一航呢?是不是还坐在他那间大得吓人的办公室里,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策划着某个歌星的专辑?杨帆呢?看着厚厚的资料,绞尽脑汁地想着明天下一场答辩?她开始想念那样的忙碌了,真怕自己闲得太久回去不能适应。
宝宝和贝贝卧在她身边,不时轻咬一下她的祼肩,那微痒的感觉,让风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公扎盘腿坐着,嘴裏咬着一根草茎,背靠在钟乳石上,看着天上慢慢移动的白云出神。
身后传来风的轻笑,公扎也微微一笑。这些天的相处,他觉得这个城市女孩并不讨厌,虽说老不合时宜的惊跑他的猎物,但还算善良,老劝他不要打喀果,因为喀果怀孕了,要报仇也得等到它生下小熊后,有时遇到掉到沟里的小野驴或是沙迷了眼的原羚,她都会想办去救。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只要善良的心还在,那就是好人。
公扎看了看周围的山势,明天,也许就能到绒马了吧?那里有人、有车,她终于可以回到她的世界去了。我呢?措姆,措姆……
公扎把鸟蛋捞了起来,摆在身边,“蛋熟了。”
“哦……”风爬起来,穿上衣服,赤脚转过来,坐在公扎旁边,拿起一颗在地上敲了敲,剥去皮,递给他。
公扎接过,一颗鸟蛋就没了。
“一共十个,一人五个,公平合理。”风说着给自己剥了一个,咬了一小口,顿时满嘴都是蛋的清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蛋,公扎,你说这是黄鸭的蛋?”
“对。小湖边有很多水鸟,这个季节窝里有很多蛋!”
“啊……早知道这么好吃我多捡一点。”
“你要想吃周围随时都会有!”
“真的?好好好,再碰到我多捡一些,咱们煮了带上。”风开心地笑着,又剥了一颗塞进嘴裏。
“再过几天就不能吃了。”公扎说着也剥了一颗放进嘴裏。
“为什么?”
“它们开始孵化了,打开裏面有只小鸟,你还吃吗?”
“不吃!”风转过头去,“你就不能说点能增加食欲的话?”
公扎笑了一下:“快吃吧,咱们还要赶路呢。明天就能到绒马了!”
“绒马,就是最靠近无人区的乡?”
“对。到了那里你就安全了。”
“我安全了?”风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雪山,喃喃自语,“我可以回家了?回上海了?”
“到绒马后,你找乡上的干部,他们会想法送你回县城。”
“好的好的。”风一想到自己就要回到熟悉的大城市就高兴。她渴望走在霓虹闪烁的大街上,渴望喝上一大杯德国黑啤,渴望躺在某个美容院里敷上保湿的面膜美美地睡上一觉……“咱们现在就走!”风说完把剩下的蛋揣在口袋里,主动过去把行李提了起来。
公扎套好马,绑上行李,带着小羚羊,俩人又出发了。
走过两条山谷,翻过一座并不高的雪山后,公扎说:“明天中午,我们应该能到了!”
“明天中午,我就安全了?”风说,看着前面的草原,心裏突然间升起一股落寞的情绪。
“嗯。”公扎点了点头,把行李取下把马放开,很快就把风的帐篷搭了起来,“今晚就住在这儿,天亮后我们再走吧。”
风点了点头,把睡袋扔进帐篷里。公扎又拎着他的老枪往外走了。
“要回去了,终于可以回去了。”风坐在帐篷前的草地上,望着远处的雪山喃喃自语。回到城市,得先给自己弄一大堆水果吃,苹果、梨子、葡萄、西瓜……还要去吃西餐,那些花一样的食物,浪漫而唯美。这些日子,肚子里实在太缺货了。她翻身爬了起来,进帐篷把背包拖了出来,把裏面的东西全倒在草地上,然后一样一样地清理着,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把擦脸油、化妆品清理好放进小袋子里。看到草地上还有一尊青铜的小佛像,她拿起。这是在八角街闲逛时认识的一个叫纳达尔的瑞典人,一起去酒吧喝酒,直到醉眼迷离,随身的白小布袋忘记在桌上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走了。风拿着布袋追出去,那个叫纳达尔的瑞典男人已经消失在了转经的人流中。无奈,风就把小布袋带在了身边,打开后才见是一小佛像还想着哪天碰见了再还给他。只是,她还来不及再逛八角街就来了藏北。
风把小佛像立在草地上,古色古香的,如果放在博古架上,倒也是个不错的摆件。可惜太小了点。
风不再看小佛像,再捡起草地上的脏袜子往旁边的小溪走去。
这时公扎拖了一只小獐子回来,看到草地上的佛像,怔了一下。弯腰捡起,眯着眼翻来覆去地看。当看到佛像坚起向外的掌心上有一个细细的“¤”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能肯定,这个佛像就是自己从察那罗山洞里取出来的众多的小佛像中的一个。
风拿着洗净的袜子回来,见公扎眯着眼,黑沉着脸看自己,“怎么啦?没打到猎物?”
“这个,你哪儿得到的?”
“在八角街认识的一个老外,那家伙喝醉了忘了带走。怎么啦?”
“老外丢下的?”
“是啊。他还说是花了两万块钱买的呢,好像有五个来着。我看他是上当了,如果是真的古董一个也不止十万啊。”风笑着,把袜子摊在草地上。
“它是真的!”公扎说,盘腿坐下。
“啥?”风吃惊地回过头来。
“我说它是真的。这是我老家错鄂寺里供奉的佛像。”公扎低沉地说。
“你……你说它是真的……古董?文物?”风走过来,从他手上拿过佛像,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对。你看菩萨的掌心处那个图案。那个图案是特有的,外人不知道。”
“这个图案,有什么意义吗?”
“喀果额头上就有这个图案。”
“喀果?那头熊?”风有些迟疑,但仍小心地问。
公扎点了点头,脸因痛苦而抽搐了一下。
“对不起,公扎。你……别去想了好吗?”
公扎沉默着,看着远山。他第一次对一个外人讲起那个山洞、讲起自己和喀果的恩怨,讲起学识丰富的活佛扎多,最后说:“这个图案,还可能是我们草原某一个古老部落的图腾,听说那个部落的长老善于训熊。”
“等等,公扎,你说那个墙壁上的英文字母是斯文·赫定写的?”风惊讶地说。
“是啊,卓麦是这么说的。后来我们去问过老族长,他的父亲当年确实救过一个叫斯文·赫定的老外,还把他送出了草原。”
“天啦,这世界上的事怎么会这么巧啊?我在八角街碰到的那个瑞典人纳达尔,他说他祖爷爷就叫斯文·赫定,曾经来过西藏,还去过无人区。”
风这一说,让公扎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