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青了又蓝,蓝了又青。转眼间,日子滑到了七十年代末,一个传遍全国的喜讯也传到了草原。年轻的年老的、上过学的没上过学的、为自己的为别人的,都在不自觉地为这个消息而暗暗兴奋。
中国要恢复高考了。
上大学对于牧人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真实地摆在了眼前。如果放在二十年前,别说上大学,就是想识几个字,对于没有身家自由的牧民来说,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实现是不可能的。
六十年代初期,草原上有了帐篷学校,孩子们才知道除了放牛放羊捡牛粪外,还可以上学。尽管不久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但凭借所学过的有限知识在高考第一次降临草原前夕,仍足以让每个人兴奋。
石达这段时间一直把自己关在帐篷里,把那些破得不能再破的书本重新翻了出来,不分早晚地背着、写着。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湖对面找帐篷学校的普布老师。
“你说我真的考得上吗?”太阳落山时石达和普布并肩从帐篷里出来,沿着小路向湖边走去,那里有艘牛皮船独自横着。
“石达,大家的底子都差不多,再说我们是少数民族,听说有额外照顾,只要你努力,一定能行。”普布看着身边胡茬满面、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石达说。
石达用力点了点头,上了牛皮船。普布为他解开绳子,目送他摇船远去。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错鄂草原沸腾了。人们自发地组织起来,通宵达旦地唱歌跳舞庆祝。
石达是草原上出现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年月,上大学,就跟过去家里有僧人拿了格西学位一样,地位猛然间升了好几倍。
石达胸前戴着大红花和巴掌大的毛主席像章,脖子上挂满哈达,挥手作别送行的人。回望草原,他父亲做主娶回来的女人牵了俩孩子夹在人群里,默默地看着鞋尖。石达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女人身上,他的目光穿过了送行人的头顶,望着远处湛蓝的错鄂湖湾黑色的碎石岸。那里,曾是他和央吉从小玩耍的地方,两小无猜的岁月,原本是可以演绎成一段草原佳话的,却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软弱,成了心底无法抹去的伤痛。
这片伤心的草原,就让它留在心裏吧。
“你真的不想再回草原了?”那一晚,石达住在县上公扎的家里。
“公扎,央吉可以说是我害死的,草原上的一切天天都让我想起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我简直就要疯了。这次离开,我不打算再回去了,毕业后我要留在内地工作,只要能忘了这裏,把我分到哪儿都行。”石达双手枕在脑后,看着花布矇着的屋顶,伤感地说。
公扎躺在对面的榻上,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起措姆,想起俩人在一起的时候,心一阵阵抽痛。
“你到上海后记得去找卓麦,他现在是一家大医院的外科主任了,一航也大了,明年还说要来草原过暑假呢。”
“时间过得真够快的啊。想当初我们在草原一起唱歌跳舞打猎的情景,就像梦一样。”
“是啊。”公扎深吸了口气,拉灭了灯,月光透过小窗洒进屋里。“央吉走了,措姆也走了,卓麦还是单身却有了一个大儿子。你也成了两个孩子的爹,还考上了大学。我呢,也有工作了,只是措姆不见了!”
夜,在两个男人的对话中,慢慢安静下来。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洒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泛着淡淡的光。
像草原上任何一个家长一样,公扎担起自己的责任,照顾弟弟妹妹,事无巨细。然而他心裏一直记着:找喀果,为自己的女人报仇。他忘不掉措姆那双黑亮的眼睛,无数次午夜梦回都听到措姆在凄厉地呼唤。“找喀果,报仇。”这是公扎又一次从梦里惊醒后看着黑沉沉的夜空下定的决心。他不能再等了,他要找到喀果,用它的生命去祭奠爱人的亡灵。
此时的公扎,长发披肩,满脸大胡子,走在县城尘土飞扬的街道上。黑红色的脸庞糙如沙子,两眼闪着凌厉的光芒。
草原的风雨已经把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磨砺成了一个刚毅的中年汉子。
他递交了退休申请,提前卸下公职,一身轻松地走出了单位大门。等了多年,不能再等了。
随着岁月渐长,措姆的身影笑容在公扎不尽的思念中愈加深刻,在每个晚上每一个白天陪着公扎生活着。
带阿妈达娃去了趟拉萨,找到卓麦当初的战友,现在已经是拉萨某部队医院的院长。因为卓麦事先打过电话,院长亲自安排专家给达娃检查。结论仍是受了强烈的刺|激造成精神失常的躁狂症,开了些奋乃静后就回了县城。
母亲的事安排好后,公扎回了趟老家。他还要办一件大事:帮扎多老人完成心愿,让佛祖的光辉再次照耀草原。
回到草原的那天,错鄂湖几个牧民点的人正聚在一起开会,讨论分草场的事。内地早早就实行了土地承包制,这股风也刮到了草原。将草场分到户,让牧人不再逐水草而居,迁徙流浪。
固定牧人的脚步,是好是坏,没人知道;是喜是忧,现在也无从考量,人们只是本能地为草原上再一次降临的新鲜事物而兴奋着。草场是自家的了,牛羊也是自家的了,再不用听着哨子出工、卡着钟点而回了。
草场的多少是按照牲畜的量来分的。每个家庭有多少人口,应分得多少牛多少羊是早就商量过的。只不过,一向在草原上独自尊大的马儿此时开始沦落,因为草原上开始修公路了,作为草原上主要交通工具的马儿没了用武之地。马的肚子大,一匹吃的草顶过了五只羊,而分草场时,一匹马只分一只羊的草场面积,一头牦牛则给三只羊的草场面积。如此大的食草量又不能吃肉不能产毛,牧人们便不愿养马。
草原上修路是极简单的,除了山腰、湖弯,有水有坡的地方需要平整外,大部分的地方,汽车一压,路就出来了。
老三分完草场回来,远远地看见公扎,挥着手。“大哥,我们分了五岗,四条山沟呢,就在察那罗边上,草场很不错。”岗是羌塘草原上牧人都懂的面积单位,但一岗等于多少亩却弄不明白,也没人去算过。
公扎点了点头。
“大哥,听顿珠说,最多十天,公路就要通到我们这裏了。到时我们也买一辆摩托车吧,去县上看你和阿妈也快!”老二公赞正在码牛粪,闻声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对公扎说。
“行啊。”公扎看着远山,头也没回地说。
“今天好几个家长都在说要买呢。这下好了,我们再也不用骑马放牧了。”老三嘿嘿地笑,“大哥,有了摩托,咱们也把马卖了吧?”
“留两匹好点儿的,还要参加夏天的赛马会呢。”公赞嘿嘿地笑。
“把我的那匹留下,其他的你们看着处理吧。”公扎回身进了帐篷。“过两天我回县上就把摩托给你们送回来。”
“哦,呵呵……”帐篷外传来兄弟们的欢声声。
草场分到户后,牧民的积极性提高了,生活日渐富足。有的甚至在自己的公路边建起了小房子,让老人和孩子住在家里,男人们上牧场去。公赞的女人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家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公扎不仅买回了摩托车,还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
太阳能灶也渐渐在草原上普及。
牧人们习惯了上千年的生活方式慢慢发生着变化。
公赞的弟弟们是忙碌的,三个男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日子一天天富足起来。公扎仍然单身一人,这让弟弟们内疚,他们觉得,大哥要么加入他们,成为帐篷里名副其实的家长,要么自己在城里找个女人,成个家有人照顾。然而公扎总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没有人理解公扎,当然,公扎也不需要人理解,他只忠于自己的内心。
没有菩萨的错鄂寺不知哪一天开始又有了供奉,开始是悄悄出现几个苹果、几颗水果糖,接着有了淡蓝色的桑烟,有了五彩的经幡。更不知是哪一天,一个叫巴桑的老僧人披着羊皮袄、抱着垫子出现在草原上,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径直上山,推开了紧闭多年的寺门,住进了院中的一间小屋。第二天,他操起扫帚,把寺里寺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于是,错鄂寺慢慢有了人气。
只是,佛菩萨的身影却不知藏于草原的何处?
这天,公扎坐在弟弟们立于半山坡上的帐篷里发呆时,公赞进来了。
“大哥,古修拉(藏区对僧人的尊称)巴桑找你!”
公扎抬起头正要站起,那个刚到错鄂寺的老僧人巴桑就弯着腰,咳嗽着进来了,一身脏兮兮的僧袍和胡乱剪短的头发。他冲公扎拱了一下手,“公扎拉,我有事找你!”
“古修拉,请坐!”公扎站起,把老人让到正面的垫子上坐下。
公赞的女人打了酥油茶进来,给老人和公扎倒了茶双手递上,又转身出去继续忙她的事了。
“我叫巴桑,原来是错鄂寺仁波切的徒弟,‘文革’时活佛让我早早离开了草原,最近听说这裏平静了才回来的。”巴桑喝了一口茶,看着公扎轻声说。
“那场劫难,让所有僧人都离散了。”公扎叹了口气,给老人把茶续满。“你找我有何事?”
“听说政府已经在各地恢复损坏的寺庙,我想请公扎拉帮我打个报告,把寺庙重新维修一下,再塑几个菩萨。你在政府里工作过,熟悉程序,所以想请你帮忙。”
这个事公扎倒是知道的。“文革”结束了,政府开始着手修正文革期间的错误,扎多也重新恢复了活佛的身份,浮动了十几年的草原重新安静下来,各地都在打报告重新恢复打砸坏了的寺庙。
“没问题,你放心吧!”公扎爽快地答应着。让佛祖的光辉重新照耀草原不是扎多一生的希望吗?能让错鄂寺恢复原有的荣光也算是帮他完成了心愿,自己藏着的药师佛和那些古旧的小佛像也该有个去处。
报告很快就批了下来,政府拨款十五万重修寺庙。其实寺院在文革时被红衞兵占领,成了错鄂草原的革命指挥中心,后来又成了公社存放粮食的仓库,这样的变迁在那场动荡的岁月里反而成了变相的保护,所有的建筑和壁画都完好地保留下来,唯一不见的就是那些庄严肃穆的佛菩萨和那些堪称国宝级的合金小佛像以及古老的唐卡。
有了十五万的经费,在公扎的操持下,从昌都请来了手工艺人,重新打造了佛菩萨的造像。失散了的僧人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寺庙。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没人会介意这个。走进寺庙,披上僧衣,他就是佛祖的弟子,善良的老百姓不会去求证每个佛弟子的身份。
为佛像开光的那天,周围的老百姓都来了,带着砖茶、酥油、干肉……
装修一新的大殿分为两层,上面一层铺着整整齐齐的新卡垫,下面一层是水磨地,信徒习地而坐。在氤氲的诵经声中,寻找着各自的心灵皈依。
大殿里,酥油灯重新点亮,久违的佛光弥漫了大经堂。
公扎坐在柱边,背靠着大木柱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恍如隔世。
而坐在僧人首位的巴桑看了公扎的背影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露痕迹的笑意。
第二天,值日僧起来打扫时,发现大殿的门开着,以为进了小偷,检查完后发现什么都没少,反而是强巴佛身前突然多了些小佛像,正是过去由扎多活佛亲自保管的各种金刚造像。
草原上一时之间盛传着错鄂寺的佛菩萨显灵了,让丢失了的佛像重新回到了寺里。
晚上,公扎坐在错鄂湖边的草地上,湖水是永远的蓝,泛着淡淡的波光;辽阔的草原寂静得就像史前;远处的察那罗雪山永远那么耀眼,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要抢尽草原的光芒。
公扎用草茎在沙地上摆了个“¤”形图案,这个图案无时无刻不在脑中萦绕,常常困扰着他。